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鋒
邬藍嚼着麻辣肉,滿嘴的香脆,越嚼越有滋味,心想,這麽好吃的東西,五萬塊錢就給賣掉了,結果人家賺了五千萬都不止吧,父母當時真是沒有遠見啊。上輩子邬藍每次見到到處張貼的邬氏麻辣肉廣告,就覺得無比心酸,連名字都灌的她家的,卻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想吃還得掏錢去買。
她正低頭想着這事,突然聽見剎車的聲音,她擡起頭,看見一輛白色的桑塔拉停在路邊,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右邊的門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從車上下來。
中年男人問:“李白,是這兒嗎?”
邬藍心想,這人真是好大的臉,居然起了大詩人的名字。
叫李白的少年手腳修長,面容俊秀,皮膚白皙,穿着裁剪得體的襯衫長褲,腳上穿着一雙耐克休閑鞋,卓爾不群,是個很漂亮的男孩。他臉上表情冷淡,看了一眼窦美林的小攤,又瞟了一眼正在吃麻辣肉的邬藍,點了一下頭:“應該是了,我買點嘗嘗。”
少年跟窦美林說:“麻辣肉多少錢一袋?”
“一角錢。”窦美林說,每份麻辣肉是一張豆皮的量,用食品袋裝着,非真空包裝,不能久儲,基本上都是當天做當天賣。
少年掏出兩毛錢,拿了兩袋麻辣肉,兩人上了車,但是并沒有離開。邬藍看見對方坐在車裏吃麻辣肉,頓時覺得莫名喜感,這年頭,能夠開得起私家車的,絕對是土豪級別的人物,一輛小汽車價格至少需要兩三萬,這不是誰都買得起的。一個開私家車的人跑來吃路邊攤,那不就類似于馬雲去街邊買臭豆腐吃嗎?真是稀奇!
過了一會兒,那個少年又下來了,掏出三塊錢,将剩下的麻辣肉全都買走了。窦美林喜不自禁,趕緊将所有的存貨都給了對方。邬藍詫異地看着那輛緩緩開走的車,有錢人也吃路邊攤,還很愛吃,真有意思,不過也正好說明了她家麻辣肉的魅力大啊。
窦美林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推着小車:“走了,藍藍,媽媽回去給你做飯去。今天運氣真好,這麽早就賣完了。”
邬藍吃完手裏的麻辣肉,提着包裝袋,看了看,垃圾桶在老遠的位置,她跑過去扔垃圾。窦美林回頭催促女兒:“藍藍,你幹嘛呢,快點啊,一會兒天都黑了。”
“我去扔垃圾。”邬藍答。
窦美林笑起來:“藍藍真是個講衛生的好孩子。”這年頭人都沒那麽講究,像他們這裏,垃圾一般就随手扔了。
邬藍扔完垃圾,趕緊邁着短腿追上母親的腳步,小推車的輪子磨在地上發出嘩嘩的聲響,像歡快的回家旋律。窦美林扭頭看了一眼女兒,這才注意到女兒額角的那塊紅色,趕緊停了下來,端詳着女兒的臉:“藍藍,你額頭上怎麽了?怎麽回事?”
邬藍伸手輕觸了一下傷口:“小姨打的。”
窦美林頓時變了臉色:“她打你幹什麽?她為什麽打你?”
Advertisement
邬藍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外婆今天買了荔枝,我吃了兩個,然後甜甜說我吃多了,就用荔枝核扔我,我也扔了她一個,她就踢我,我推了她一下,她坐地上了,小姨就打了我。”
“她用什麽打的你?”窦美林看着女兒額頭上的傷口,足夠一厘米長的口子,可見用力之大。
邬藍說:“她打了我一耳光,我沒站穩,摔地上撞的,好疼,她的力氣好大。”邬藍絕對不是誇大其實,窦美麗确實沒有手下留過情。
窦美林站了起來,一手抓着女兒的胳膊:“走,我帶你回去找她去。她怎麽這麽手黑呢,對個孩子下這麽狠的手。”窦美林知道自己妹妹不喜歡邬藍,但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狠毒。
邬藍往後退着搖頭:“媽媽,不要去了,我以後再也不想去外婆家了。”邬藍知道,母親去了也無濟于事,頂多和外婆小姨吵一架,外婆和母親氣場不和,非常不喜歡母親,而且她早就覺得邬藍是個累贅,不想管了。
窦美林看着女兒,紅了眼圈,将她抱在懷裏,緊緊摟住:“那以後就不去外婆家了,媽媽下午出來之前給你做好飯,你自己吃的時候放在爐子上加熱一下,可以嗎?”
邬藍看着母親的臉,因為擺攤子日曬雨淋,皮膚顯得有點黝黑粗糙,但依舊還是年輕美麗的,她伸手摸了摸母親的臉:“不要緊,媽媽,我也可以學做飯的。你教我吧。”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做一頓飯簡直是太小兒科了,整一桌菜都不是問題。
窦美林猶豫了一下,女兒也有八歲了,是可以學着做家務了,她點點頭:“好。”
邬藍笑起來:“那我以後放了學就回自己家,不去外婆家了。”
窦美林心疼地摸摸女兒的腦袋:“乖女兒,媽媽以後盡量早點回來。”
“好。”邬藍享受着母親溫暖的懷抱,差點也要哭出來了,媽媽還是這麽健康年輕,還能抱得起她,真好。
窦美林将女兒放開:“我們回家吧。”
“媽媽,我幫你推車子。”邬藍将手扶在推車上。
窦美林笑着說:“真乖,媽媽來就好了,你好好走路,小心別摔着。”
邬藍跑得很歡快:“不會的,媽媽。”
母女倆有說有笑地往家走,窦美林很高興,女兒還是頭一回這麽積極主動地和自己聊天呢,以前都是不愛說話的。
還是記憶中那片陳舊的居民區,房子普遍都是兩三層樓的平房,房子緊密相連,左牆連着右牆,甚至有的還共用一堵牆,東家說話聲音稍大一點,西家也能聽見,東家的孩子挨了罵,西家的老人咳嗽一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鄰裏之間幾乎沒有秘密。這也讓鄰裏之間關系非常親密友好。
邬藍母女倆進了巷子,就不斷有人跟她們打招呼:“今天生意挺好吧,回得這麽早!”
“小藍也回來了?”
“還沒吃飯吧,上我家來吃吧。”
“窦阿姨,你的麻辣肉賣完了嗎?”
“你這個饞東西,都跟你說了多少回,沒有錢不許去窦阿姨家吃麻辣肉。”
“你又不給我錢!”
窦美林笑着說:“小胖,今天阿姨的麻辣肉都賣完了,明天給你留點啊。”
邬藍聽着大家的招呼聲,不由得浮上了笑意,真友好啊。
母女倆往自己家走去,此時天色已經是黃昏了,太陽完全落了下去,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巷子裏光線有點暗,迎面突然沖出來一個影子,似乎在躲避追趕,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沒留神窦美林推的小車,眼看就要撞上了。邬藍心吊到嗓子眼:“小心!”
但是已經晚了,那個冒失鬼咚一聲已經撞上來了,只聽見哎喲一聲,那家夥猛地扶住額頭。邬藍看清了,是她家樓上的石鋒。
“小鋒你沒事吧?”窦美林已經出聲了。
石鋒揉了揉腦袋:“我沒事。”一邊說一邊回頭看後面,追兵已至,石鋒他爹石秋生拿着一根竹條從後面追上來:“鬼崽子,你給我老實站着,不然我抽死你!”
石鋒連忙蹿身逃跑:“我不跑你也要打死我的。”
邬藍看着這對父子,知道石鋒肯定又做了什麽錯事了。石鋒這小子簡直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混,他從小就喜歡搞破壞,學習成績不好,膽子卻大,個子也高大,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是大家都懼怕的對象,初中沒畢業就去混社會。
邬藍以前也害怕他,後來她才發現,石鋒其實是個非常仗義的人,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伸手拉過她一把。母親出車禍住院,肇事司機逃逸,她那個禽獸爹除了自己的贍養費再也不肯多給自己一分錢,親戚們全都冷眼相對,還是石鋒借了她一大筆醫藥費,救了母親一命。不過那之後不久,他因為故意傷人罪坐了牢。她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報答他,甚至都沒去探過一次監,因為他在外地服刑,而她需要照顧母親,一刻都脫不開身。她只好把錢還給了他的父母。
邬藍眼看着石鋒要被他爸攆上了,趕緊出聲叫一聲:“石叔叔好。”
石秋生愣了一下,邬藍膽子小,從來不主動跟人打招呼的,他點點頭:“小藍回來了。”
邬藍說:“石叔叔,石鋒又做什麽錯事啦?”
石秋生站住了,雙手插腰:“那個臭小子,叫他做作業不做,還故意把書給撕了,我今天非抽死他不可。”
石鋒遠遠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是劉洋撕了的。”
石秋生鼓着眼睛瞪他:“你不去跟人打架,人家怎麽撕了你的書?”
石鋒梗着脖子說:“誰叫他罵我。”
石秋生火冒三丈,拿着自己的鞋子朝石鋒扔過去:“你這個臭小子,你給我死回來,你天天就知道打架,我看你這書是不要讀了。”
“不讀就不讀,反正我也不想讀了。”石鋒毫不示弱。
石秋生說:“那好,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掃大街!”石秋生是個環衛工人,幹最髒最累的活,拿很少的工資,就希望兒子有出息,結果沒想到兒子這麽混,真是氣不打一處出。
邬藍一直都站在巷子裏看着那對對峙的父子,窦美林已經推着車回到家門口了,回頭來看女兒:“藍藍,你怎麽還不回來?”
邬藍“哦”了一聲,慢慢地走回家。
邬華元照例是不在家的。天色暗下去,屋子裏也非常暗,邬藍循着記憶,伸手在門邊的牆上拉了一下燈繩,“啪嗒”一聲,燈亮了,白熾燈的燈絲散發出暈黃的光芒,照得屋子裏也一片昏黃。這燈泡,大概只有十五瓦。
屋裏的擺設熟悉又陌生,挂衣櫃、高低櫃,牆上還貼着幾張美女挂歷,最新一張是1990年,畫面上的女人穿着非常暴露的三點式內衣,沖着鏡頭搔首弄姿,暴露大膽得叫她這個二十一世紀回來的人都覺得汗顏。這一看就是她爸的品位,從外地帶回來的。她媽也真是的,不知道家裏有小孩在,居然讓貼這樣的挂歷。
窦美林将小車上的東西收回屋裏,然後往後面廚房走去:“藍藍你作業寫了沒有?沒有趕緊寫,媽媽去做飯。”
邬藍說:“好。”她還有點記挂剛才的石鋒,不知道他爸有沒有追上他。邬藍搬了椅子和小板凳坐到外面臺階上,趁着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寫作業,一邊留意着外面的動靜。
邬藍打開書包,從裏頭翻出課本,是二年級下學期的課本,沒錯,這是1990年,她八歲,父母離婚的時間正是這年的十一月,那天她參加學校的秋游回來,所以記得非常深刻。離現在差不多還有半年的時間,邬藍松了口氣。
邬藍翻出作業本,看了一下前一天的作業,語文作業是抄生字,每個生字一行,帶拼音的,然後組一個詞,很簡單,她拿着筆開始寫作業。邬藍以前也算個成績中上的學生,雖然不十分拔尖,也算過得去,至少沒讓母親操過太多的心,要是順利讀下去的話,考個大學還是可以的,但是高中只上了一年,就發生了那些事,她便辍學了,進入社會讨生活。
父母離異後,她總覺得生活處處不如意,等到自己出事、母親出車禍後,她才知道,原來生活還有更多的不如意,她曾想過自殺,但是卻不能抛棄母親不管。從那以後,她不再對生活抱有任何的埋怨,死不了,就只能活着,咬緊牙關忍受着,一切創傷都在時間中慢慢痊愈,至少表面的創口是可以痊愈的,而她,也被迫着變得異常堅強。
邬藍籲了口氣,也許是上天的垂憐,給了她這樣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