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放棄

或許, 在遇見巧兒之前, 謝翊曾有一瞬, 想過要放棄聞月, 放棄夙願的想法。

可在遇見巧兒後, 這些想法已被全然抹盡。

依巧兒所言,聞月應當是在重生後不久, 便不顧生死救了他。且不論,到底她是出于何種不得已的原因。可既然救了他, 便說明她的心裏, 可能并不想讓他死, 可能對他或許是有那麽丁點在乎的。

如此一來,再回想起往日重重。

瘟疫村那夜, 他染病不治,她因背不出藥方的癫狂神情, 或許是否也是在乎他的一種?

辰南王府後花園那晚, 她不顧名節以身試險,或許也是護着他的表現?

今世所發生之事,與前世已大有不同。

憑什麽他與她之間,便不能寰轉。

既然前世她能愛上別人, 今世為何不能愛上他謝翊?!

謝翊再不想仿照前世, 做那畏首畏尾的男人,害得妻亡家破,一無所有。

今世,他一定要将一切都攥在手裏。

至于聞月, 謝翊清楚明白的很。

她是他這一世的朱砂痣,若不能與她得成眷屬,他定死不瞑目。

因此,他怎能就此放過她,放過自己?

天色已近傍晚,謝翊望了眼天際的火燒雲,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明日清晨,聞月便要啓程出京。

他既然無法用情留住她,那便就以利誘之。

好在,謝翊手上還留有着最後一張王牌。

以其誘之,不擔心聞月不上鈎。

翌日,京畿之外。

因國師将為國祈福,外駐江南三年,晔帝特意遣了百官前來相送。

而謝翊作為重臣,亦是其中之一。

聞月原還擔心,今日絕不見得會是個好過日子。

謝翊定會百般阻攔,不讓她好過。

卻未成想到,晔帝竟擺了如此大的陣仗,邀百官聚集。而此時,謝翊正一身常服立于百官之中,氣态悠然。想必此情此景,借謝翊一百個膽子,應當都不敢對她造次。

如此一來,聞月倒是安心不少。

叩謝完晔帝恩典,她便坐上馬車,準備動身。

車夫駕馬前行,聞月坐在馬車中,朝身後百官隊伍揮手。

不遠處,上京街景都在随之遠離,不斷縮小,仿佛前世的全部記憶,也在逐漸清空、遺忘。

聞月迎着風,回望身後,淺淺嘆了口氣。

不知為何,有那麽一瞬,目光竟不自覺聚焦在了百官之中,那個神情淡然的男子身上。

謝翊并未揮手送別與她,反倒是與他身旁的朝臣相談甚歡,好似全然不在意似的。

聞月心想,他定是恨極了她。

相熟兩世,聞月實在清楚這人性格。

謝翊這人,恨極時,便愛裝得不在意。若真裝得在意,那便僅是同她賭氣。

可聞月沒辦法,即便他恨極了她,她都要離開。

謀逆一事,九死一生,或許在知曉謝翊策反之事時,聞月曾有一瞬想要放棄一切,與謝翊一道搏一搏。

可思前想後,她的顧慮委實太多了。

父親從小便教導她,她是長姐,當初逃難之時,因她病弱,父親方才棄下了弟弟聞昊留于京城貴人家中。哪知道,後來沒多久弟弟聞昊便斷了聯系,生死未蔔。

她這條命,是欠着聞昊一半的。若當初被抛下的是她,或許早就沒了命。

父親死前曾千叮咛萬囑咐,要聞月一定要尋到聞昊,照顧好他,讓聞家團圓。他們姐弟一奶同胞,世上再無旁的人能比她二人更為親近,若找了聞昊,有了弟弟,家才是真的回來了。

因此,兩世之中,聞月才把尋聞昊一事,看得那麽重。

颠沛流離久了,她唯一想要的便是尋到至親之人,同他久別重逢地擁抱。

她已遣了交好的朝臣,在她離京之際,替她尋找親弟,團圓之日已是大有期盼。

也因此,在知曉謝翊有謀逆之心後,聞月已打定主意不能與他一派。

畢竟,謀逆失敗要誅九族,在尚未找到聞昊之前,聞月絕對不能如此不負責任地,拿聞昊的命去賭!

不遠處,謝翊的身形越發渺小,甚至快消失不見。

任風打亂額上碎發,聞月緊閉了眸子,朝着謝翊的方向,道了句——

“謝翊,再見。”

自今日起,兩人的緣分應當是徹底斷了。

若他日再相逢,興許早已陌路。

聞月唯一能做的,便是遠望他的身形,遙祝他未來一切順遂。

她希望他一生安好,兒女繞膝,父母健在,甚至……

她希望終有一日,能在江南得到謝翊大業已成的喜報。

夙願達成,如此,他們二人才不枉多活這一世。

臨近晌午。

馬蹄聲聲,已至中原與京畿交界。

此地距離上京已有百裏,聞月自覺危機解除,應當無人再行阻攔她去程,一顆心不由松了下來。

自打決定離京起,聞月為防不測,夜不能寐,至今已有七日未曾好眠。

而今靠着車廂,困意襲來,她索性閉目養神。

半夢半醒之間,聞月恍惚聽見耳邊有一陣不規律的馬蹄聲踏過。

那馬蹄之聲,同此行車隊截然不同,雜亂之中帶着規律,像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鐵騎。

聞月閉着眼,不由地蹙了眉。

正當她嘗試分辨此聲乃夢境幻覺,亦或是真實發生時。

車夫忽然急喊了一聲“籲”,車廂猛地朝前傾。若非扶着車窗沿,聞月險些栽倒受傷。

霎時間,她整個人清醒過來。

明白方才那馬蹄聲并非虛幻,而是真實發生了。

此行護送聞月前去江南的禁軍,足有數十人,皆是武藝卓絕的練家子。

聞月毫不擔心,此趟攔她的是山賊、難民。

畢竟禁軍出手,以一敵十,送她逃出生天,仍是足夠的。

安然坐在車內,聞月冷聲道:“何人攔我去程?”

無人回應。

連車夫都不吭一聲。

聞月覺得奇怪,整了整淩亂的衣衫,伸手撩了簾,正欲朝外走去。

她甫一擡眼,張口正準備怒斥來人,卻在見到他時,整個人愣在當場——

“謝翊,怎麽會是你?!”

謝翊一身月白衣衫,手持缰繩,坐于馬上,周身皆是光風霁月的味道。

他身後,數十名鐵騎整齊排成一列,各個铠甲裹身,肅穆無比。

草原上的狂風,撩撥着他的發,月白衣袂随風翻飛,鮮衣怒馬正當時。

面朝聞月,他唇角微勾,神情之中滿是志在必得的傲然,“既知是我,國師可否借一步說話?”

聞月是想冷聲喝止,叫他迅速離開的。

可那數十禁軍委實是個累贅,倘若謝翊口不擇言,說出些不能叫旁人聽見的話,委實是害了她自己。

聞月心想,她當真錯估了謝翊。

原以為禍患就此消滅,卻未成想到他竟玩了去而複返這一招。

謝翊向來擅長拿捏于她,思及至此,聞月只得咬咬牙,點頭應了一聲“好”。

人群之外的溪邊。

聞月立在樹下,謝翊與她并肩。

她扒着樹皮,動作惡狠狠的,倒像謝翊是拿拔地而起的大樹,而聞月剝的正是他的皮似的。捏了塊樹皮,聞月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質問他:“你追上來到底想做什麽?”

“你覺得呢?”謝翊抱着肩,聞言只是笑。

“我不想猜。”

聞月環顧四周,确認四下無人之後,方才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我只希望你知曉,晔帝派百官送我去江南,聲勢浩大已成定局。若你當真要将我擄回去,那是抗旨,是要斬首的。而今你謝翊意圖謀逆未成,若因此被晔帝發現不軌,等着你的就是九死一生!”

謝翊攤攤手,“我既已決定謀逆,又有何懼?”

他一句話,直将聞月堵得說不出話來。

既是他好話不吃,那她便只能撒潑了。

她揭了幾張樹皮,一股腦地扔到謝翊身上,口氣執拗:“無論如何,我是絕不可能同你回上京的,江南我是去定了的。”

“可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憑什麽?”聞月納悶,“那先前五日不該早讓你想通了嗎?”

謝翊搖了搖頭,唇角飄出細微的笑意。

走上前,他一把握住聞月的腕,攤開她的掌心,拂去那些樹皮碎屑,好整以暇道:“羅宏說得對,就憑你知曉未來之事,若有一日将我謀逆之事告知旁人,聯合旁人圍剿于我,我定毫無反擊之力。”

“你明知我不會如此?!”聞月急道。

“人心隔肚皮。”

他這話,直将聞月心頭擊出了個血窟窿。

前世,謝翊對她那般壞。今生,她已不計前嫌,為他謀逆之事鋪了那麽多回路,信了他那麽多回。而他竟在今日說出如此刻薄話語,未免太過傷人。

聞月氣極,自他腰間抽出那把龍引劍,把劍柄遞給他,“你既不信我,那便索性殺了我罷。”

謝翊聞言,不由蹙眉。

他接過劍柄,正欲收回龍引劍,卻不防聞月捏着他的手,将那劍尖直指向她的喉嚨。

她狠狠地盯着他,試圖激怒他:“來,謝翊往這裏紮。”

見他無話,她繼續道:“聽聞你這龍引劍,削鐵如泥,乃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劍。我手無縛雞之力,想必一劍便能将我了結了。”

“阿月,放下。”他警告道。

劍尖離她不過毫厘之遙,謝翊英眉已擰在了一塊兒。

聞月卻根本不為之所動,與他同握一柄劍的手,還在暗自較量。

謝翊怒道:“脖子上的傷還沒好,你怎地又來拿命威脅我這招?!”

話音剛落,他猛一收手,徑直撒開了聞月握着劍柄的手。

正當他試圖将劍收回鞘中時,聞月一時情急,竟一把抓住了那劍尖。

許是未想到,那龍引劍竟如此鋒利。

聞月不過是輕輕捏了那劍尖一記,掌心已皮開肉綻。

她本能地冷嘶了一聲,須臾之後,已見鮮血自那劍尖淌下。

謝翊目光一凜,索性将那龍引劍扔在地上,跨前一步,前去查看她的傷勢。

好在僅僅是擦破了層皮,未有大礙。

可即便如此,謝翊仍是心疼了。

他撕下袖口布料,替她裹住掌心,口氣狠狠的,說出的話,卻溫柔得不像樣:“我又沒想殺你,你何必逼我至此?”

“謝翊,放我走吧。”聞月知他心軟了,見勢乘勝追擊:“權當是我求你。”

“此事沒得商量。”

他沉聲,說出的每一個字,皆是不容置喙的。

原計劃被毀,聞月險些快哭出來。

她無可奈何道:“謝翊,你到底想怎樣?”

謝翊未答,只是說:“阿月,我知道你今生夙願是活着見到二十歲的太陽,可你知道,我重活一世的夙願為何嗎?”

聞月搖頭,回:“不知。”

聞言,謝翊驀地笑了。

四目相對之時,她看見他眸色深沉,眼中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緒。

草原的狂風,裹挾着風霜而來,将他的話吹得支離破碎,卻獨獨傳進了聞月的耳廓中——

“我的夙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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