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巴人鳳說這樣話,卻是真不清楚阿攬為人,只見那人終于正眼看她,臉上卻有種古怪的笑,一雙烏黑的眼眸裏偏沒有笑意,便聽他開口道:“女郎既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并非處處周全之人,為何還要糾纏不休?”

此話辛辣諷刺到了極處,巴人鳳到底還是豆蔻之年,怎經得起被略有好感的人如此說道?她也并不是非面前之人不可,只是偏愛這樣高大寡言的男子,南充至巴郡尚有幾天的航程,便想藉此熟悉一番也不為過。

可誰知道,她千嬌百寵的巴人鳳竟也有被人嫌棄到底的時候,沈洛在一旁冷眼旁觀,并不發話。

此時曹姽見周威服藥睡下,便信步走了出來,一打眼就見到巴人鳳和個烏眼雞似的瞪着阿攬,她雖然用妝粉掩蓋了眼上淤青,又塗了上好的活血之藥,但畢竟半天時間不可能恢複如初,現在可不是就是只烏眼雞嘛!

阿攬便如平日一般杵在地上,他守門向來如此,只是此刻渾身都繃緊,仿佛巴人鳳挾帶千軍萬馬似的。巴人鳳則眼圈泛紅,嘴唇反而發白,氣得說不出話來。

她先前才問曹姽讨要阿攬,曹姽曉得她對阿攬抱着好意,想必只圖親近,不會刻意激怒。那麽眼前這般陣仗,八成還是阿攬的錯。

曹姽連拖帶拽地把巴人鳳扯到一邊,七手八腳翻出帕子給她擦臉,一邊還勸慰她道:“這人心硬嘴壞,你不要理他。”

巴人鳳也知道自己失态,深吸了兩口氣,到底抑制不住那股怒火,低聲不屑道:“打量我傻子呢!還不是一個兩個都喜歡眼前這位!”

這話說得雖然小聲,但在場的人都深谙武藝,一個字都沒有錯漏。曹姽皺眉道:“阿鳳,你胡說些什麽?!”

巴人鳳驚覺自己嘴快,連忙補救,她也不是傻子,方才背後一股殺氣,令她汗毛都豎起來,諒對方不敢真的動手,她依然含諷帶嘲:“曹姐姐莫怪,是我嘴快,男女之意怎好随便亂說。但周小将軍少年英才,與你實在相配,就忍不住說道一二。”

曹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原來巴人鳳說得是周威,她這幾年來也已覺得略略不妥,周威雖言稱是太子關照對公主多加關懷,只是從前幾乎隔兩月就要上會稽看看自己也未免頻繁,如今更是請纓征戰蜀中,他雖沒有言明,心意也是彰顯。

周威比曹修年紀更大些,如今已快二十,若是其父周都督能為他早娶一房妻室,曹姽覺得自己就不必裝傻充愣這般辛苦。

她心煩意亂地一笑:“阿鳳胡說什麽,我只是長得高些,還未及笄,你該叫我妹妹。周兄是我阿兄摯友和屬臣,我待他亦如兄長一般。”

巴人鳳看着抽條一般的曹姽,驚訝道:“原來那壞嘴說的是真的,你真比我小呀,果然大單于的孩子與中原人真不一般呢!”她羨慕地看着曹姽,又心情愉快起來:“什麽兄長不兄長的,我也知曉你們中原人婚姻全是父母做主,指不定你與周将軍還真有緣分,今日叫阿兄,成婚以後自然就叫情哥哥,有什麽不同嘛!”

這女孩間的私房話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曹姽也不好怪巴人鳳,更不能如往常一般将阿攬和沈洛視作木頭,她便揮揮手道:“你們不必守在這兒。”

二人自然不能抗令,施禮退下。阿攬低頭的時候瞥見那段腰身,紮着要透不透的絲帛,他眼力也很好,幾乎可以看見底下那玲珑臍眼,頓覺胸中一股熱痛。可他非常人,一絲端倪也不露,和沈洛慢慢步下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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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聽上頭還有笑鬧聲傳來,沈洛低低發話:“那巴人鳳不過一蜀中蠻女,争強好勝,言語無度,不理睬就好。”

“阿洛你這麽想?”阿攬說話間卻帶着模糊的笑意,隐約透出苦澀:“我倒覺得她句句都是實話,一定記在心上。”

如此船行三天之後,已經靠近巴家發跡之處,亦是康樂公現在正欲拿下的巴郡。巴人鳳先前便與曹姽商議,若他們願意,便可一路送他們至最靠近成都之處,自己再行折返。

只是這天巴人鳳帶人押解俘虜下船并補充水糧之後,回來之後臉色難看,一路直奔曹姽所在。她帶回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因北漢軍隊在劍閣外按兵不動,成都王欲将重兵布于南線的巴郡。

康樂公圍困巴郡一月有餘,守将錢牧野亦是馳騁沙場的老将,錢氏往上五代曾做過漢室轄領蜀中的益州牧,是在巴郡極有聲譽的名門望族。錢牧野本人名氣膽略謀算皆有,巴郡在他固守下穩如泰山。

康樂公幾次試探後不打算強攻,圍城之法将喪失寶貴時間,因此一直打算讓帳下謀士出謀劃策,将錢牧野引出把郡城才好。可是錢牧野若是這麽容易上當,那也是枉費了他自己的名聲,因此雙方僵持至今,徒留給北漢輕松觀戰的機會。

巴人鳳帶回的消息便是成都王贊錢牧野護衛巴郡有功,又調集八千援軍而來。打算來個裏應外合,将東魏大軍圍而殲之。

這次增援極為周密,鮮有人知,若不是巴家樹大根深,在蜀地産業衆多,怕要知道也不容易。

得到這一消息,曹姽召來手下幾個親信,一同商讨對策。以周威的身份,他是很有資格發言的,他有傷在身,話也不多,只是提醒曹姽此番為何身在蜀中。

皇帝陛下将他們悄悄派入,唯一的目的就是不管任何代價,先行進入成都。

曹姽理智上也知道周威說得對,附議的人也不少,可她就是心有不甘。

東魏曾有四大戰将,鎮西都督康樂公為首,一人獨攬衛戍荊州與蜀中的重任。鎮北都督陳敏,節制淮河一線壽春布防。另有鎮東都督周靖,興于江東,保衛建業腹地并兼領海事。

至于剩下的那個,曹姽真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

如此四人,便可令東魏固若金湯,若是康樂公如上輩子一般戰死在蜀中,曹姽首先不能原諒自己,其次她也明白沒有康樂公這強有力的軍事力量震懾蜀地,那麽蜀地彪悍不馴的民風往後将給東魏帶來巨大的麻煩,她的滅國,就是從蜀中叛亂而始,西南不穩,便成為了北漢撕裂東魏的第一步。最後,即便她不顧巴郡形勢入了成都,從小被康樂公撫養長大的母帝,就真的不會傷心嗎?

此時沈洛亦同意周威的建議:“成都王派大軍支援巴郡,想必成都此刻必定空虛。我們若是能乘隙而入,先入成都穩固大局,豈不是一樣解了康公之圍?”

餘下衆人皆點頭稱是,然曹姽卻久久不說話,但也不說不同意,她突然就把眼光投向了角落裏一言不發的阿攬。

他曾在絕境裏救過自己,曹姽直覺,或許他會是懸崖底下的一條逃生小道,她指着阿攬道:“你來說。”

阿攬早已看出曹姽另有想法,也看出她的孤立無援,便扶着腰間佩劍走上前,大有深意道:“康公派我等保護公主,我等自然對公主唯命是從,公主不發話,某便無話。”

周威面色微暗,他如何不知曹姽不表态,就是有意馳援康公的意思,然杯水車薪,反而可能兩廂大事皆誤。他從小受周家最嚴苛的統兵之術和臣子之德教養長大,所思所想都是顧全大局,但他忘記了,曹姽與自己不同。

那個阿攬雖無禮,但他所說不錯,在曹姽面前,他們也不過都是屬下罷了。

曹姽似乎從阿攬的話裏得了莫大的勇氣,此時她心意已決,斬釘截鐵道:“我要去巴郡。”

她雙拳緊握,她上輩子被王家轄制,又沉迷內廷,鮮少作為天下至尊發號施令。現在她手心慢慢沁出汗來,卻也是頭一次意識到自己下的決定,關乎自己所帶一千五百人的性命、康肅與大軍的命運以及整個西南的大局。

她這輩子十四歲,可嘆心智也不過如此,上輩子真是白活,驚覺如此薄弱的肩頭如何扛起這許多責任,而母帝十二歲就已馳騁中原。即便如今将主意說出口,她也抑制不住臉色發紅、心頭發虛的感覺。

周威見她這副虛軟模樣,料想還是能再勸勸,這一切落入阿攬眼中,看到曹姽這麽一副立不起的樣子,便率先出聲附和:“公主此舉當是大善,如此一來,危局可解!”

他這樣一說,将衆人的目光均吸引過來,周威更是有些氣怒,他雖不同于那些世家子,蓋以出身論人,但是以阿攬的資歷,在此處信口開河很是無狀,何況他還有為了讨好公主,胡亂參謀軍事之嫌。戰場瞬息萬變,即使康公這樣的老将也在蜀地遭遇不利,他一個帶了十八人的小校尉,連百夫長都談不上,幾乎就沒有上過戰場,豈不是妄言?!

曹姽的眼睛裏卻滿含希冀,差點讓阿攬笑出聲來,虧得周威教養好,沒有當下就駁斥他,阿攬便道:“如今北漢按兵不動,想必對劍閣已是十拿九穩,何人能奪取成都,都改變不了蜀地西川已入北漢囊中的事實。我國與北漢立約據東西各自為政,北漢幾乎已經實現了所有目标,對比之下,我們能不能先入成都,都已不能改變大局。如果我所猜不錯,北漢一旦入了成都,匈奴人狼子野心,下一步必定就是東川,若是不能拿下巴郡,先一步占據東川,就等着北漢吞并巴蜀全境吧!”

他這一說擲地有聲,當下衆人皆沉默,周威心知他說得不錯,但在他看來局勢已然兩難無解:“照你說來,我們不入成都,馳援康公,靠這一千五百人,就能扭轉東川一線的全局嗎?若是搏運入了成都,我們至少占了都城的城池,可禀報女帝,增兵再謀東川。”

阿攬氣勢絲毫不弱:“只靠一千五百人,馳援康公和入成都的風險是一樣的,但是成都則多一層的顧慮。一旦成都王棄都城投奔巴郡,那麽康公就必定要全軍覆沒。到頭來,東魏除了一座成都孤城,一無所得。”

曹姽突然站起來,再也沒有任何猶豫:“都別說了,都跟我去巴郡找康公。”

周威大驚失色,就連沈洛也頗為遲疑,他不是不信任阿攬,但是事關重大,他的話即便有理,的确不能讓人信服,他建議道:“公主要不要和巴家的女郎商量一下,要是能争取到他們的人力物力,說不定巴郡的局勢頃刻就能為我們有利。”

“不可能!”曹姽想也不想就拒絕了:“阿鳳将我們一路平安送到此處,已經是天大的人情。我如何開得了口問她借人,只為讓蜀人自相殘殺?即便我們勝了,東魏以後如何還有顏面進東川?”

這時仍是阿攬開口:“公主不必急切,成都王增援的大軍還有五日才到巴郡,我們只要把握時間,在他們前一刻抵達巴郡城下,巴郡之局就可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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