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賀融?

皇帝一怔。

他對賀泰幾個兒子的印象,僅止于那天壽宴上的幾面,他們跟着賀泰一起給自己祝壽,在場皇室子弟衆多, 孫兒輩都沒有單獨會面說話的機會, 皇帝只記得長孫賀穆舉止沉穩,還有就是曾經因為守城有功, 而被拔擢入禁軍的五郎賀湛,聽說賀湛在羽林衛裏表現不錯, 大将軍季嵯評價他是個可造之材。

但賀融?

皇帝努力回想:“就是那個……不良于行的賀融?”

賀泰忙道:“正是他!”

皇帝不由微微皺眉。

喜妍厭媸,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 沒有誰應該對一個身負殘疾的人表現出格外的優渥恩遇。

皇帝想了想:“朕記得, 他的生母,似乎就是在丙申逆案裏被處死的?”

賀泰心中一突:“……是,他的生母正是趙氏。”

他不太願意提及這個女人, 盡管賀泰知道她可能是無辜的,但正是從她屋子裏搜出的巫蠱木偶,成為壓垮魯王府的最後一根稻草。

恨屋及烏,剛被流放到房州時,賀泰還沉浸在失落與憤懑中,不願多看這個兒子一眼,但後來,賀融憑借着自己的能力,逐漸為這個家出謀劃策,為衆人回京劈開了一條路,賀泰雖然對三子還是談不上特別喜愛,可也昧不下良心說他不好。

想及此,賀泰斟酌着,為賀融說兩句好話:“其實當年事發時,三郎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後來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親,友愛兄弟,是個好孩子。”

皇帝:“這個主意,是你問他時,他說的,還是他料到朕會問?”

若是後者,随意揣測君心,必然是個城府深沉的人。

賀泰道:“大郎他們幾個,平日閑暇會聚在一塊談天說地,先前提及和親一事,三郎就說了這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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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皇帝輕聲道。

賀泰想起之前他爹讓馬宏來試探他,想讓賀嘉去和親的事,頓時大氣不敢出。

誰知皇帝還是提了起來:“朕記得,你家有個女兒,今年幾歲了?”

賀泰結結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邊長大,跟着臣一道流放竹山,沒過過幾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這麽一個女兒……”

“沒出息!”皇帝斥道,“她只是你的庶女!況和親乃為國之安寧,豈容你兒女情長!”

賀泰不說話了。

靜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兒和親,你便可因功封王,當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數還給你,如何?”

賀泰失态地擡起頭,不敢置信看着皇帝。

皇帝見他如置夢中,不由緩下語氣,溫聲道:“你在竹山的表現,朕都看在眼裏,你這些年沒有白過,沒有丢賀氏的臉,朕很欣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們都封了王,你身為長子,卻只是一個魯國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這些天,你在工部,諸事不懂,一頭霧水,全都要從頭學起,又生怕旁人輕看,墜了皇長子的身份,墜了朕的威名,難為你了。”

一字一句,無不說到了賀泰的心坎上。

一個“委屈”,一個“難為”,道盡了他這些年的心酸苦楚。

他是有錯,可這十一年,他沒有一天,不在為自己的過錯彌補。

賀泰眼眶一熱,哽聲道:“臣不委屈,也不為難,臣有錯,從前,臣做錯的,實在是太多了……”

皇帝起身步下臺階,親手将他扶起來,諄諄善誘:“朕想彌補你,但也要考慮物議,若你再立一功,自然毋庸置疑,也能杜絕世人的悠悠之口。”

上回馬宏提議,暗示賀泰如果主動提出将女兒和親,就可以名正言順回京,但當時賀融極力反對,說那樣反倒會讓皇帝寒心,覺得自己薄情寡義,事實證明賀融的判斷是正确的,如今他們同樣回京了,通過堂堂正正,無可辯駁的守城之功。

那麽這一次,會不會又是天子的試探?

賀泰心中激蕩難平,在封王與交出女兒之間不斷拉鋸,如同天平的兩端,搖擺不定,高低難分。

封王意味着榮耀,意味着身份,他可以重新回到從前,恢複人人尊崇的皇長子身份,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齊王與衛王,在這十一年裏,占盡了帝心與寵愛,賀泰不是不知道,朝野談起立太子,頭一個想到的,不是他皇長子賀泰,而是齊王賀璇。

掙紮為難,如火焰在胸中炙烤,反複拉鋸,賀泰臉上神色變幻,舉棋不定。

選擇堪堪出口,他張了張嘴,那一瞬間,賀嘉高高興興跑過來叫父親,挽着他的手臂撒嬌,親手給他縫的鞋襪,從粉嫩小童長至娉婷少女,一幕幕從眼前掠過。

賀泰咬咬牙,終是道:“臣也知道,為國盡忠,乃臣民本分,但嘉娘是臣唯一的女兒,臣實在舍不得、也不忍心讓她遠嫁,懇請陛下開恩……臣、臣寧可不封王!”

皇帝怒道:“放肆!封王與否,是你可以拿來交易的?你以為是買東西呢!”

“臣不敢!”賀泰慌忙低下頭,自然也錯過了父親凝視他的目光,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罷了,”片刻之後,他聽見他的皇帝父親輕輕一嘆:“去将賀融召進宮來,朕要見他。”

……

此時賀融與賀湛張澤等人一道回府,張澤提着禮物絮絮叨叨與他說話,說沒想到賀家三哥竟是如此氣度行止,如魏晉人物再生,簡直極盡誇張之能事,充分暴露了他完全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人,讓賀融覺得十分好笑。

旁邊賀湛一臉無奈,不時扯扯張澤的袖子讓他收斂點。

張澤不耐煩:“怎麽着,我誇你三哥,你還呷醋了?回去我多誇你幾句,行了吧?”

賀湛扶額:“适可而止啊,你再誇,三哥頭上也不會長出一朵花,再說我其他兄弟也都生得不錯,你是不是要挨個誇上一回?”

張澤哈哈一笑:“那不會,誇人不能重樣,你不知道了吧?你大哥他們呢……算了,每一家的大哥都很威嚴,跟我大哥一個樣,聽說你還有個姐姐,要不見見?你三哥都這麽好看,姐姐肯定更好看!”

賀湛想打他:“姑娘家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澤忙避到賀融身後:“三哥,我在神仙堂買了些點心,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那間點心鋪子在京城頗是出名,你下次要是想吃就和我說,我放值的時候正好順路!”

賀湛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想翻白眼,你順路,我就不順路了?

賀融讓文姜去泡茶,又笑道:“大哥他們許是出門去了,張六郎不是外人,阿嘉也可以見一見的,我去看看他們在不在,你們先聊。”

賀湛忙道:“三哥,我去。”

賀融:“不必,你陪着六郎吧。”

他從未覺得自己腿腳不便,就比別人差了一等。

張澤看着賀融背影,不由贊道:“果真是魏晉風儀啊!”

又小聲問賀湛:“你跟你三哥怎麽長得不大像?”

他之所以這麽驚訝,主要是因為之前聽說賀融是個瘸子,難免先入為主有了印象,一個瘸子再如何好,也不如正常人來得好,但見面之後,張澤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在賀融身上,殘疾反倒成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

要不是賀湛已經知道張澤很不着調,指不定要懷疑他這番話別有用心:“我跟我三哥并非同母所出。”

張澤恍然,拍拍額頭,嘿嘿一笑:“見笑啊,我給忘了,一見了你三哥就暈頭轉向了!”

賀湛磨牙:“等會兒你見了我阿姊,可別這麽失态了,會吓到人家的!”

張澤小聲道:“要是你阿姊生得國色天香,我肯定會忍不住啊!”

賀湛又想打他了。

賀融很快将賀嘉帶了過來,後者果然眉目如畫,但張澤見慣了各色美人,似賀嘉這樣還未形成自己獨特氣韻風姿的,充其量只是美人,反倒無法讓張澤過于驚訝,所以他很快恢複常态,表現得真正像一個有禮有節的名門子弟了。

聽說張澤是張韬的侄兒,賀嘉又鄭重表示了謝意,鬧得張澤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道:“那是我大伯的功績,你們家人個個都感謝我,弄得好像自己也打了一回仗似的!”

衆人正說笑,賀松來報,說是宮中來了使者,要見賀融。

來的是老熟人馬宏,見了賀融就忙忙道:“三公子,陛下要見您,快與我入宮吧!”

幾人面面相觑,他們都知道賀泰眼下正在宮裏,皇帝要見也應該是見賀泰,與賀融何幹?

賀嘉忙問道:“馬常侍,不是我父親惹惱了陛下,出了什麽事吧?”

馬宏搖搖頭,什麽也不說。

賀融倒是鎮定:“這身衣服是剛換的,若馬常侍覺得可以,我就不更衣了。”

馬宏:“那好,三公子請。”

賀融還有閑心對張澤道:“你且稍坐,不必急着回去,難得上門一趟,好好玩。”

然後才跟着馬宏離去。

賀湛微微皺眉,難掩擔心,面聖必要衣容整潔幹淨,馬宏連衣裳都顧不上讓賀融換,可見有多緊急。

賀嘉也很擔心:“要不我讓人去尋大哥他們回來吧?”

賀湛搖頭:“算了,陛下召見,肯定有事,大哥他們就算回來,也只是平添憂慮罷了。”

他想到的是三哥因巫蠱罪名而被處死的生母,心道該不會是陛下想要翻舊賬,追究責任吧,又想時隔多年,陛下要追究的話,早就追究了,不至于等到現在,心裏才略略安定下來。

張澤安慰他們:“說不定是好事,興許陛下也和我一樣喜歡看美人,特地叫三哥過去仔細端詳呢。”

這才剛認識,他也跟着三哥三哥地叫上了。

賀湛:“……”

這個安慰還真是別出心裁。

……

那頭賀融跟着馬宏入了宮,他長袖一掩,不動聲色将銀袋遞過去。

馬宏有些意外,似沒想到賀融這麽清楚宮裏的潛規則,但他并沒有接,非但沒接,反而還将手更往袖子裏縮了縮。

什麽錢能收,什麽錢不能收,馬宏年紀不大,卻在宮裏混了許多年,對這條界線,他摸得很清楚。

方才皇帝與賀泰說話的時候,馬宏是在場的,而且吓出一頭冷汗,皇帝此時召見賀融,未必是好事,一個不好,賀融也許就要被降罪,所以這點好處,他不收也罷,免得被牽連。

“反賊蕭豫遞來國書,陛下大怒,詢問對策,魯國公建議與西突厥結盟。陛下本已下令散朝的,眼下又将人都叫了回去。”他壓低了聲音,飛快說道。

賀融明白了,沒再堅持,将銀袋收了回去:“多謝馬常侍。”

一路上二人再無多餘話語,入了宮門就要下馬車步行,馬宏雖是心急火燎,卻不得不照顧賀融的腳步,走三步就停一步。

其實賀融原本可以走得更快,但他需要借着這段路程來思考對策,所以顯得不慌不忙,看在馬宏眼裏,只覺得賀三定力真好,一點都不像頭一回獨自面聖的人。

約莫一盞茶工夫,兩人終于來到紫宸殿門口,饒是腳程不快,兩人也走得微有些喘。

馬宏對賀融道:“勞煩三公子在此稍候,小人入內禀報。”

賀融:“馬常侍請便。”

上回皇帝壽辰是在珠鏡殿舉行,紫宸殿這裏賀融還是第一次來,站在臺階上放眼望去,夕陽西下,一半在天外,一半在宮殿飛檐之下,橘黃餘晖與雲彩相融,并無蕭瑟蒼涼之感,反有恢弘壯闊之嘆。

天下之大,也只有在紫宸殿,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致。

沒有讓他等很久,馬宏很快從裏面出來。

“三公子,陛下傳召。”

賀融颔首,随其入內,他看見在場的不止有父親賀泰,還有齊王、衛王,以及一幹眼生的朝臣。

所有目光霎時落在他身上。

賀融的腳步一輕一重,卻很穩,他的目光直視前方,略有些往下,完全符合禮數,沒有半點頭一次上金殿的害怕窘迫。

皇帝眯起眼,看着賀融站定,跪下,行禮。

他不知道那時候齊太醫跟馬宏去竹山探望賀泰時,第一眼看見賀融,心裏想的是什麽,但此時此刻,他的內心,竟也浮出與當初齊太醫一樣的喟嘆:可惜了。

能讓皇帝覺得可惜,但也僅止于此了。

他的帝王生涯見過許許多多憾事,賀融不是最慘的,也不差這一件,帝王很快将關注點轉移到這次召他入宮的目的上。

“魯國公說,你建議朝廷與西突厥結盟?”

賀融:“是。”

皇帝:“範懿,你說。”

被點到名的吏部尚書範懿應了一聲:“東、西突厥,皆為我朝心腹大患。莫說我朝,歷朝歷代,從未有與北方外族達成真正和解的,他們野性難除,哪怕和親,能維持一二十年的邊疆安寧,已是很了不起,更不必說壓根就不牢靠的結盟,因為中原富庶,突厥貧瘠,從來就沒有什麽共同利益可言。”

皇帝:“你聽見了?”

賀融拱手:“陛下容禀。”

皇帝:“說。”

賀融:“東突厥伏念可汗,被推舉為可汗之初,就已橫掃東突厥各部,以他的年紀和能耐,遲早會将手伸向西突厥的,更何況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經年過六旬,從精力和壽命上看,都遠遠不及伏念。所以突厥內部,本身是有矛盾的,并非鐵板一塊,我們可以利用這種矛盾,達成我們的目的。”

“對于西突厥而言,同樣如此。摩利可汗雖然年事已高,但他能夠統治西突厥數十年,必然不是平庸之輩,伏念的野心,他不可能看不到,西突厥內部,很可能也有許多人,因為摩利的年紀而蠢蠢欲動。這種情況下,摩利想要內外壓制,就需要引入第三方的力量。如果與我朝結盟,我們可以幫他們牽制東突厥,他們則可以幫我們牽制蕭豫,讓蕭豫不至于那麽猖狂,又能暫時穩定住邊疆的局勢。假以時日,我朝休養生息,國庫充盈,拿下蕭豫,甚至踏平突厥,開疆拓土,也是遲早的事情。”

皇帝沒有打斷他,其他人也就沒出聲,賀融得以流暢地說下去。

“而摩利的可敦真定公主,就是我們與西突厥接觸的突破口。一個離開中原多年的人,哪怕現在中原已經改朝換代,但故土依舊是那片故土,對她而言,有着特殊的意義,我們可以說服真定公主,讓她幫我們促成與摩利可汗的結盟。”

可敦,即突厥人之皇後。

終于将要說的說完,饒是賀融再鎮定,也不由暗暗吐出一口氣。

皇帝不置可否:“周相怎麽看?”

周瑛微微皺眉:“敢問三公子,你如何确定真定公主會被說服?就算真定公主願意幫忙,她是否有這個能力?”

要知道,真定公主是前朝公主,前朝被高祖皇帝所滅,按理說,本朝對真定公主,那可是國仇家恨,她不煽動摩利可汗找本朝麻煩都不錯了,怎麽還會出手幫忙?

賀融:“我不敢保證她一定會幫忙,但只要有這個可能性,就值得一試,若真能與西突厥結盟,共同牽制東突厥與蕭豫的話,起碼五年之內,起碼在摩利還在世的時候,邊境可以不起戰火。至于真定公主的能力,我聽說異族人素來尊崇強者,弱肉強食,真定公主起初嫁去草原時,也不過是摩利可汗三位妻子裏的其中一位,但這麽多年下來,她非但沒有紅顏早逝,沒有色衰愛弛,反倒成為摩利唯一的可敦,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厲害嗎?”

大殿之中一時無聲,皇帝道:“諸位愛卿,可還有想問的?”

齊王道:“恕臣直言,這一切,都是賀融的推測,說到底,也只是紙上談兵。此去西突厥千裏迢迢,我朝自立國意以來,從未派人與西突厥接洽過,更勿論見過真定公主,那邊情形如何,誰也不知道,恐怕實現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嗯了一聲,掃視衆人:“你們也都是這麽看的?”

戶部尚書張嵩道:“臣倒以為,賀融的提議,也不是全然不可為。但此去路途遙遠,艱險重重,不僅要平安到達,充當說客使者,還不能是木讷蠢鈍之輩,這其中變數很大,人選更難定。”

他說的是大實話。

就算沒病死在路上,也可能被蕭豫或東突厥的人發現,丢了小命,就算一切順利,抵達西突厥,也可能一言不合,就被摩利可汗命人殺了。

就算以上情況都沒發生,說不定真定公主國仇家恨加在一起,根本就不想聽使者的話,直接讓人拖下去斬了。

這種吃力不讨好,随時有可能喪命的差事,誰願意去?

即使有人願意富貴險中求,他有這個能耐完成差事嗎?

張嵩覺得賀融的提議雖然不錯,但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止張嵩,許多人都這麽想。

皇帝也覺得這個建議其實不錯,因為派去的人必然不可能勞師動衆,如果能完成,那當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那對朝廷也沒有任何損失。

所以他問道:“張嵩所言,諸位愛卿都聽見了,有何想說的?”

齊王心中微動,他也看出這件事中所隐含的巨大回報,腦海裏立時翻出手下不少門客的面孔,思忖有什麽人選可以推薦上去,先将這份功勞給提前撥攏到自家懷裏再說。

思及此,他不着痕跡瞥向衛王,後者正低頭沉吟,似也打着與他一般的主意。

然後,齊王聽見一人道:“我願去。”

他一愣,反射性朝賀融望去。

後者背脊挺直,面沉如水,無波無瀾,不喜不悲。

齊王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這個侄子看,心想賀融這是瘋了?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這一去,非得是九死一生,波折重重,說不定連命都要丢在那裏,屍骨無存,連傻子都能知道的事,他為了潑天富貴,竟連命都不要了?

不單是齊王,滿殿的人,都在看賀融。

賀泰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從未認識過這個兒子。

皇帝也是微怔,随即皺眉:“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賀融伏身行了一禮:“是!陛下,解鈴換需系鈴人,既然這個主意出自我口,由我去,再合适不過。”

皇帝沉默片刻:“你這一去,很可能沒法活着回來。”

賀融:“是。”

皇帝:“如果你被蕭豫、伏念,乃至摩利或真定的人抓住,挾為人質,朝廷也不可能派兵去救你。”

賀融:“是,到得那時,我必先舍命謝家國,以免受辱,累朝廷蒙羞。”

他回答得毫不遲疑,倒令皇帝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皇帝:“若能順利抵達西突厥,你打算如何說服真定公主?”

賀融:“若陛下允許,屆時我想先求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也好與真定公主談判。再要請陛下賜金冊寶印,正式對真定公主進行冊封,予其本朝公主的尊榮身份。還有,請陛下在長安賜下宅邸,以便真定公主能回長安養老。”

吏部尚書範懿道:“真定公主遠在塞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返長安,就算她願意幫助我朝,賜宅一事也不必那麽着急吧?”

賀融淡淡道:“若不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她又憑什麽相信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也得這理足夠令人心悅誠服,這情足夠令人感同身受吧?”

皇帝暗暗點頭,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見這個提議也不是頭腦一熱心血來潮,賀融的确是做過準備的。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能當場就拍板,皇帝也未當場表态,只道再議,就讓衆人各自歸家。

賀融跟在賀泰後面,離開紫宸殿。

他可以感受到許多道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的目光,有疑惑,有驚訝,有深思,也有嘲笑他急功近利,不知惜命,又或者覺得他不自量力,口氣比天大。

賀融不在乎這些目光,這個提議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又何須跟他們白費唇舌。

為了今日有可能會出現的這一幕,他反複在心裏推敲了許久,當時在竹山縣,跟譚今索要輿圖來看的時候,順道也将北方邊境的形勢分布都牢牢記在心裏。

有朝一日果真能用上的時候,他的心情也并未像想象中那樣激動。

所有激蕩洶湧,俱都化作靜水流深。

“大哥!”齊王從後面走過來,目光落在賀融身上,“三郎。”

賀融拱手:“九叔。”

齊王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太沖動了,怎麽也不跟長輩商量一下?大哥,西突厥路途遙遠不說,又兇險無比,回去之後你可得與三郎好好說說,免得他當真一時沖動鑄成大錯!”

賀泰原也覺得賀融太不知天高地厚,但聽見齊王這麽說,不知怎的,卻臨時改了想法,道:“九郎一番好意,但陛下也沒說這個提議不好,大錯不大錯的,又從何說起,你言之過甚了!”

齊王有點意外,似沒想到回京之後就變得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長兄也有如此硬氣的時候。

賀泰滿懷心事,不欲與他多說:“我與三郎先行一步,日後再與你細說。”

齊王一笑:“也好,大哥請。”

他站在原地,目送賀泰父子走遠。

衛王走過來笑道:“九哥,今日宮中小聚,你我母妃都在殷貴妃處,你可要與我一道去請安?”

齊王拍拍他的肩膀:“改日吧,昨日我已經去請過安了,今日有事,你自個兒去吧,代我問各位母妃好。”

衛王見他腳步匆匆,微微一笑,轉身往反方向離去。

……

賀泰鐵青着臉,一路都沒說話,直到離開宮門,上了馬車,見到賀融平靜神色,一股怒火登時就壓不住了。

“你到底在胡鬧什麽!”

賀融:“父親,我沒有胡鬧,入宮是陛下所召,我只是回答了陛下的詢問。”

賀泰氣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為什麽要自告奮勇!你今年還不到二十,除了竹山和京城,哪也沒去過,你還想去西突厥?長能耐了啊!”

賀融嘆了口氣:“父親,當時陛下那麽問,其實就是存着想要我去的心思。”

賀泰一愣,随即反駁:“不可能,陛下怎麽可能看得上你?更何況,你還是他的親孫兒!”

賀融耐心道:“陛下對我的提議心動了,想派人去,但一時沒有合适的人選,有能力的,如今大多身居要職,他斷不舍得讓人折在塞外,沒能力的阿谀奉承之輩,去了也是白去,與其等陛下親自點名,還不如我主動請纓。我是皇孫不錯,但陛下的孫兒那麽多,我自小跟着您流放在外,生母又是那樣的罪名,少我這麽一個,陛下并不覺得吝惜。”

賀泰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說不出半個不字。

賀融:“若我能順利歸來,不僅是大功一件,而且對父親來說,也是好事。”

賀泰澀聲道:“為父還沒到要賣子求榮的份上,之前陛下問我要封王,還是要送嘉娘去和親,我已經拒絕了。”

賀融微微一愣。

賀泰:“怎麽,在你眼裏,你爹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出賣兒女換取自己的好處?”

賀融忽然握上他的手,冰涼的觸感讓賀泰不由擡頭,對上兒子鄭重的眼神。

“父親,我姓賀,這些年,我們一家在竹山,熬過多少艱辛,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如果我們不努力,這樣的好日子,遲早又會消失。陛下再對您如何,畢竟也是您的父親,我們的祖父。但齊王、衛王,只是您的兄弟,只是我們的叔父,這兩者,天壤之別。我們家,不能只有您在孤軍奮戰。”

他的父親,性情有些軟弱,健忘,喜歡遷怒,推卸責任,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并不算一個壞人。

嚴格說起來,賀泰不算慈父,更談不上什麽睿智遠見,但他們一家經歷過的那些苦難是真的,賀泰雖然有過掙紮,也的确沒有在關鍵時刻拖過後腿。

想做,跟已經做了,是兩回事。

打從很久以前,賀融就知道,人心是經不起考驗的,如賀泰這樣的人,能夠為了女兒拒絕一個封王的誘惑,已經非常之難得了。

他的這番話,賀泰聽得有點失神,心頭熱流湧動。

這是父子倆頭一回交心,頭一回開誠布公地談到全家的前程,賀泰本人的命運。

“……如果陛下同意,你真要去?”他遲疑問道。

賀融點點頭。

賀泰的怒意已經消退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無力感:“你有幾成把握?”

賀融搖搖頭:“随口說出來的話,總是抵不過任何突發的意外,我不知道有幾成把握,只能盡力準備。”

賀泰嘆氣:“也是。”

父子倆一路無話,直到回家,馬車停在魯國公府門前,一家人聽到動靜,都趕出來迎接。

賀穆賀秀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賀融被召入宮,都擔心是不是出了事,見父子神情平靜,全須全尾地回來,後面也沒跟着甲胄士兵,都松了口氣。

賀穆道:“聽說三弟臨時被召入宮,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可急死我們了!陛下說什麽了?為何三弟也要去面聖?”

賀泰在紫宸殿高度緊張,離宮之後松懈下來,現在回想自己當面拒絕皇帝的勇氣,頓時滿心都是疲憊:“你一口氣問這麽多,讓我回答哪個?”

賀穆差點沒被噎死:“您就随便跟我們說說,也好讓我們安心!”

衆人滿心忐忑,待聽賀泰将事情說完,卻都變了神色。

賀穆更是望向賀融,失聲叫道:“你瘋了?!”

賀湛什麽話也沒說,只望住賀融,深深皺眉,面上不掩憂色。

賀僖也道:“三哥,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口舌靈便,我知道,那什麽公主,你想說得她動心,肯定有你的法子,但西突厥是蠻荒化外之地,這一路上不知道會遭遇多少艱難險阻,你可別還沒見着公主,就死在半路上……”

“你就別添亂了,給我閉嘴!”賀穆氣道。

賀僖縮縮脖子,不敢再說。

賀秀:“其實我倒覺得,三郎這個法子不錯,否則陛下也不會動心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不過朝廷人才濟濟,怎麽也輪不到三郎親自去吧!”

賀穆沒理會他們七嘴八舌,直接望向賀融:“三郎,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馬車上已經都說了,賀融迎向衆人憂心忡忡的神情,嘆了口氣:“大哥,如果可以不必冒險,就坐享其成,我當然也不願意千裏迢迢跑去西突厥,但如果陛下正式下诏讓我去,我卻推拒不去,對我,對我們家,陛下會怎麽想?”

賀穆徹底愣住了,良久,恨恨道:“你就不該給父親出這麽一個主意!”

但說完這句話,他也覺得無奈。

賀融出這個主意的時候,并沒有料到一定能用上,如果皇帝不問,父親肯定不會主動說。

說到底,一切都是巧合與莫測。

賀融反過來安慰他們:“陛下也不一定會采納我的建言,現在擔心,為時尚早,就算最後确定下來,由我前往,陛下肯定也會加派人手護送,他同樣希望我順利歸來,而非去送死。”

賀穆嘆息。

最後還是賀泰道:“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說無益的話,先等等看陛下那邊有什麽旨意吧,若實在避不過去,我們再想想怎麽幫三郎,求陛下多派些侍衛也罷,路上安排個太醫随行也罷,總之要讓三郎盡量能平安歸來。”

賀穆有些意外,經過十餘年軟禁,已經變得有些怯于任事的父親,頭一回表現出一家之主的擔當。

他并不知道,是馬車上的那番父子對話,令賀泰意識到危機感,又激起些鬥志來。

兄長們在說話的時候,賀湛始終沒有出聲,直到衆人各自散去,他依舊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賀融伸手過來,揉揉他的頭頂:“怎麽,傻了?”

自從十歲之後,賀湛就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頂,這大抵是少年們的一點別扭,但眼下賀融作這個動作時,賀湛連躲都沒躲開,可見完全心不在焉。

“五郎?”

賀湛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三哥,我與你一起去吧!”

賀融有些訝異,随後失笑:“別說笑了,你好好在京城待着,不需要你逞能。”

“我不是逞能!”賀湛有點急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冒險,你又不會武藝,還……總之,有我在,這一路上,彼此也有個照應,你該不會是怕我分薄你的功勞吧?”

連激将法都用上了?賀融挑眉,有點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動。

為什麽這麽多兄弟裏,他獨獨對賀湛另眼相看?除了賀湛小時候喜歡跟前跟後,兩兄弟比較談得來之外,還因為賀湛這孩子看着熱情外向,實則內心是有些冷淡的,難得對人傾力付出,但只要他覺得值得,就會義無反顧。

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夠看見賀湛的這一顆真心。

賀融慢慢道:“五郎,你現在這樣就很好。在禁軍,以你的能力,不怕沒有出頭之日,你與那些空有高貴出身,卻沒有相應能力的纨绔子弟不同,陛下遲早能夠發現你的光芒,到那時,你就已經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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