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洛陽在當時實際已被東魏及北漢兩方均都放棄,若不是東魏北伐必經洛陽占據關中,誰都不願意為這殘破不堪的半城土堆損兵折将。
即便沈洛帶領八百人日以繼夜地修建城牆,康肅兩萬大軍分別于栾川、潭頭、羅東三座軍鎮自西向東拱衛東都,但是從北漢大軍到達伊始,東魏的局面就很被動。
因為沒有堅固的工事,北漢大軍一到,就對洛陽及三座軍鎮分而圍之。最外圍且凸出的羅東形勢最為嚴峻,北漢似乎意圖對這座最小的軍鎮下重手,作為撕裂東魏攻勢的突破口。
負責羅東的呼延莫如今已是從五品征北司軍,他力大無窮、悍勇一世,做了指揮才知道領兵打仗着實不易,絕非靠個人沖鋒陷陣就能決定勝負,如今北漢隐隐對羅東不斷增兵之勢,讓他驟然覺得身上背負的壓力巨大。
呼延莫并非貪生怕死之人,從軍之旅不過就是一次次死裏逃生之險,死了是本分,不死是運道,他怕的是戰死也守不住羅東,反而害了康拓和沈洛這些過命的兄弟。
呼延莫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尤其是探子回報負責圍攻羅東的正是僥幸逃離建業的北漢太子劉熙。他本是北漢此次攔截東魏的元帥破虜将軍阿德讓的副手,北漢對羅東的勢在必得已是昭然若揭。
呼延莫罵一聲劉熙的娘,撸起袖子,與手下衆多将士痛飲一番,就上了城頭迎戰。羅東本是一處距離洛陽極近的塢堡,當年洛陽淪陷于胡蠻之手,周邊大族不得不倚靠自己、結合鄉裏修築簡易工事,使得族群得以延續。
如今東魏占據的三處軍鎮來歷皆是如此,然而自從南渡大勢之後,中原的塢堡已經荒廢已久。除了環繞在東魏女帝起家之地的曹家塢堡之外的零星群落,漢中之地早已經是人口凋零,所見塢堡十中有九成遭到荒廢,成了兩國都輕易不願涉足的蕭條之地。
但這個地方一旦打起戰來,就是雙方滅亡對方的跳板。
天明時分,北漢那方戰鼓擂響、金石铿锵,呼延莫曾與康拓一同潛入北漢大營救援曹姽,因此見過劉熙那副陰柔面孔。這個奸詐陰滑的太子,至今令呼延莫記憶猶新,這時他才感嘆康公先機,在決定由他鎮守羅東之時,竟然給他留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質。
呼延莫作為最易受到攻擊的羅東守将,康肅一是考慮以其果敢耗盡北漢沖鋒的士氣,攻城雖是持久戰,但一而再、再而三卻是經不得損耗,呼延莫乃是一員勇将,北漢在他手裏輕易過不得。
而康肅讓他在堅持不住的時候,就祭出那個人質法寶來。這樣也可拖得一時半時,若是北漢大軍同時對洛陽動手,也可以不令康拓左擋右支,專心拱衛沈洛。
劉熙自秦嶺丢了曹姽之後,近年來似乎屢屢時運不濟,從未在東魏手中讨到便宜。幾次三番向東魏求婚,也從未成事,這次趁着出使的機會冒險去撩車簾子,竟然撩了個姿色差了一大截的曹婳,差點沒讓劉熙憋出一口血來。
這次不狠狠殺了東魏的威風,他絕不甘心。曹致那個臭女人,活該沒有兒子,就連曹修都死了,端的是斷子絕孫的命。他要打得東魏求饒,讓東魏把那個妖精一樣的小公主獻給自己做玩物,日日折磨、時時羞辱,才好一解心頭之恨。
呼延莫才不會令他得意,劉熙對曹姽的心思,是個人都瞧出來了。康拓對曹姽的心思,也瞞不過他們幾個身邊人,他劉熙想動兄弟的女人,得先問問他呼延莫同不同意。
抹了抹臉,呼延莫站上城頭被直斥劉熙:“胡蠻小兒,長得娘們兒唧唧的模樣,也敢與你呼延大爺叫陣,回去且再吃兩年奶水!”呼延莫縮頭躲過底下一陣箭雨,朗朗大笑:“只不知道你那個再嫁的娘親,還有沒有奶?”
皇後羊氏一直是劉熙心中隐痛,因羊氏為兩朝皇後,偏偏又是被劉曜劫掠時有了這個長子。劉熙誕生時,劉曜已有了原配蔔氏及嫡長子,他母親彼時無名無分,即便後來靠着劉曜專寵晉為皇後,然劉熙身世卻飽受诟病。就算說他是司馬衷遺腹子乃是無稽之談,但是他的出身的确比那位真正的長子矮上一截。
劉熙氣得要吐血,呼延莫那個大嗓門,把那些話罵得足有一裏遠都能聽清,劉熙敏感至極,總覺得身邊人都在心裏笑話他,當即便恨不得把這些人全部填到前線去,他大吼:“攻城!攻城!”
傳令官傻了眼:“太子殿下,當先擺開陣勢!”
“就那麽個破軍城,裏頭統共三千人,還擺什麽陣!”劉熙眼睛都紅了:“步兵、弓兵、沖車都給我上,晌午之前給我破城!”
劉熙這時顯出經驗不足來,羅東城狹小,東西長不過兩百步,這麽一大票人擁上前去,難免互相掣肘,根本擺不開陣勢。雲梯統共架了五組,爬上去的人有限,架完了雲梯連沖車都沒有地兒進入。城頭守軍一潑熱油和石塊下來,正中擠得密不透風的前鋒軍,當下将北漢炸了個滿堂彩。撤退之時,人絆着馬,馬踩着人,哀嚎聲聲不斷。
誠如劉熙所言,到了晌午,已經分出勝負,北漢抱頭鼠竄。呼延莫不由在城頭上就灌了幾大口酒:“這劉熙天之驕子,忒要面子,男子漢大丈夫,被罵幾聲娘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
跟了呼延莫幾年的親兵暗暗腹诽,那是因為将軍你都不知道自己親娘是誰,若是知道,換成你你也得跳腳。
劉熙也不是個孬種,他經歷了第一天的失敗,迅速冷靜了下來。阿德讓原本就做好了攻城持久戰的準備,并沒有過多苛責劉熙,劉熙痛定思痛,整夜未睡,第二天鎮定指揮。羅東情勢逆轉,陷入苦戰。
待到夕陽西下鳴金收兵,呼延莫的頭盔都不知道被射到哪裏去了,城頭屍首堆積如山,浸到了火油的屍身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是東魏人還是北漢人。狹小的羅東城牆面的每塊土磚上都插着密密的箭支,幾乎不用雲梯,北漢人就能靠攀爬這些強韌的箭矢,到達城頭。
呼延莫拿滿是鮮血塵土的手抹了把臉,也不管把臉抹得肮髒,反正他渾身上下都已經和個血人似的。但他不知,驚險度過第二天的羅東城會不會還有第三天,劉熙撤兵之前洋洋得意吼了回去:“且等我明日再戰。”
有點丢人,呼延莫這麽想着,才第三天就要用到事前布置的後手,這讓他很不甘心,但是保不住羅東的後果會更加嚴重,相比之下他的面子一文錢都不值。
他随意揩揩頭臉的血汗,吩咐自己的副将,小個子劉寶:“那個女人還算安分嗎?”
劉寶對于自己老是被分派去看管女人早有不滿,可惜他先後看管過的兩個女人都身份不凡。先是曹姽,貴為東魏的公主,賞給他一個烏眼圈。再來便是司馬福清,這個女人一身的窮酸窩囊氣,還一肚子惡毒主意,哪裏看得出也是出身公主。若非她是司馬昭和羊獻容的女兒,康肅留着她以備後患,這樣的女人老早就該殺了。
這回冒險将她帶到前線來,康肅将她安排給呼延莫,就是知道呼延莫對女人絕無憐香惜玉之心,可就是這樣,司馬福清一路上還在瞅準機會,她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去見康拓。那個她一早便傾心的阿攬,如今也是數得上的英雄了。
呼延莫對她的行動了若指掌,看她心思整日不安分,就差把馬尿淋了她一臉。康拓就算最後與曹姽沒的結果,又哪裏輪得到司馬福清這個東西呢,落架的鳳凰還不如雞呢,何況這女人心思還忒歹毒。
司馬福清被關在羅東城裏兩日,大致也曉得外頭是個什麽情形,北漢統兵将領是誰。她雖出身優越,到底年幼淪落,眼界并不開闊,一心竟還想着羅東早日城破,呼延莫必定架着她為人質以圖自保,她那未曾謀面的異父弟弟說不得看在羊後的面子上,還能将她救出去。
可惜司馬福清低估了呼延莫,也低估了劉熙,更低估了這個時代自她出生之日起就變本加厲的殘忍。
這日劉熙看到羅東城上押着個女人,料想呼延莫也不會做無謂的掙紮,這女人必定是有什麽玄機。他正待要問,呼延莫卻在城頭上扯了司馬福清的外裳,伸進亵衣狠狠掐住司馬福清一方乳,幾乎要捏爆那方寸血肉,疼得司馬福清殺豬一般叫喚起來。
呼延莫看叫得不錯,這才罷了手,對着城下劉熙呵呵一笑道:“可認得這個女子?喲喲,劉熙,你那是什麽表情?別裝的什麽都不知道,撇的一幹二淨,這可是你們一家的至親骨肉。”劉熙直覺不好,果然呼延莫接着道:“瞧瞧,老子助你們一家骨肉團聚,那司馬昭雖是白癡,但也是個男人,還同你們那個寡婦再嫁的娘生過一個姐姐呢!”
劉熙暗恨康肅手段老練,竟然早早捏住了他的軟肋。當下他攻也不是,走也不是。若就這般不管不顧地攻城,司馬福清若是慘死當場,對羊後未免交代不過去。要是就這麽投鼠忌器,羊後照樣得不了好,必定會被說再嫁之婦、國之不詳之類的話,将戰事不利都推到她的身上。
如此攻勢暫緩,呼延莫多了半日喘氣的機會,他對劉熙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了感激:“太子放心,老子會善待你這位姐姐,畢竟這大半年裏,老子的亵衣襪子都是她洗的,她竟然還沒有被熏死啊。”
劉熙咬得牙關出血,阿德讓特意派來的軍師勸了他一把,才讓劉熙冷靜下來同幕僚商量對策。司馬福清原本被呼延莫吓破了膽,但眼見北漢按兵不動,她知道自己果然有價值,當下安心自己不必擔心性命之憂,至少直到她被劉熙的弓箭貫穿頭顱時,她都是這麽想的。
劉熙本意就想殺了司馬福清這個礙手礙腳的人,就算是為了羊後的地位着想,他也不想帶回一個異父姐姐去膈應自己的父母,何況司馬福清已經直接影響了大戰的進程。
他采納了幕僚的建議,假裝以退為進與呼延莫談條件,呼延莫見他如期屈服,不由放松了戒心。劉熙便趁機要求讓自己仔細看看司馬福清的長相是否與羊後相似,要不然東魏拿個假人欺騙于他,他又如何甘心。
呼延莫果然不防,将司馬福清照例帶上城頭,誰知劉熙當即摸出一把強弓,引弓疾射,瞬間洞穿司馬福清的頭顱。司馬福清只剩眼珠能轉,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命去的那麽快。抓着她的呼延莫一只手掌也被射穿,呼延莫這才意識到北漢這位太子,或許臨陣經驗并非很足,但論起箭術精妙,很可能不下于曹姽。
呼延莫大怒,把司馬福清的屍體從城牆上擲下去,破口大罵道:“劉熙,你這個陰險小人,竟然親手弑姐。簡直湮滅人倫,畜生不如。”
誰知劉熙早有準備,呼延莫話音一落,劉熙已振臂高呼:“北漢一國計,怎可為一女子傷我千萬将士性命,皇姐知道自己為國獻身,必定慨然赴死,生母定然也能明白國之大義。我劉熙在此誓言,若姐姐此番不死,孤為她建一座生祠;若她已香消玉殒,孤的孩兒予她承繼香火。”
劉熙這一番話說的漂亮至極,呼延莫只好氣得大罵三聲“卑鄙小人”,随後一番激戰,若不是司馬福清拖得半日,羅東早已淪陷。戰報傳到康拓處,康拓知道若不想法解了羅東之圍,自家防線必定從羅東開始崩潰,北伐更是無從談起。他為沈洛惋惜,他此番沖動,即便兩萬先鋒可以全身而退,對于洛陽城的沈洛來說,除非東魏可以一口氣進兵,不然連他們保全自身都難,沈洛是決計退不出來的。
老天垂憐,當夜旱了許久的關中之地大雨,城外河水暴漲。康拓冒險帶人悄悄出了栾川,冒雨掘開本已不甚穩固的河堤,将來不及轉移的北漢大營淹了個透。在北漢出逃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一隊人數可觀的輕騎兵,時不時在路上給予襲擊,又迅速撤離。
大雨瓢潑之夜,伸手不見五指,北漢軍前有洪水,後有追兵,一路在黑夜裏自相殘殺,留下一地屍體。及至黎明,殘部被康拓堵了個正着,八千人被剿滅殆盡。除了阿德讓被親兵冒死護着離開,這支由出征元帥帶領的中軍全軍覆沒,此一役後,康拓之名在北漢軍中令人聞風喪膽。
因中軍消耗殆盡,劉熙不敢戀戰,北漢軍連忙合部,準備集中剩餘的優勢兵力,給予羅東猛攻。康拓大捷的消息傳來,滞留壽春的曹姽喜悅非常,而劉曜則勃然大怒,他許久不曾遭遇這等敗績,立刻又點了五萬兵馬,着原配蔔氏長子臨海王劉儉及次子南陽王劉胤前來襄助,對此劉熙只覺恥辱。
舉國歡欣之時,陳敏卻悄悄閉了房門議事,令曹姽覺得奇怪。卻不知陳敏就是要引她過來。
“密報言明女帝身體抱恙,若是行軍半途崩殂,怕是國将大亂。”陳敏對惶恐的陳夫人道:“女帝恐怕是要放棄這兩萬兵馬和洛陽城,全力收縮防線。若是女帝無恙也便罷了,若是有恙,只能顧忌長江以南的國土,給新君鋪路了。此時此刻,康肅大概已經接到旨意了。”
這新君還有誰,十有九成就是曹姽。曹姽在外頭聽着怒從心頭起,頭皮立時就要發炸,擡腳就踹了門進去,激動反駁道:“你胡說,母親怎會不顧那兩萬人的死活?!”
“呵……”陳敏冷笑:“就公主這不告即踹門而入的德行,要如何在內憂外患的情形下繼承大位?女帝不為你鋪路,天下有誰相信?若說這兩萬人枉死,那也是因為小兒無能。”
曹姽捏緊了拳頭:“母親絕不可能坐視關中之兵任人宰割,就算建業騰不出手來,我也會去救。”
陳敏暗罵這是康肅把曹姽養成了一只聽話的雀鳥,竟然在這等情況下還想要馳援救人,他覺得可笑之極:“莫非公主要學那關雲長,來個千裏走單騎?”
曹姽轉頭就跑了出去,臨去對陳敏惡狠狠道:“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