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石詠吃驚之餘, 眼光瞄見魏珠和小徐此刻正遠遠地站在書房門邊,魏珠正在給他打手勢。他突然見明白了這老人的身份, 反正也還沒起來, 幹脆拜了下去:

“微臣……微臣內務府轄下養心殿造辦處筆帖式石詠見過皇上!”

早先立在石詠身後的這位, 不是別個, 正是康熙皇帝本人。

眼下還未到康熙平常到書房看折子的時間,這位皇帝陛下心裏裝着事兒,便早一步過來, 遠遠地正見到一名小吏正跪在他的炕格跟前, 聚精會神地擺弄他那只用慣了的自鳴鐘。

魏珠與小徐見到皇上親至,早吃了一驚, 正要行禮的時候, 卻被康熙比個手勢止住了。

這位當今身份最尊貴的老人便就此背着手,悄沒聲兒地立在石詠背後, 向魏珠等人搖搖手, 示意他們不許出聲, 老人家就這麽站在石詠背後,盯着他修那只自鳴鐘。

待到石詠修好,随口一問, 康熙便從懷中取出自己偶爾會随身攜帶的金殼兒懷表, 給石詠報了個時。而石詠只謝了一聲,就立馬把自鳴鐘的時間校準,一絲兒不差。

康熙自己年輕時對西方文化非常感興趣,自己就曾經向來華的傳教士學習數學、天文、醫學等方面的知識, 對與西方以“小時”為單位的計時法非常熟悉。然而他卻沒想到一名造辦處的小吏,聽了西式計時法報出來的時間,竟然也能想也不想,就将他最喜歡的這一具自鳴鐘校準。

“擡起頭來!”

康熙看不清石詠的面孔,當即如此吩咐。當他看清石詠不過十幾歲的模樣,心裏難免感慨:這樣年輕,果然後生可畏啊!

一念及此,康熙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開口溫言問道:“你剛才……修了朕的這具自鳴鐘?”

石詠趕緊應下:“回皇上話,剛才這具自鳴鐘因為發條偏緊,因此導致其停止運行,卑職只是松了松發條,就立即好了!”

“松了松發條,就立即好了?”

康熙不禁将石詠這話念叨了兩遍。

自八歲登基開始,康熙帝的“勤政”,世人便有目共睹。然而如今康熙已經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近一兩年開始,這樣高強度地處理政務,康熙已經覺出一些力不從心。他聽了石詠的話,恍然覺得這裏頭有些深意,然而低頭再去看石詠,卻只見這年輕人面色如常,好像自己剛才所說的,乃是就自鳴鐘論自鳴鐘。

其實石詠說這話也有些私心,一來他将自鳴鐘停擺的原因一帶而過,免得給小徐招禍;二來麽,他眼前的康熙沒戴帽子,便露出頭發已經白了七分,君王臉上石詠不敢多看,可是卻能看清康熙雙手上盡是老人斑。于是石詠才會這麽說,至于他的話,對面這位九五之尊會怎樣理解,他就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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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的話,确是如此!”石詠答道。

“嗯!”康熙看過石詠的面貌,看似随意地詢問:“你看着有些面善,是哪家子弟?”

石詠心道:怎麽還查戶口來了?

可是君前奏對,他可不敢兒戲,當下老老實實地将家世說了。康熙聽了便問:“富達禮是你什麽人?”

“回皇上話,是堂伯父!”

石詠老實回答。他倒也完全沒想到,他只一提正白旗姓石,康熙就能想到富達禮身上去。他卻不知道,昔日伯祖父是皇家姻親,眼下石詠對康熙而言,算是親家的子弟,所以康熙一下就能想到。

“朕知道了!”

正在這時,石詠剛剛修過的那只自鳴鐘“叮叮叮”地報起時來。康熙一擡手,看了看手中那只金殼兒懷表,點點頭說:“修得還算準。”

康熙話音剛落,那自鳴鐘報時的聲響便也止歇。石詠至此方完全放下心來,看來他這只自鳴鐘修得,音錘、止鳴杆都沒毛病,目前走得還挺準。

康熙見已經到了寅正,便往自往炕上坐了,揮揮手讓石詠與魏珠等人一并下去。石詠随着魏珠從康熙的書房裏倒退着出來,身邊魏珠與小徐相互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舒了一口氣的模樣。

一時三人都出了乾清宮,魏珠扭臉看了看石詠,忍不住問:“石大人,您這是……頭一回見駕?”

石詠點點頭:“頭一回!”

魏珠看看四下裏,當即壓低了聲音道:“頭回見駕,能鎮定若斯的人并不多,恕咱家直言,石大人日後,許是前途無量的!”

石詠也低低地回過去:“魏副總管謬贊了!”

他這不是謙虛,是真的覺得魏珠高看了自己。他也知道,之所以能在康熙面前對答自如,是因為他身體裏這個靈魂,根本就沒有皇權至高的觀念。眼前就算是位九五之尊,石詠也只當他是個年邁而孤獨的老人,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對答。

不過,石詠現在想想,也有些後怕,畢竟“伴君如伴虎”,萬一康熙覺得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妥當,或是剛才這只自鳴鐘他沒修妥當,老皇帝一時發作起來,只怕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後怕的人不止他一個,魏珠在旁邊也嘆了口氣,小心地囑咐石詠:“石大人……今日之事,還請慎言。咱家與小徐,都承您的情!”

石詠趕緊點頭:“這個自然!今日之事,我一定會守口如瓶。”

早先富達禮送了他“少說少做”的四字真言,他已經有一半兒沒能做到,如何還敢将此事到處亂說?

魏珠看了看他,似乎又在試圖辨識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随後,魏珠就将鑰匙都交給了小徐,命小徐帶着石詠,将此前所用的工具放還至造辦處原處,再将門戶重新一一鎖好,假裝這天夜裏鬧出的這樁自鳴鐘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石詠卻總有些預感,覺得這事兒絕難瞞住旁人。他幾次出入隆宗門,侍衛們都有見到,總之紙裏包不住火……

然而石詠卻也沒想到,天亮之後,造辦處開門不久,這夜裏發生的事兒,就已經有人知道了。

石詠的頂頭上司王樂水差事繁忙,一來就交給石詠一大堆活計,看見石詠雙眼微紅,一副沒怎麽睡好的樣子,王樂水深有感觸地說:“在宮中值夜,都是這副樣子。年輕人,不要怕吃苦,吃來吃去,就習慣了!”

石詠只能讪笑,內心暗道:謝謝您吶!

誰知剛開始忙碌,王樂水就已經被上司叫了去。石詠尚且渾渾噩噩,自管自舉着賬簿将王樂水交待的事情一一去做。沒想到隔了不多時,王樂水就板着臉回來,對石詠大聲說:“來,随我到東配殿去!”

石詠見王樂水板着臉,隐隐透着怒氣,不知所以,卻也只能跟着上司去了。還未進東配殿的小屋,王樂水已經大聲訓斥起來:“沒有主官吩咐,這乾清宮的差事,你就敢擅自接麽?”

石詠這才明白,這是“東窗事發”了。

他辯無可辯,畢竟他是個新人,又是頭一回值夜,還不清楚造辦處這邊的規矩到底如何,聽見頂頭上司訓斥,只能低頭唯唯諾諾地應了。

王樂水一點兒情面都沒留,大着嗓門兒,将石詠好生訓了一頓,說要好好教教他規矩。東配殿外面本就人來人往,這下可好,造辦處上上下下,這下可都知道石詠闖禍了,挨罵了。

石詠覺得他多少連累了王主事,唯唯諾諾點頭之際,對王主事也存了些歉意。可是一擡頭,卻見王樂水望着他,雙眼發亮。

王樂水将石詠好生數落了一頓,便站到小屋門口,四下裏看看,然後放下門上挂着的皮棉簾子,轉身進來,壓低聲音,帶着激動的聲音對石詠說:“你真的修了皇上書房裏的自鳴鐘?”

石詠:?!

他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王樂水一臉的激動不已,伸手重重地拍在石詠的肩膀上,說:“你這真是,太……厲害了!”

“禦前,禦前的自鳴鐘吶!”

說完,王樂水就背着雙手,在石詠面前那方寸點兒大的空地上打轉,難抑興奮之情,轉了少說有十幾圈之後,又回到石詠跟前:“你說說,你是怎麽會修這自鳴鐘的?”

石詠少不得又用當初哄騙賈琏的那一招來搪塞,只不過又添了點兒細節,只說他家在“搬家前”,隔壁街坊之中有一家是來自廣州的匠人,會修這自鳴鐘。他以前曾經死乞白賴地賴在人家鋪子裏看過完整過程,而這次皇上那只自鳴鐘,出的毛病正好是他曉得的,這才誤打誤撞,将以前偶然學會的技藝用上了。

王樂水聽了石詠所說,竟沒生半點懷疑。

畢竟廣州是南方最大的商埠,歐羅巴的商船跨海而來,多是在廣州卸貨。因此廣州貿易興盛,這等舶來之物極多,手工業也連帶發展起來。如今全國上下,能修理、甚至是能制造這種精巧自鳴鐘的,就要數來自廣州的匠人了。

王樂水聽了,頗有些望洋興嘆的意思,感慨了半天,怨自己怎麽沒這種運氣,鄰居裏出個高手匠人的。

石詠則發了半天呆,實在是沒想到,自己這位上司,竟然也這樣熱衷與自鳴鐘相關的機械構造。他倒是很想告訴王樂水,回頭若是能弄到一只自鳴鐘,将裏面的機械拆裝個幾遍,就能無師自通了。可想了想這話一說,他前面的謊就圓不回來,最終還是将這話咽回肚內去。

末了,王樂水又少不得吩咐石詠:“以後若是再遇到這種沒有上官在的情形,你可千萬別再接這種禦前的活計了,你不是工匠,犯不着擔這種幹系。”

這話說着,确實諄諄囑咐,一派為石詠着想。石詠連忙點頭謝了,又請教起,以後要是再值夜,遇上這種情形該怎麽辦,哪知道王樂水卻笑着搖頭說:“以後這造辦處啊,誰也不敢再讓你去值夜喽!”

石詠:啊?

到了午間,與石詠同齡同級別的那些筆帖式與書吏一起都來了,照舊将王樂水給擠了出去,大家縮在小屋裏,衆人一面吃飯,一面将石詠昨夜的經歷拷問了個遍。石詠被逼不過,稍許說了幾句,衆人一時都聽住了,好幾位都說:“我們都值過夜,怎麽就遇不上這種好事兒?”

唐英也在,只不過并不說話,然而卻一面吃飯一面專注地望着石詠,看來對他的經歷也實在是感興趣。

石詠苦笑:“這真是好事兒麽?我這已經被王主事數落了一早上了!”

他必須擺出這種态度,這樣王樂水在上司面前,可能多少能好交代一些。

“怎麽不是?”察爾漢激動地睜圓了眼,“禦前的器物,乾清宮唉!我們這輩子,都不曉得能不能去親眼見一眼,你倒好,直接跑到皇上的書房裏頭去給人修自鳴鐘,還叫皇上遇見了,啧啧啧,挨這點兒數落,算什麽?我若是你,有這段經歷,此生大約也不枉了。”

石詠繼續苦笑,心想若是察爾漢知道了後世紫禁城其實是可以供普通人随意參觀的,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他只能反複說了“僥幸”、“撞上了”,說了幾遍,便埋頭吃飯,絕口不提魏珠或是小徐,盡量用冷肉冷菜将自己的嘴填住,如此一來,再難吃的午飯盒子,竟也被他一掃而空。

中午之後衆人散去,下午石詠又被造辦處的郎中與員外郎叫去各自教訓了一頓,不外乎說些什麽“守規矩”“不可擅做主張”之類的話,石詠一一都應了,再三表示自己再也不會逾矩,這才被放了回來。

他原以為這事兒終于告一段落,誰知到了下午,風雲突變,內務府慎刑司的一位太監找到造辦處,陰着一張臉,問過石詠的名姓,便命他随自己去慎刑司走一趟。

“不幹石大人的事兒……不過就是請您過去,問個話!”那位太監姓何,說起話來皮笑肉不笑。石詠聽見他那尖細的聲音,就覺得背後一陣陣發涼,十分難受。

王樂水看過何太監的腰牌,擡頭看看石詠,使了個眼色,讓他放心過去。

石詠卻到底有些忐忑,戰戰兢兢地随何太監走了,穿過宮中長長的巷子,一直往北,石詠幾乎已經能見到神武門了,何太監突然一拐彎,将他帶到一處院落裏。

石詠一進門,便見到小徐被五花大綁,正跪在地上,後面有人刑杖伺候。而慎刑司屋舍前面的石階上,正立着幾名太監,魏珠竟也在其中。

然而魏珠明顯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在他之前,還有一人,年紀比魏珠更長些,總有四五十的樣子,身上穿着的太監官府較之魏珠所穿的,花色更加繁複,帽子上的花樣也更多些。石詠只聽見旁人稱呼他,“梁總管”。

這難道是梁九功?

不管是誰,總歸看起來是個實權人物,石詠無奈之下,與梁九功見了禮,低着頭問:“梁總管相請,下官敢問,總管有什麽吩咐的嗎?”

那梁總管見他态度恭敬,便點點頭,木然問道:“階下跪着之人,可是昨夜前去侍衛處請您出面,前往乾清宮之人?”

小徐此刻被五花大綁着,口中還塞實了一條毛巾,此刻吓得瑟瑟發抖,聽說石詠來了,也絲毫不敢擡頭。

石詠看了看立在梁總管背後的魏珠,見對方面無表情,一臉麻木,似乎并不怎麽在乎小徐。

他也沒法子啊,畢竟小徐曾帶他出入隆宗門,都有侍衛為證。若是他有心隐瞞,回頭這個梁總管一問就能問出來。

“是此人!”石詠皺着眉頭答了一句,心中着實無奈,又替小徐的命運感到擔憂。

果然那梁總管從袖中輕輕抽出一條帕子,在嘴唇上拭了拭,淡淡地說:“開始吧!”

立即就有人将小徐拖下去,就在這衆人面前,一五一十地打起來。

小徐嘴上堵着毛巾,沒法叫出聲,可是那刑杖打在人體上沉重的聲音,叫石詠聽得膽戰心驚,壓根兒不敢看小徐的樣子。

他轉頭看向梁總管身邊的魏珠,只見魏珠依舊是那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是刑杖每打下去一次,魏珠臉上的肌肉似乎就跳動一次,可見心裏也着實不好過。

而那位梁總管卻始終若無其事地用帕子輕拭嘴唇。要命的是,眼見着那邊已經打了二三十杖,這邊竟然就是不喊停——難道要生生看着将人打死不成麽?

石詠盯着魏珠,見魏珠已經受不住,将頭別了過去。

梁總管也回過頭,見了魏珠這副樣子,心裏也頗為得意,卻依舊扭頭過來看着,依舊沒喊停。

石詠覺得心頭有一股子火騰了起來,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不曉得宮中到底是什麽規矩,他只曉得這整件事并未影響到皇帝處理政務,康熙他老人家也未因此動怒或是指責。因此慎刑司這般草菅人命,看起來不過是總管副總管之間相互傾軋而已——難道就因為這個,便要賠上一條年輕的性命不成?

早先富達禮說的四字真言,早已被石詠抛到了腦後,他突然向前邁上了一步,開口就道:“梁總管!”

動作太大,慎刑司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石詠這邊轉了過來。唯有那打板子的聲響,依舊沒有停,也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意思。

石詠硬着頭皮,剛想開口,只聽身後有個人大大地打了個噴嚏:“啊啾——”

梁總管與魏珠見了石詠背後來人,都不敢再端着架子,趕緊迎了出來。

“啊啾——”

又是響亮的一聲噴嚏。

石詠忍不住也回頭,自然也少不了側目。

來人是十六阿哥胤祿,手裏正端着一只打開了的鼻煙壺,似是被鼻煙的味道刺激了,大大地打了兩個噴嚏。

不止如此,此人脖子後頭的衣領裏,竟然還插着一柄扇子……

這大冷天的!

石詠實在沒法兒不把眼前這人,和京裏那些拎着鳥籠子的八旗纨绔們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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