第45章

時值黃昏,天際烏金欲堕,康肅在宅邸處理了一天的軍務,就着侍人的手拿熱巾子擦了頭臉,才不經意問道:“人呢?”

侍人恭敬答了:“回都督話,未曾歸來。”

康肅也不意外,只冷冷道:“建業出來的野孩子罷了,來人,去給我帶回來。”

意外的是,帶回來的人只有大虎和蔡玖,他們在街邊的酒肆已經等了很久很久。曹姽說會和上次一般獨自逛逛就回來,二人就給打了掩護,憑借曹姽靈活的身法輕松地避過康肅派出的斥候,一人逍遙而去,豈知這小祖宗一去就不複返了。

蔡玖跪在地上冷汗直下,大虎則倔強着一言不發,康肅聽了來人的禀報,令跟着的兩個斥候各自領二十鞭,其餘府內人都出門去找人尋找,直到堂內不再有旁人,康肅怒起一腳踹在蔡玖肩頭,把他像個河邊卵石一般踢出幾個跟頭,蔡玖顧不得疼,一疊聲地喊着“都督饒命!”

大虎幾乎頂不住康肅輕蔑的眼光,良久老人才吐出一句:“不中用的奴婢,要來何用?”

此時所有人心裏還抱着曹姽貪玩晚歸的一絲希望,直到城內奔波的衆人不得不提起風燈,康肅的心終于沉了下去,曹姽雖任性頑劣了些,但他觀之,并非不可救藥,這番日子的教導,曹姽很明白康肅的底線在哪裏,她不會無緣無故夜不歸宅。

即便此刻做什麽都晚了,康肅立刻調遣人馬封住兩處城門,要求兵士挨家挨戶搜人,明知如此正面沖突之下,襄陽城的太守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康肅早已管不了那麽多,越軌擅權固然誅心,可是于公于私,康肅的第一要務都是保全皇帝鐘愛的小女兒,亦是他的小輩。

衆人不知曹姽卻是在襄陽城內的一處暗巷遭了黑手,那芝蘭玉樹、風姿綽綽的女郎見得手,因太過激動又強自壓抑,喉嚨裏竟發出欲笑不得笑的“哼哼”聲,她瞪了一眼邊上兩個好奇的龜奴斥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動手,将人綁起來!”

兩個長相醜陋的龜奴忙應了,套手的套手,捆腳的捆腳,曹姽臉色蒼白,牙關緊咬,肩頸處流下源自傷處淺淺的血污,現出一幅與平日完全不同的柔弱來,只是她眉目深濃,膚白若雪,就連兩個龜奴也不由多看了兩眼。

不一會兒,其中一個龜奴就道:“福清姑娘,已是妥當了。”

曹姽被捆了個嚴實,嘴裏也堵了物事,福清知她雖是男裝打扮,已然是姿容絕俗,若是再年長些,精心裝扮一番,恐怕就要豔色逼人,她心中妒意非常,連秀美的面貌都略略扭曲,幾乎帶着猙獰咬牙道:“去找熟識的中人來,就說本姑娘給他找了個日進鬥金的好貨色!”

兩個龜奴一邊忙活,一邊腹诽:這下處的女人莫管是何出身,面貌又生得極為楚楚可憐,到頭來都是心如蛇蠍的玩意兒。

三人正忙着掩蓋痕跡,突然大門便被人叩響了,福清一喜,轉眼又陰着臉警告兩個龜奴:“不要出聲,否則大家都不得好死。”

她整整身上衣裙,撩撩頰邊鬓發,瞪了眼壓着曹姽候在門後的兩個龜奴,才換上一臉甜笑,打開門面對來人:“阿攬大哥,你今天晚了吶!”

原來福清與曹姽等的人此時才來,他人高馬大,幾乎堵住整個門框,手裏拿個鼓鼓的包袱道:“今日發了軍饷,吳校尉下不了山,特意讓我拿來,芝娘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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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芝娘是前幾年才來到襄陽的一個外來戶,經營小買賣的丈夫死了後,新寡婦人生活無着便倚門賣笑,偏遇上了軍籍的吳爽,一來二去便有了情意。

莫看芝娘做這等見不得人的營生,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良民,反而吳爽是兵戶賤籍,世代不得脫離,只二人頗為情投意合,芝娘靠他接濟生活,倒也算得上你情我願,只是暫無夫妻之名,全因兵戶賤籍父死子承,代代不斷,妻室也不得離開兵營駐地,這便令吳爽生了私心。

吳爽是軍中校尉,出不來的時候便暗中令阿攬交托些東西過去,如今芝娘已極少迎客,倒是原先同院住着的幾個女郎并龜奴一邊眼紅芝娘的際遇,一邊在這邊地讨生活。

那福清就是被轉賣到襄陽,在其中一個女郎手上做婢女,只是福清似是出生極好,自有一股傲氣,平日也少言少語,有人探問起來也是三緘其口。她主家原本十分看她不慣,常常借口作伐,責罵撻打福清,這小姑子卻也能忍得這折辱,尋了機會暗地買通龜奴給自己主家安排了個極難伺候的主顧,把這女郎弄得幾月起不了身,算是廢了半條命。即便拿不着證據,衆人卻知是福清所為,往後她還做着婢女的夥計,卻是再沒有人敢看輕她。

若說她如今有什麽看中的,就是這偶爾代吳爽來看芝娘的英武大漢,在福清眼裏,阿攬幾乎撐滿門框的偉岸身材,就是帶她脫離這無邊苦海的堅實船板。

阿攬卻不知這小姑子心事,更不知就在一塊門板所隔之處,卻藏着一個頂頂要緊的人,他皺眉看着福清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的樣子,将手上包袱往門邊栅欄上一挂便道:“東西已送到,勞煩女郎知會一聲芝娘,就此拜別。”

福清想再與他說些什麽,卻被阿攬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堵了回去,她的腳還死死踩着曹姽露在外的一角袍子,沒法動彈半步,只好臉色極為難看地送走阿攬,那大漢也不知感覺到什麽,短短一段巷路,竟足足回了三次頭,全不似平時爽然作風。

他這般反常反令福清緊張,見他身影消失在巷口,便“砰”一聲關上雙門,狠狠踢了門後曹姽一腳,怪笑道:“賤人,我今時今日所受的,也定要你實實足足、千倍百倍地受回來!”

因城內并無戒備,往來商旅衆多,那中人得了個好價錢,又滿口答應福清不往南邊繁華之地而去,定要将曹姽帶到北邊蠻荒之地,這心狠的小姑子才罷休。

那中人卻悠哉坐在馬上,想着馬車上幾十壇菜醬,卻藏了幾個綁了嚴實且封了口的女子,不由迎着風吹起小調,心裏對福清先頭那些話嗤之以鼻。這小婊·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深仇大恨,這可替自己賺到萬金的貨色怎能送到粗蠻的北人手上蹂躏,那是連本都收不來。這樣兼具南北融合之色的佳麗,必要送到南方士人的手上,才能長長久久地經營下去嘛!

因運了人,他選了麥積山的熊耳口,打算交些過路費,再經由天水往東而下,便可順順當當賺個好價錢。

這路他每年都要往返幾次,卻不知這回要徹底丢了性命。

一行人慢慢往麥積山而去,渾然不覺身後襄陽已陷入大亂,城守公孫泰平早已坐不住了,他雖和康肅面和心不和,可康肅掌三州兵事,公孫絕不敢輕言得罪。且康肅素來冷然自持,極少與地方官打交道,但也并不與人為難,算是能和平共處。

可康肅今日私調駐兵,大肆在襄陽城尋人,甚至沒與城守公孫泰平商量,這簡直就是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公孫泰平在自己府邸起起坐坐數回,越想越氣憤,又想起已晉為尚書的王道之寫予自己的親筆信,便多了幾分信心,召集了仆婢部曲,又見自己一向沉湎酒色的兒子公孫承望今日也難得在家,便也一并叫上。

他上城樓的時候,已是月光如水,只是襄陽城火光林立,遠望還以為着了火,康肅身着銀甲立在城頭,白發白須比月光還要清冷幾分,公孫泰平不自禁一抖,又因自己這樣龜縮大為羞愧,便刻意昂首挺胸走到康肅面前,指着襄陽城內萬千燈火義正言辭道:“康都督在城內這般大張旗鼓地找人,亂軍在先,擾民在後,不知是何方小兒,值得康大都督如此不顧陛下兵事不可擾政事之令,更不顧本官的一點小小薄面,一意孤行?”

公孫泰平一發話,康肅及他身邊一衆将領統統望過來,望得公孫泰平背後一涼,覺得腿肚子發抖。

康肅扶着腰中長劍轉身,并不把公孫泰平放在眼中:“今日之事我已派八百裏傳令奏疏陛下,公孫大人也莫拿陛下來說事,本都督今日所為,就是你唯命是從的主人王道之也說不出不是來。如今不知會你,不是不顧你的薄面,正是保全你的顏面,因你無資格知道!”

公孫泰平大怒,偏偏不敢當面怒斥康肅言語刻薄,他兒子承望是個只知玩樂并無腦子的,聽康肅冷語,便将些市井流言說出來做反駁:“康大都督也不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聽說您找的那位小郎君有漢胡交融之貌。莫不是大都督半山長年寂寞,召了胡人舞姬做樂,才得了這麽一位兼容并蓄的小郎君。這舔犢情深,當得衆人景仰……”

他話音未落,臉上已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眶崩裂,半晌說不出話,吳爽擋在康肅面前叱道:“哪裏來的無恥刁民,仗着其父為官便如瘋狗亂吠,不過一個白身,也敢在大都督面前放肆,再多說一句,立斬無赦!”

“哎喲喲!”一個嬌嗲市儈的聲音響起,在這嚴陣對峙的雙方間極為突兀,公孫承望一見竟是自己的老熟人,城內最紅的茶館的老板娘嬌娘,她見了被吳爽一巴掌拍在地上的城守公子,捂着嘴笑道:“這回又與公子見着了,嬌娘指着公子做生意,一次二次還能擋着災,可若是公子找樂子找到良家婦人身上挨了打,嬌娘可就幫不上忙啦!”

公孫泰平哪裏見得一個下處的生意人突然出現在此地,忙像見了什麽極不幹淨的東西那樣揮手:“快,快拉下去!”

嬌娘風韻猶存的臉一板,兇道:“城守大人何必如此,奴家今日可是康大都督的客人吶!”

這時康肅派出去的一路斥候才禀報道:“大都督,這女子說曾見過小郎君!”

“可不是嘛!”嬌娘雖是說笑語氣,但見康肅如刀鋒一般冷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再也不敢打岔:“上一個旬日,我便見到一個美貌的小郎君在茶館後巷徘徊,奴家還好生勸過小郎君莫要再去那腌臜之處。只是恐怕奴家也是腌臜之人,那小郎君并未聽奴家的話來。”嬌娘作勢委屈一番,便順勢又告起狀來:“那後巷是個暗·娼·寮子,下作得緊,奴家常派人盯着,今日見大都督滿城地找人,奴家才想起這番事體,找了人來一問,今日果見一個小郎君去過,也不知會不會是奴家手下半道偷懶,未見到郎君離開。”

吳爽聽得一抖,又直嘆芝娘是個聰明人,小公主的事情康肅身邊的知情人唯他,而他又與芝娘常有來往,恐怕這茶館掌櫃嬌娘也心裏有數,她若是照實說了二人有私,康肅現在就能斬下他的頭,他連忙跪下道:“屬下立刻帶人去搜!”

康肅卻不許:“全城都已搜遍,若是郎君遭了奸人暗算,恐怕此刻早已轉入他手,萬萬不能再打草驚蛇。你且派人盯着,等城外另一路斥候回禀,再做打算。”

那嬌娘卻也不怵,插嘴道:“還是大都督明理,若是個真郎君,厮混到這刻也就罷了。只是這小郎君非凡物,哪有去那處玩得夜不歸宅的道理呢?”

康肅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風塵女子,偏偏那公孫承望不甘心,捧着青紫的臉含糊地說道:“不過也是個纨绔子弟,康肅你為了個酒色之徒驚擾百姓,我父定然參你一本!”

公孫泰平恨不得上前堵住兒子的嘴,嬌娘卻“咯咯”一笑:“奴家做男女之事的營生足二十年,不說坐擁一雙慧眼,卻也自負一雙利眼,小郎君不凡之處,嬌娘定不會看錯的,所以要說她在那下處逗留,那是絕無可能!”

康肅不語,衆人就站在城頭又讓冷風吹了足一刻,又一路斥候帶着山間冷風而至:“秉都督,我等順着來往車痕而查,發現一路痕跡極不尋常,卻是往麥積山風雪丫口而去。那處山道極險,翻山便是天水,可往東去,然襄陽城下就可順流而下,何必舍近求遠。我等順着痕跡追去,果有發現積雪掩埋血跡,那商人與車已被滅口推落懸崖,動手人輕裝迅疾,策馬而動,蹄印極為清淺,似是北方良駒,且山壁上有刀刻之狠,刻痕兩頭淺中間深……”

這斥候話語中未盡之意,康肅已然明白了:“這是匈奴人的狼頭彎刀所留。”

提到匈奴人,在場之人誰都不能平靜,康肅想曹姽若是真的落在匈奴人,自己勢必要發兵去救,而麥積山的風雪丫口俗名熊耳口,這是在熊臉上行道,并要爬進那崎岖耳口之意,若是匈奴人把住一道關口,可以一敵千,說是天險也不為過。

即便将曹姽救出來,落入匈奴人之手的公主,恐怕也只有一死保全清白之名,康肅暗嘆:幸好沒有人知道公主來到,曹姽或還有活下來的一息餘地。

公孫泰平緊張極了,他真怕康肅為救那個莫名的小兒,要私自調兵進駐麥積山,一旦與匈奴人正面對上,或許平靜了數年的南北之勢,頃刻就要被打破,自己無論如何不敢承受這個後果,他站在康肅面前,既是懇求又帶着十分堅決道:“康大都督三思,眼下絕不可擅動,一旦出兵,後果……”

康肅輕蔑看他一眼,揚了鬥篷轉身步下城頭臺階,只留下一句話:“無人說要出兵,公孫大人如此鼠膽,王尚書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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