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真相
而今, 謝翊寝殿, 同一榻上。
回憶起前世所歷, 兩人心中皆有一番記憶。
那年春山之中, 也絕不僅僅只是謝翊一個人的回憶那般簡單。
風拂過紗幔, 窸窣作響。
謝翊仍舊合着眼,但一雙強有力的臂膀, 卻無分毫片刻離開過她的身子。
一片靜谧之下,他沉聲開口:“那年定寧城中, 你燃了紅燭, 主動蓋了方巾, 同我成了親。你可知那一夜,紅燭映你臉上, 那般好看。我便是前世死前,都無法忘懷。我以為你當是愛我的, 可仔細想來, 我後來多次追問過你,關于你是否歡喜我一事,你皆是避而不答的。”
他語氣溫柔,聲線含情。
聞月心中微有動容, 卻仍裝出一派決絕模樣, 冷哼道:“你若當真對我用情至此,後來那王府百來姬妾又是怎麽回事?”
“你可記得,你前世中的那一箭。”他兀自打斷她。
“記得。”
那箭直穿聞月臂膀,血流如注。
她恨恨道:“那一箭可是為你擋的, 我哪能不記得。就因為那道傷,落了疤,我那破敗的身子再入不得辰南王謝翊的眼,不久便失了寵,遭人欺淩不斷。”
他未回應她的諷刺,只低聲道:“若我說,當年那箭是沖着你來的呢?”
“怎麽可能?”她反駁,“前世我在上京并未樹敵,怎可能有人想殺我?!”
“起因是我。”
謝翊淡淡吐了四字。
須臾後,他咬牙道:“那時,七皇子對于辰南王府在奪嫡之事上保持中庸,已是不悅。而我不遠萬裏,帶你由江南返京。回京之後,院中亦只有你一人之事,已叫七皇子知曉我心意。于是,他便派了殺手,想借機殺了你,以儆效尤。”
回憶起當時情狀,仍叫謝翊心有餘悸:“當時我雖及時制止,但那箭還是射穿了你的肩,血如泉湧。我恐懼失去你,急忙找來禦醫,也就是那一夜,我意外知曉你懷上了然兒。那時父王中毒已深,病入膏肓,知你有孕亦是欣慰。父王同我建議,我保得了你一時,卻絕保不了一世,若王府內院無旁的女人作為遮掩,無論是七皇子還是旁人,總有一日還要将主意打到你身上。”
他每字每句,聞月皆是聽進了耳裏。
或許有那麽一刻,她是有所動容的。
可想起前世含冤死去的不甘,她仍舊無法就此翻篇。
她輕蔑笑着,諷刺他:“謝翊,你這番話當真用情至深吶。”
她話音剛落,謝翊捏着她的臂,不過輕輕一扯,便将她翻過了身來。
聞月一驚,睜大了眼,卻意外的,在黑夜中對上了他深邃的眼眸。
同一個枕頭上,兩人近到幾乎鼻尖緊貼。
謝翊啞着嗓子:“阿月,無論你信不信,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未應聲,他繼續說:“我知你不喜與人争寵,因而我父親之建議,直至他逝世前,我雖心有動搖,卻并未遵從。可我還是高估了我自己……”
“何意?”
“你重傷清醒那夜,我截獲了你送往江南的書信。”
不自覺地,聞月眉頭擰成一團。
當年,夷亭遭外賊入侵,巧兒因遠嫁而逃過一劫。聞月擔心她近況,兩人便時常有書信往來。前世她不識字,每逢寫信回鄉保平安,皆要那與她交好的醫女幫忙。那夜她重傷清醒,醫女正好前來,她見多日未給巧兒回信,恐好友擔憂,便冒險請醫女寫了信。
至于那信中寫的是什麽,聞月遠比謝翊更清楚。
謝翊沉聲道:“那封信中,字字皆是你尋找親弟之艱辛。我那時方才知曉,你上京意圖并非心儀于我,而是為了他。至于我,只是個你預先替他選擇的安穩靠山而已。阿月,你可知曉,讀過那封書信後,我整顆心皆是冷的。”
聞月緊抿着唇,無法回應。
她自知在尋找聞昊一事上,她确實是做錯了。
重生之後,聞月曾仔細想過,或許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在謝翊于夷亭許她那個心願之時,若她直白說出,她的夙願為尋找聞昊,而非嫁她,是否一切都将有所不同……
她不會踏上那上京路,亦不會嫁給謝翊。
憑依着那數月的照拂,以及謝翊心中對她的那幾分情愫。運氣好的話,或許她能成為他心頭一顆朱砂痣,偶爾想起時,還能有三分難忘回味。
又或許,她會被戰火吞噬,謝翊會将對她的感恩,轉嫁到聞昊身上。他會動用手下全部力量,替她尋到聞昊。在聞月見不到的多年午後,聞昊一切安然。
只可惜,一切并沒有如果。
那時的聞月太貪心了,她不僅貪心地想尋到聞昊,她貪心地,想要得到謝翊這一座,她一生所能見的最大靠山。
聞月心中有悔,謝翊又何嘗不是。
黑暗中,他伸出手,溫柔地撫觸着她的眉骨、臉頰:“我嘗試盡辦法,卻發覺你對我根本毫不在意。我向來自傲,卻因你沒了底氣。那時,我惱你,卻更惱我自己。為了激你,我才想到了父王所提的那個辦法。而父王的死,更讓我知曉在亂世之中保護家人的難處。也因此,為了保你,亦為了我的私心,我開始廣納姬妾,假作寵幸,以此掩人耳目,借此保住你和我們未出生的孩子。我那時荒唐的想,待我們有了骨肉,有了血脈相連的孩子,什麽都會好的。只可惜,我後來方才知道,尋不到聞昊,我是根本無法留住你的。”
他話音落下後,寝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謝翊的話,頭頭是道,有理有據。
聞月雖裝作冷漠,實則也聽進去了大半。
前世晔帝重壓之下,謝翊獨自支撐王府的困難,作為他的枕邊人聞月亦有所知曉。可即便他所說的确為當年真相,聞月亦不會斷然聽從。
因為如此真相,聞月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的。
若原諒謝翊,那胎死腹中的孩兒、還有那三年京中的委屈,該何去何從?
若不原諒謝翊,今世橫在兩人之間的那道坎,永遠無法過去。
思及至此,她唯獨能說的,唯獨能做的,也只是幹巴巴的那一句:“你口說無憑,可有證據?”
他揚唇幽幽笑了。
夜色之中,他唇角笑渦時隐時現。
他與她擠上同一個枕頭,低首,湊近她,在她額前落下一吻。
他聲線淡然,滿含平靜的味道,“阿月,你知曉的,前世之事何來憑證。”
他的話無可厚非,前世之事到了今世已無跡可尋。
可即便如此,前世所經歷的一切,仍舊是聞月心中的一道疤。時時提起,時時傷痛,無計可消。
寝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或許是經謝翊提起,聞月合眼欲睡時,前世一切宛若過往雲煙,不斷在她眼前更疊。
她醒了又夢,夢了又醒,往複多次已有些精疲力盡。
身旁,擁着她的男人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恍惚是入了夢鄉。
方才聞月竟夢見了前世,謝翊同徐冰清出雙入對的恩愛模樣。
謝翊懷抱然兒,徐冰清挽着他,兩人有說有笑。好似他們三人,才是理所當然的一家人似的。
前世,雖說是聞月插足他們青梅竹馬,先行入了謝翊的門。
但徐冰清可是後來居上,不僅搶了她的男人,還搶了她的孩子。
那口氣,堵在聞月胸口,是死活不甘心咽下的。
她用力踹了腳同榻的謝翊,裝得若無其事:“哦,對了,你口中既對我用情至深,倒不如同我解釋解釋,你與那相國之女徐冰清又是怎麽回事?”
聞月擔心被他瞧出在意,佯裝得毫無所謂。
可過了好一會兒,她仍未聽到他有所動靜。
一氣之下,她再裝不出平靜之色,回過頭去,正想揪着他的衣領,叫他同她好好解釋一番,卻再見了他沉默安然的睡顏之後,無奈吞下了氣焰。
她恨恨又踢了他一腳,在心中暗罵。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太子身中川沙毒之事,叫人匪夷所思。
若聞月所言非虛,下毒之人乃她父親,那她父親生前在京中軌跡,便是破解這迷局的關鍵。
而聞月父親身上,身為太醫、曾早貶谪、祖籍南疆,這三個因素結合起來,竟與前世謝翊在替她尋找聞昊過程中,意外搜尋到的那名趙太醫背景極為類似。
經多方打聽,梳理線索,二人最終尋到了趙太醫生前故人,也就是趙太醫管家的所在位置。
眼下,能否從這趙太醫身上尋到線索,似乎已成關鍵。
然而,根據冀州探子來報,尋訪到那位管家後,他極不配合,不僅多次将探子驅趕出門,還嚴詞否認他生前曾在趙太醫府上務工,更揚言從未去過上京。
依管家的反應,一切似乎僅是個誤會。
可捏着這唯一一條線索的聞月,到底是無法死心。畢竟尋找趙太醫生前線索,不僅關乎着太子身上的秘密,更關乎着,她或許能借此尋到聞昊。
眼見冀州傳來的消息越發少了,聞月再也坐不住。
是夜,她央了謝翊,兩人一行,奔赴冀州。
兩日後,冀州郊外,黃沙漫天。
聞月一席紅紗裙,遮面的紗巾半明半昧,将将露了雙明眸善睐的眼。謝翊與她共乘一騎,一身玄黑大氅,貴胄天成,策馬揚鞭好不潇灑。兩旁路人見狀,紛紛恻目。
許久後,謝翊握了馬缰,停在一戶人家的竹籬前。
而此處,正是那趙太醫管家所在。
迫不及待地,聞月便要翻身下馬。
謝翊見狀,單手持馬缰,另一手固住她手臂,提醒她:“你且小心些,那趙太醫身上似乎藏着什麽秘密,我兩世查到他身上時,皆從宮內編纂處得到過不少假消息,而那些假消息還是得了多方證實,方才撇除的。”
聞月蹙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擾亂視聽,不想讓人尋到趙太醫身上?”
“極有這種可能。”
“會是誰呢?”
“目前未知。”
謝翊松開了手,護她下馬後,跳下馬背,将馬缰束到一旁的樹下,“對了,那管家不知為何,對人防備心頗重,前頭好幾隊探子皆是無功而返。阿月,你且做好心理準備。”
“你放心”,聞月颔首。
聞月立在那陳舊的木門外,擡手扣門。
不消須臾,便有緩慢的腳步聲自裏頭響起。
自院內,走出了個白發蒼蒼,佝偻着背的老人。
見着她的第一眼,老人白眉微擰,上下打量她一番後,未着急開門,轉身從後院中取了掃把,方才走向院門。
老人語氣不善:“我早同你們說過,我根本未去過上京,更不知道什麽趙禦醫,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擾老朽生計,小心我明日報官去!”
語畢,他敞開了院門,揮起掃帚,就往聞月身上去。
謝翊眼疾手快地抓着她的臂,将她往後帶了一步,否則那滿是荊棘竹條的掃帚,定能将聞月的衣服刮花。
聞月卻不死心,還迎上去:“老人家,我當真有要事相問。”
“我管你什麽要事?!”他一雙老邁的眼緊盯着她,狠戾道:“沒去過上京就是沒去過上京,問一千遍都這樣。”
老人話音剛落,有一中年壯漢從屋裏頭迎出來:“父親,發生何事了?”
“兒啊,又有人不死心,上門來問那勞什子趙禦醫的信了。”
“父親別管了,趕人的事兒交給兒子。”
尋趙禦醫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老人早從他們不凡的衣着中尋出貓膩。一見兩人一身打扮不像是當地來人,便心生警覺要将他們驅逐出去。
壯漢接過了老人的掃把,作勢又要往兩人這邊來。
老人對兒子的武藝很是篤定,佝偻着背,安心往屋內挪去。
也偏就是這時,老人駝背遠去的形象,與聞月記憶中的某個人有一瞬間重疊。
她依稀記得,父親在進宮為禦醫前,曾收置過一個流浪的老人。老人祖祖輩輩被駝背之患所困擾,不過四十背已直不起來,痛苦不已。父親為他針灸,解他傷痛,他無酬可給,便提出在府中做工為報。
父親自來遇上貧苦之人問診,是不收取診金的。可見那老人孤苦伶仃,無子無女。且彼時聞月母親離世,聞昊與她皆無人照料,便尋了借口,留下了老人。
前塵之事湧上心頭,聞月不由蹙了眉。
本能地,她對這着那個背影,喊出了那個闊別已久的稱呼——
“陳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