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賀穆似乎也覺得此事有些難以啓齒,斟酌半天,也未能說出口。
反是賀融一語點破:“我以為,父親如今既然已經登基,為免重蹈先帝晚年覆轍, 當早立社稷大計, 定下儲君人選, 以安朝野臣民之心。大哥為兄弟之長, 德合衆望, 理應為太子不二之選。”
賀穆當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賀融竟直接将他難以啓齒的話給說了出來,喜的是賀融這番話完全說到了他心坎上去。
“三郎,你當真是作如此想的?”
賀融颔首:“先帝晚年, 正因猶豫再三,遲遲不立太子, 又在父親與齊王之間左右搖擺, 以致于後來齊王生出非分之想。說句大不敬的話,齊王謀逆, 雖是十惡不赦之罪,但先帝未嘗就沒有過錯。”
賀穆嘆道:“你我兄弟在此,不妨老實與你說吧,若說我半點上進之心都沒有,不想當太子,那是假話,可我同樣不願兄弟幾人因此生了罅隙。論功勞,你與五郎,當之無愧;論嫡出,裴皇後如今也還年輕,将來未必就沒有嫡子。其實,若是你與五郎有意……五郎固然有戰功在身,但畢竟年輕氣盛,不足以服衆,若是換了你……”
他頓了頓,下定決心:“若你有意,我願向父親進言,将你立為太子!”
誰知賀融卻搖搖頭,半點不為所動:“這個太子,我當不了。論長,我非長。論賢,五郎功勞不下于我,更何況,我生母如今還背負逆案罪名,一日不洗白,她一日也就恢複不了名譽,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朝廷衆臣,不可能不在意這一點。更重要的是,父親不喜歡我。”
賀穆:“三郎……”
賀融擺擺手:“大哥不必安慰我,這是事實,我們都知道,恭愍太子之死,父親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時過境遷,他雖然不至于遷怒,可對我,也始終談不上寵愛,若要立我為太子,莫說朝野人心不服,父親也不會同意。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從來就沒想過與大哥争。”
賀穆有些唏噓,他這個弟弟,不居長,不排幼,卻自小是家裏最懂事穩重的,每當全家人束手無策時,他總能想出法子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衆人的主心骨。一家人在房州其樂融融,來到京城之後,因為形勢變化,更因為富貴榮華迷亂了雙眼,人心漸漸起了變化,賀穆自問對底下弟弟們依舊關照有加,可也難保各人成家立業,漸行漸遠,其中最明顯的,無過于二郎賀秀。
對比賀秀說出那一番戳心傷人的話,賀融的态度無疑令賀穆感覺莫大安慰。
賀融:“父親既是我們的父親,也是天下之主,他自己身為長子,曾遭遇過先帝冷落,感同身受,我看父親的态度,十有八九也是偏向大哥的,所以大哥不必擔心,至于裴皇後,我聽說她曾主動提議,想将大哥認在名下,想必也是通情達理的。”
賀穆不由動容:“三郎!”
賀融接着道:“于我而言,如今皇位雖然再無争議,但北有突厥,南有南夷,還有蕭豫等人為禍,先帝晚年,天災不斷,國庫空虛,上回我與季淩巡視洛州,發現每年春夏之交,又或秋冬之際,黃河河道泛濫十分常見,治河花費不菲,朝廷對地方又無具體法令措施,地方官各自為政,有些上流地區,為了推卸責任,甚至放任自流,想讓支流所流經的衙門去處理,是以一旦水勢上漲,又逢暴雨,必然加劇災情,惡性循環。江山社稷,說穩則穩,說不穩則不穩,試想若遇上天災,百姓過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此時又有外族趁虛而入,我們這個天家貴胄的身份,還能保得住麽?”
賀穆不由點點頭:“你說得極是,若我們兄弟阋牆,最後得益的,只能是外人。”
賀融拱手:“大哥如此明理,是弟弟們之幸。”
賀穆:“不瞞你說,二郎自成婚起,就與我們漸行漸遠,二弟妹性子傲,看不上你大嫂出身寒門,久而久之,難免也影響了二郎,這些內宅瑣事,我本不欲拿出來煩你,但如今既想請你去幫忙勸說二郎,總得把來龍去脈說清楚。那天宮中出了事之後,你大嫂夜裏時時輾轉難安,将二弟妹之死歸咎于自己,幾番想請二弟妹娘家人過來作客,但陸家對我們已然生怨,幾次借口推脫,我猜他們在二郎面前,也沒少煽風點火,挑撥我們兄弟情誼。”
賀融沉吟道:“二哥為人看着開朗外向,實則粗中有細,很重感情,我聽五郎說過,他見你與大嫂鹣鲽情深,不離不棄,便也對二嫂發誓,此生不再二娶,二嫂性子再偏狹,在二哥心中,卻是千好萬好,無可挑剔。”
賀穆嘆了口氣,為他斟滿一杯酒。
賀融接過,喝一口,抿抿唇,續道:“如今二嫂已死,便是再與大嫂無關,但在二哥看來,他對妻子之死無能為力,因而憤恨,必是要找個途徑發洩,所以才會提出淩遲齊王這樣的法子。外人看着極端不可取,我們當兄弟的,卻要多包容些,我這一勸,二哥未必就能回心轉意,大哥還是找個機會,再親自與二哥好好說一說。”
賀穆很是動情:“多謝你,三郎,我知你向來不喜多話,今日卻為了我與二郎,苦口婆心說了這麽多,你這份情,大哥我都記着了。”
賀融碰了碰他的杯子:“都是手足,何須客氣。”
賀穆拍拍對方的肩膀,笑道:“一輩子的手足!”
……
賀融封王之後不久,就從原魯王府,搬到安王府居住,有了屬于自己的府邸。
之所以這麽快,是因為這座宅第原本是先帝賜給他的安國公府,結果他還未住進去,先帝就駕崩了,今上分封諸王,賀融從安國公升級為安王,府邸規制自然随之不同,工部又趕緊派人整修一番。修整擴建總比重新建府來得快,他與賀湛就占了之前封爵的便宜,比賀秀賀熙他們更提前搬走。
而賀秀與賀熙的紀王府和密王府,如今還在建,他們倆自然也就還住在魯王府中。
原先跟着賀僖的賀竹,因為賀僖一走,他既非內侍,不能待在宮裏,留在魯王府又顯得尴尬,賀融見他可憐,就将他拎到安王府裏,讓他給文姜打下手。
按照規矩,安王府裏設有長史一職,類同王府管家,但比管家權限還大,相當于親王副手,賀融便上禀皇帝,希望将文姜任命為安王府典簿。
但此舉卻惹來不小的非議,言官紛紛上言反對,認為朝廷向來沒有将官職輕授女子的道理,更有嚴重的,将颠倒陰陽,牝雞司晨的話都說出來了。
賀融卻認為安王府典簿,只掌王府文書,不在朝廷內任職,更不是什麽王府長史、司馬等職,并不會動搖朝廷法度。
奈何衆臣對女子為官嚴防死守,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官職,他們也認為不可輕開此例,嘉祐帝左右為難,一方面覺得兒子立下不少功勞,不好連這一個小小要求都不答應,更何況文姜也是打從他們在房州起就跟随的舊人了,既然兒子不想将她納為妾室,那麽給她一個合适的名分,讓她名正言順留在安王府裏,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但另一方面,朝臣幾乎一面倒的反對,又讓嘉祐帝覺得很難辦,畢竟他才剛剛登基,為了這麽一樁小事就駁了群臣的面子,實在也不大好,更何況在此之前,的确沒有女子在朝為官的先例,大臣們甚至搬出呂後幹政,晉惠賈皇後專權的例子來,讓嘉祐帝無法反駁。
最後還是賀融煩了,直接收回請求,不再為文姜請封。
然而此事一出,外頭難免有些風言風語,覺得安王仗着功勞,隐隐有跋扈之意,今日連身邊的女子也想求官,它日旁人有樣學樣,是不是連雜役小厮,也能求官封爵了?
賀融從宮裏剛回到王府,就有婢女迎上來,奉上水盆帕子,讓他洗臉淨手,又幫忙除下外裳,換上常服。
文姜過來詢問:“殿下可要用飯?”
賀融:“不必,在大哥那裏用過了。”
如今安王府內,長史、司馬都由朝廷任命,內府管家,實則由文姜擔任,這些貼身服侍的瑣事,已經無需她事事親自動手,但文姜從未自恃身份,只要她在,就事必躬親。
文姜:“那可要桃飲或梅飲?”
賀融:“這時節哪來的梅子?”
文姜笑道:“先前摘的,腌制了密封起來,想吃的話放一兩個,再加點蜂蜜,就很可口的。”
賀融:“那來一盅吧。”
文姜應是,正要退下,賀融叫住她:“回頭你讓人去請二哥和五郎過府來,就說我請他們吃飯。還有,外頭的傳言,你不必放在心上,與你無關。”
府中衆人都知她深得安王信重,巴結尚且不及,自然不會在文姜面前添堵,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但文姜不是聾子,自然也能聽見外頭的傳聞。
願意留點口德的,無非是說文姜得安王寵愛,竟讓安王為了她求官,真是了不得,若是那等刻薄之輩,說出來的話就更難聽了。
文姜微微一笑,正想說話,外頭便有婢女來報,說是季淩季郎君在外求見。
賀融扭頭看文姜一眼,看得後者臉色泛紅,禁不住道:“殿下看我作甚?”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文姜下意識搖頭:“我不賭。”
賀融:“賭他上門,定是來找你的。”
文姜臉上一熱,依舊道:“殿下神機妙算,我不與您賭。”
賀融:“那你與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事後說我勝之不武。”
文姜無法,只好跟在他後頭。
季淩在花廳等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連茶也無心去喝,見賀融帶着文姜出現,先是一喜,見到賀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斂去喜色,鄭重行禮:“拜見殿下。”
賀融:“這個時候正是飯點,敬冰來此,莫不是要讓我請飯?”
季淩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局促道:“在下非是此意……”
賀融擡手:“坐吧,文姜,上茶。”
文姜斂衽一禮,眼光掃過季淩,正好後者也擡起頭望向文姜,兩人目光相接,都忙不疊移開,很有些此地無銀的意味。
賀融:“敬冰用過飯了嗎?”
季淩:“還未。”
賀融:“但我和文姜已經用過了,所以就不留你了。”
季淩哭笑不得,想起出發去洛州前,自己被騙,前一刻聽安王說因腿疾騎不了馬,下一刻對方卻上馬比誰都利索的情形,心知這位殿下看着嚴肅,內心卻多有活潑之處,不由稍稍放松了一些。
“冒昧上門叨擾殿下,其實是有事相求。”
正好文姜帶着婢女端茶過來,季淩一看見她,滿肚子的草稿頓時說不下去,心亂之下,随口道:“那個,下官是想問……不知殿下呈上去的治河條陳,陛下可有說什麽?”
賀融好整以暇:“我說敬冰,你要是想談公事,明日我們在工部再談也不遲。”
話在嘴邊滾了幾圈,季淩終于下定決心:“其實在下此來,是想向殿下求娶文姜!”
賀融看了文姜一眼。
後者神色雖還鎮定,臉頰已經開始一點點泛紅。
賀融:“文姜的賣身契,我早就還給她了,你想娶誰,當禀明父母,遣媒人上門來說媒,而非自己貿然跑上門來。”
季淩忙道:“殿下恕罪,我自然曉得,只不過您畢竟是文姜的主公,她對您忠心不貳,此事我總得先上門詢問您的意思,才好三媒六聘,照規矩來辦。”
賀融挑眉:“這麽說,你已經先問過文姜的意思了?文姜也答應了?”
季淩有點緊張:“文姜說了,您若是不同意,她就不嫁了。”
任是文姜再淡定,當面聽別人談論自己的婚事,也有些害臊。
“殿下,請容我告退。”
她與季淩初識于去洛州的路上,後者埋頭公務,心無旁骛,兩人本無瓜葛,但後來賀融與洛州常常往河堤上跑,文姜則跟着他們,生火造飯,季淩有些過意不去,偶爾也會親手來幫忙,久而久之,雙方因此熟稔起來。
文姜待在賀融身邊,看多了人心冷暖,那些高門子弟往往眼高于頂,試想當年賀融剛剛回京,尚且被宋蘊等瞧不起,更勿論文姜這一個小小的婢女,然而季淩竟與那些人全然不同,非但毫無高高在上的矜持,也願待人以誠。日久天長,二人情投意合,文姜聽說對方三年前元配難産亡故之後,就未再娶,自然也動了心思。
賀融卻道:“不必,你就留下來,一起聽也無妨。”
他轉向季淩:“你們郎情妾意,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樁大好姻緣,我也無意阻攔,不過敬冰,你可知道,你要娶文姜,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文姜心頭一突,不禁擡頭看向兩人。
季淩遲疑道:“殿下可是擔心我家中父母那一關不好過?”
賀融:“此其一。你們渤海季氏,素來與義興周氏、杜陵張氏等齊名,為當世幾大家之一,門第清貴,尋常人望而莫及,我還記得當年先帝憐大将軍季嵯父母雙亡,想為他尋一門宗親,便将季家族長請過去說明此事,誰知你們族長卻道:雖是同姓,卻非同根,季嵯父母雙亡,尋根無據,身世存疑,真假全憑口舌,若此例一開,往後季氏門下,怕是要憑空多出不少子孫了。”
言下之意,季家覺得季嵯雖然也姓季,但根本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世來歷,如果人人一張口都給自己捏造一個名門籍貫,那往後誰都能冒充高門子弟了,天下還有何規矩可言?
季嵯傲骨铮铮,聽聞此事之後,親自向先帝陳情,說自己無意攀附高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見時下門戶之見,根深蒂固,連天子說的話也未必管用。
季淩慚愧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族長的确對本族名聲看得頗重。”
賀融搖頭:“我無意指責什麽,只是想告訴你,對季大将軍,季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文姜,只是我身邊一名婢女,毫無身份可言,哪怕我視她如親姐,更願為她置辦嫁妝,送她出嫁,但在旁人眼裏,她的出身是無法改變的,你的父母族人,都能接受她嗎?”
季淩鄭重道:“不瞞殿下,我母出身杜陵張氏,對郡望的确看得重一些,但我父卻是開明之人,此事我已與父親提過一回,他老人家并無意見,還請殿下給我些時間,待我正式禀明父母,就讓冰人上門說媒。”
見對方态度端正,賀融颔首:“那我和文姜,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說罷,他又看了文姜一眼:“文姜,你去送送敬冰吧。”
文姜應下,剛陪着季淩走出沒幾步,又聽見賀融在背後道:“為了給你置辦嫁妝,以後錢得省着用了,正好有人請,你午飯就在外頭吃吧,別回來浪費府裏的支出了。”
這殿下!
文姜從脖子到臉,霎時都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