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沈華自有她不忍舍棄的對象。原先,她看着那破舊的教室時常覺得痛惜。她沒有能力改變什麽,只好更盡力的教書育人,華懷卓沒回來之前,她把所有的精力撲在了學校和家庭上。而如今,這一現象明顯有了輕微的變化,杜繪宛的到來不僅減輕了她們的負擔,還起到了分散孩子們悲傷心理的作用。她的樂觀開朗和沈華沉穩的不動聲色的溫柔決然不同。她的音樂和她一樣帶給人歡悅,驅散了孩子們心頭的沉悶。
至于沈華,她幾乎等同于看着孩子們長大。他們都是被父母抛下的孩子,一年到頭見到父母的機會不過兩三次,就和華螢一樣。她舍不得孩子們,前不久的預見又萦繞心頭,離開的日期便一再推遲。她無法理解看到的景象,甚至對自己的預見産生了懷疑。她看見幾年後,原本嶄新的教學樓再次荒蕪,因為無人入學,沒人再管,缺少人氣的學校如同受了潮的鐵鍋,很快生鏽壞掉。只有球場還能吸引某些放假歸來的男生,他們組隊打球比賽,累了就離開,對身旁昔日的學校視而不見。沈華看見教室裏的桌椅全都堆放在角落裏,任由蜘蛛落網,桌面蒙塵。學校大門裝上了一把鐵鎖,鑰匙已被遺失。
再者,她覺得如今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她恢複了自由身,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得到了懷卓無奈的妥協後,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學校上,對空氣中偶爾出現的醋味毫無察覺。直到一天晚上,她和懷卓在華芳婷家留宿。借用一個不大不小的理由,三人舉辦了一場小小的聚會,歡樂懷戀的聊起了年少的往事。天黑之後,芳婷收拾出一間屋子供兩人休息。雖然沈華已經離婚,但為了女兒不胡思亂想,她繼續居住在華榮進家,衆人心照不宣瞞着華螢。懷卓隐隐覺得這是個深埋的危險,但由于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保持沉默。小女孩到現在仍覺得自己是同齡人中最幸福的人。她喜歡聽小夥伴們談起母親和小姨時的崇拜。至于父親,周末時他開始帶她前往深山捕魚,華螢很快就愛上了深山裏的靜谧和陰涼。
接近淩晨時,懷卓還是沒有睡意。她睜開眼,借着月光,輕輕親吻着沈華恬靜的睡顏,卻不想無意中驚醒了她。于是,借着酒精賦予的莽撞懷卓脫口而出的質問她為什麽寧願面對一群小屁孩也不肯親近自己。沈華恍然大悟,直道自己只是太累,沒有絲毫冷落她的意思。
事實上,沈華最近正通過杜繪宛的人脈,試圖招來更多的老師。但這一切注定只是枉然,華溪村不過是一個在地圖上只有一小黑點的偏僻山村,也沒國家政策的支持,沒有老師願意來,就算有,他們更願意去鄰近的村子。杜繪宛見她為此勞累和失望,忍不住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是懷卓找我來的,”她說,“還給了我一筆錢。”沈華只好放棄這一想法。而另一方面,孩子們的文具已經告急,她不想再讓懷卓操心,盡管對于懷卓來說這不過是大手一揮的事。她為這個學校付出的已經足夠多。沒有人天生是聖人。沈華對懷卓所遭受的流言略有所聞,她心疼她,但更氣這村子人們的愚昧。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直到有天,從外地回來的懷卓提着孩子們愛吃的零食去找她們時,才發現這個問題。她找到華榮平,讓他發布公告:希望家長們多關心孩子們的學習,不要吝啬他們一頓飯的錢。
但随後她了解到,其實是孩子們體諒父母的辛苦,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主動向他們要錢。孩子們正眼巴巴的等着懷卓的禮物。弄清了事情,懷卓又氣又笑,感情她的錢都是白要而不需要感激的。正是這時,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即:可以對別人好,但不能讓他們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她不再過問學校的事,好在校長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被拒絕後不再煩擾她。
懷卓很快過上了兩頭跑的生活。她不斷找來新奇的小玩意,只為搏美人一笑。她給沈華送各式各樣價格不菲的白襯衫,在她眼中,只有沈華穿白襯衫最為好看。此外,一塵不染的衣着使她在人群中越發出衆,優雅的氣質顯露無疑。一次,懷卓的某位攝影師朋友跟着她來村裏采風。那攝影師迷上了沈華獨特的氣質,說什麽也要拍了給她一組照片。甚至為了現實願望,他死皮賴臉的留了下來。最終,他的堅持和真誠說服了沈華。
“要是穿上旗袍,”攝影師不止一次這麽說,“沈華女士就和上個世紀上海的女性沒什麽不同。”
沈華一陣顫抖。攝影師的話像一道光,穿透了長久以來圍繞在她心中的迷霧。她終于記起了她的母親,她想起母親那雙和她一樣透着執拗的雙眼,她回上海後時常穿的幽藍色旗袍,她身上類似“鴉片”的香水味。她曾牽着她的手走在舊租界外國風情的街道上,她為她買了一張畫着小兔子的糖畫,她為她穿衣梳頭,凝視她時眉眼間盡是溫柔。而那時,她還不叫沈華。
母親叫沈綽約,預喻風姿綽約。
但沈華沒有想起自己的父親,這是一個永恒的謎。随着沈綽約的離去而消失在世間,再也無人知曉。至于華永信,他是在她三歲左右時出現在母親面前。他先是花了三天的時間打聽到當初車隊離開的方向,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到沈綽約和他提起過的城市,接着花了同樣的時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
沈華還記得那天,母親牽着她的手帶她去一家小餐館,她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了華永信,這個日後将成為她養父的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露出的皮膚粗糙枯黃,短發淩亂,不像是母親會認識的人。但他內斂的柔情為他增添了些許親和感。
“你怎麽來了,永信哥。”母親的好奇多過驚喜,也讓華永信明白了她不愛他,從一開始到現在。他低下頭,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他嗫嚅道,又忽然擡頭,眼睛濕潤的看着在一旁乖巧喝水的小沈華,她那張和母親如出一轍的小臉表明了她的身份。
“你女兒長得真像你。”他說。沈綽約聽後含笑的摸着小沈華的頭發。華永信猶豫一會,還是問道:“孩子的爸爸是什麽人?對你好嗎?”
沈綽約的笑一下子變得勉強,她含糊的說了幾句,不想談起這件事。華永信不再追問,和她說起遠在另一世界的村人們。那天的見面沒有持續多久。華永信還是留了下來,并取得了小沈華的信任,她從沒見過父親,潛意識裏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沈綽約十分清楚她的想法,也不說破,她耐心的等待着那天的到來。終于一天早上,沒有見到母親來吃早餐的小沈華推開了她的房門。沈綽約趴伏在書桌上,渾身冰冷,再也醒不來。
Advertisement
華永信親手操辦了沈綽約的葬禮,因為他早已了解到,她在這裏并無親戚好友。孤零零的葬禮上,華永信牽着沉默的沈華陪她走完了最後一程。沒有知道她為什麽自殺,為什麽能如此心安理得的留下沈華在人世間孤苦無依。
那天之後,沈華生了病,夢中不斷重複着母親離去的背影。她吃不下飯,不再有淚,只是身體一天天削瘦下來,下巴尖銳的不成樣子。兩周後,華永信征得她的同意,帶着她離開,并為她改名。
這就是被沈華遺忘的全部過去。她知道,只有回到故土,她才能想起更多,血脈的傳承讓她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産生了強烈的求知欲。
如果不是華家老爺子不合時宜的死亡,她将跟随懷卓離開,探尋缺失的過去。
老爺子是在床上死去的。大家都說他是老死的,屬于壽終正寝,死時沒有痛苦。只有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沈華為此耿耿于懷,并痛恨自己的優柔寡斷,若不是她和懷卓旁若無人的親密行為被老爺子無意間撞見,他也不會痛苦的死在床上,至少不會死的如此早。時間的間隔巧妙的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欺騙了大家。沈華頭一次因為沒有預感而後悔,同時,現實再次向她證明了:想要淩駕于命運之上的人,只會被它玩弄于手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