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五日(古)
用過飯,溫钰跟溫沁如去了集市,回來時溫钰拎着個大竹筐,裏面一窩黃毛球叽叽叽叽鬧個不停,溫沁如抱着包小米,倆人一路有說有笑,臨到府門前,被人攔住了去路。
“溫大人,”那人衣飾甚是不俗,無端透着股久居上位者的高傲,拱手道,“我家主人特請我邀大人過府一敘。”
溫钰擡眼一瞥他面相,便能大致摸準他前十年後十年,便對他家主子連帶着也能了解一二,他面無表情地拎起手上竹筐輕晃了晃,理所當然道:“去不了,要喂雞,搭雞窩,改日吧。”
那人聞言一怔,似是難以理解他這番言論,溫钰卻沒再多說,擡腳繞過他,招呼溫沁如徑直進了自家府門。
溫沁如抱着小米,倉促間側身給那人行了半個不倫不類的禮,也跟着走了。
府裏的婢女正在廊前打理花草,瞧見溫钰歸來正要行禮,溫钰擡袖一揮止了她動作,彎腰将花園前的矮栅欄拖起便走,一句解釋的話也無。
他這古怪性子離了後巫族,便又開始發作了。
大清早的,溫府滿院立時飄轉一陣刺耳的響動,也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通“噔噔噔噔”亂響,像是有什麽硬物一直在磕地板。
婢女目瞪口呆地眼瞅着溫钰一個動作便拆了花園,身子一頓,一臉茫然:“?!!”
溫沁如生怕溫钰将栅欄拖散了架,趕緊跟在他身後,幫他擡起後半邊。
他倆一路這麽穿過廊前到屋後,滿院奴仆都傻了眼。
溫府連院帶人都是賀珉之送的,見得場面再多,可也沒見過哪個主子能做出這番行徑來。
溫钰也不理旁人眼光,只管拖着籬笆在他屋前空地圍了個圈,然後跟着溫沁如捋着袖子四處轉悠找茅草、找木棍。
滿院下人幹搓手卻幫不上忙,直着眼睛眼瞅着他們特立獨行的主子,以一己之力,硬是折騰出了個雞窩來。
*****
第二日早朝,一群士大夫的眼珠子都齊齊黏在溫钰的身上,捂着嘴笑得連眉眼都歪斜了,連帶着賀珉之也忍不住打趣兒他:“昨日聽聞溫愛卿在家親手搭了個雞窩,養了幾只小雞崽?”
溫钰腰板挺直,像是一株松柏,他一板一眼拱手道:“是。”
“可是溫愛卿夜觀天象,知京城雞販将要漲價?”
溫钰端着張聖人面孔,只當聽不懂其中調侃,果斷搖頭。
退朝後,賀珉之招溫钰禦花園觐見,溫钰不用掐指便能猜出個二三來:任滄瀾日前一直在找尋一藥方,那藥藥方頗為奇特,據他所言乃是上古傳下來的秘方,他久尋不到,曾出宮求溫钰為他蔔過一卦。
卦象不僅告知了那方子的大致所在方位,也隐約可瞧出煉藥過程不易,第一個“不易”便是——藥材難找。
溫钰在禦花園中得見聖顏時,皇帝正在與三皇子對弈,鬥至正酣。
三皇子愛武不愛文,性子又跳脫,顯是少年心性坐不住,連下三盤早已身心俱疲,他眼瞅着溫钰過來,眼珠一轉,揚着嗓子伸手招呼他,頗無城府地問:“溫大人不如來算算,這局棋本宮是輸還是贏?”
溫钰抄着兩手走過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板着張俊臉做呆若木雞狀,一語不發地停在棋盤前,先是對着二人分別行了禮,起身後,這才擡手挾了枚三皇子棋盒中的白子,利落地“唰”一聲拍在棋盤上,只一子便徹底封死了白子的生路,下在了三皇子本就想下的那處。
“三皇子想贏不宜,想輸卻不難。”溫钰幹巴巴地跟教書的夫子似地道,“三皇子棋藝依舊有待錘煉,棋路單調,一招下錯便自撅墳墓,回天乏術,算都不用算。”
三皇子聞言半張臉都抽了抽,如此利落地輸了棋,實在是讓他嘆為觀止,他茫然擡頭,對着溫钰一雙神情淡然的冷眸,心裏罵着混蛋,嘴上稱贊:“好棋!”
“好棋,果然好棋!”三皇子轉眼拊掌大笑,生硬地開始拍馬屁,“溫大人棋藝與堪輿一般精妙!這京城中,恐也就溫大人配與父皇一戰!”
溫钰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我聽你瞎扯”的模樣,站姿無端端透出股百無聊賴。
三皇子贊完他棋藝,潇灑起身,沖着皇帝拜了拜:“兒臣棋力甚弱,眼下既然溫大人已到,不如就讓溫大人陪父皇手談兩局?”
皇帝捋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揮手準他滾蛋,三皇子頓時嬉皮笑臉地又做了個揖,歡天喜地地跑遠了:“多謝父皇!”
皇帝待他跑遠,揮手讓內侍盡數退下,這才招呼溫钰落座,狀似随意地抿了口熱茶,道:“愛卿養雞,可是思鄉了?”
“并非如此,家宅太靜,過不慣。”溫钰實話道。
賀珉之聞言笑了笑,一手支在頭側,一手随意撥了撥棋盒中的黑子,狀似悠閑地說道:“恐怕是京城太小,拘着你了。”
溫钰一撩衣擺,矮身跪下:“臣不敢。”
皇帝似笑非笑地點了頭,揮手吩咐他起身,責怪道:“愛卿心性自由,這又有何敢與不敢之分?朕正想說,既然愛卿久居朝中憋悶,不如明日便出門遠游一番,如何?”
溫钰表情不變,拱手稱好,等着皇帝的下半句。
“任滄瀾缺了幾味藥,甚是難尋,你去替他找找吧。”賀珉之拈着枚棋子敲棋盤,玉石相碰,響聲清脆,半晌後,他擡首又笑問溫钰,“明日一早上路,早去早回,可好?”
溫钰下跪行禮,拱手稱是,賀珉之遞了張折好的信箋與他,揮袖讓他退下。
溫钰從禦花園中一路走出,滿院□□正濃,卻絲毫留不住他片刻視線停駐。
在他心中,如此繁華盛景,甚至比不上西山腳下的小村莊。
西山他是回不去了,那一刻,溫钰忽然心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攜着溫沁如到後巫族隐居,與晏清江比鄰而居,即便從早到晚要受那莫中天的炮仗脾氣,也似乎不錯。
溫钰出得宮門,迎面撞上七皇子的貼身侍從賈合,賈合身邊停着一輛華貴的馬車。
賈合拱手對溫钰行禮,伸手做邀請狀,沉聲道:“相請不如偶遇,七皇子已在慶祥樓訂好雅間,備好酒菜,望大人賞臉。”
溫钰背對宮門高牆,只覺得背後有無數只眼睛、千金的重量,他冷漠地與賈合擦身而過,腳下不停:“多謝七皇子擡愛,下官身乏體累,只想回府休養。”
賈合不料他如此不留情面,怔然轉頭,卻只見溫钰步履優雅沉穩,背影高大挺括。
眨眼間,溫钰已彙入市井人群之中,卻在喧嚣的世間,更顯孤單蕭索,遺世而獨立。
與此同時,總管大太監呂富,快步穿過禦花園,躬身在皇帝身前跪下,禀報道:“七皇子宴請溫大人,被大人回絕了。”
皇帝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他指尖靈巧地轉着一枚黑子,轉了兩轉後黑子“咚”一聲從他指背上掉落,砸在棋盤上,正好落在溫钰一招堵死三皇子的那枚白子上。
“他是個聰明人,”賀珉之滿意道,“知曉自己的身份,與誰都不能太親近。只可惜,七皇子太蠢笨了。”
*****
溫钰回了府便跨進了栅欄,給一窩小雞喂食,他官袍未換,穿着厚重而尊貴的衣裳,後衣襟随意掃在地上。
“又怎麽了?”溫沁如在屋裏聽到響動出來,提着裙角走到他身後,問他道。
溫钰彈着指尖米粒,也不轉頭,低聲含着歉意說:“明日我又要走了,你一人在家,萬事小心。”
溫沁如應了聲好。
“養雞多好,”溫沁如正要轉身給他收拾包袱,卻聽他在身後吶吶自語,“萬物都不如人狡猾,動物才最是誠實,餓了就吃、飽了就不吃、開心了就繞着籬笆跑兩圈、不開心了就待在窩裏,不像人,人心且雜。”
溫沁如聞言,嘆氣搖頭,卻不勸他。她是溫钰一手養大的,縱是溫钰再不愛說話,她也能懂他三五分。
溫钰入朝為官必有他不得已之處,不為求財不為求利,他定是知曉了什麽,求的恐是太平。
“人心且雜。”溫钰輕聲喃喃,他突然就停了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他視線下移停在腰間香囊上,嘴角一撇,陡然噙了抹溫潤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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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未大亮,溫钰背着包袱從宅邸後門悄然而出。
而早朝上,卻傳來溫钰卧病在床的消息。
溫沁如每日從丫鬟手中接過洗漱用具進屋服侍,三餐一律送入卧房之內。
半月後,溫钰按着藥方掐指尋找,采夠了所缺的那幾味藥草後,繞路去了趟降仙峰。
降仙峰上積雪未消,狂風肆虐,似是已然先山下一步入了寒冬臘月。
溫钰頂着風雪上山,在那處熟悉的潭水旁先淨手洗了臉,這才閃身隐進了結界中,站在崖邊負手俯視谷內盎然春意,笑着縱身躍下了萬丈高崖。
“咦?”盤腿坐在樹下打坐的晏清江猛然睜開雙目,他錯愕地眨了眨眼,絲毫不待遲疑地擡手半空迅速掐了個指訣後,掌心向上平攤。
轉眼一道霞光自他掌心憑空出現,團簇成形,顯出鳳凰形态。
那鳳凰體态已近成年,引頸長啼,鳳鳴清脆。
它尾羽浴火,抖了抖周身毛羽,偏頭瞧了眼晏清江,待得了他命令後,便振翅迎空拔起身形,一頭撞出了結界。
片刻後,鳳凰帶着溫钰落回樹下,它親昵地蹭了蹭晏清江的臉頰,又跳到他肩頭抖了抖,待它散回一團霞光後,漸漸消失。
那霞光緩緩收回晏清江體內,他睜開微合雙目,眸中清澈平和,蘊有無限生機。
晏清江手扶樹幹慢慢站起,雙眸隔着十丈遠遙遙對上溫钰一雙笑眸,只見那凡間的草莽
公子立在樹下,仰頭對他拱手淺笑,微微揚了聲音道:“清江,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智商不夠,寫不了勾心鬥角,這文中但凡涉及用到智商的部分都是鑲邊噗,別跟我計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