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有那麽幾秒,李一一耳邊只剩下凜冽的風聲。

明明頭盔已經隔絕了大多數的噪音,但是不知為什麽,他在劉啓的懷裏卻那麽清晰地感覺到外界的一切,他看到大片蒼茫荒蕪的土地,在往日看來一片死寂的地表,如今卻讓他心裏生出無窮大的喜悅。

他活下來了。

李一一在這瞬間幾乎感覺眼眶發熱,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被壓在沉重的石板下無法呼吸,一心覺得他就要像他的父母一樣,為科學和地球而奉獻生命,在那時候,李一一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然而當此時此刻,他重新回歸到這片沒什麽生機的大地,李一一卻又覺得萬分舍不得——

他活下來了!

李一一睜大眼睛,就在落地的瞬間,他感到劇痛席卷全身,即便有劉啓抱着他,他們還是就這麽重重地摔在了發動機外堅硬的凍土上,不知為什麽,劉啓抱住他的手忽然變得很用力,用力到李一一疼的飙淚,他罵了一句什麽自己也沒記住,然後劉啓就松手了,他的腦袋重重地撞在自己的頭盔上,斷肢非常疼,李一一腦子裏嗡嗡直響,過了十幾秒,他才重新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搖晃的視野裏,有聯合政府軍的人正在朝他們跑過來,林奇幾乎是撲在他面前,聲音非常遠:“你怎麽樣?”

李一一除了大口喘氣幾乎無法緩解身體上的痛苦,他擡起手,本來是想去抓林奇的胳膊,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看清他的手套上布滿了血色的冰晶,一直延伸到臂彎。

李一一倒吸一口涼氣,這時他終于能依稀聽清了,秦小月在不遠的地方叫喊:“拿止血凝膠來,他失血太多了!”

失血——誰?

李一一轉頭看向他身邊的土地,在那些覆滿白雪的地方,到處都是像他手上一樣的紅色冰晶,有人擋着他,但是李一一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力氣,一把揮開了林奇,就見劉啓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秦小月正在給他做急救,兩人就這麽面對着面,但劉啓卻閉着眼。

“是你太重了。”

“馬上找到頭盔你先下去。”

“我來找你,我帶你出去。”

李一一腦子裏一片空白,耳邊都是劉啓之前和他說的話,明明就在不久之前,這個人還抱着他,跟他說不要怕的。

“他怎麽了?”

李一一聽到自己在問,他甚至忘記開通訊,就這麽隔着頭盔怔怔地問林奇:“你告訴我他怎麽了?”

林奇沒說話,半晌卻只是咬着牙搖了搖頭,李一一怔了幾秒,忽然就跟瘋了一樣地依靠半邊身子往那邊爬了過去,他的一半骨頭碎的碎,斷的斷,但是李一一在這一刻什麽都感覺不到。

他只知道,劉啓一直沒睜眼看他。

“對不起,我們代表聯合政府通知你,你的父親母親,已經于昨天下午,犧牲于北京市行星發動機,對此我們表示沉痛的哀悼,聯合政府将會永遠銘記他們為流浪地球計劃所做出的奉獻,這一行為,也将會永垂人類青史——”

在李一一的耳邊響起多年前的這一段話時,他終于看清,秦小月手邊那根拇指粗細的鋼筋,是剛剛從劉啓身體裏拔出來的,這麽長時間以來,劉啓都是一直帶着這個将他摟在懷裏,最終将自己當做最後一道防線,讓他平安落地。

李一一腦子裏嗡嗡直響,低溫下他的眼淚流不下來,但是原來消失的那些痛覺卻忽然回來了,無數斷裂的骨頭,皮肉的擦傷,還有胸腔深處仿佛叫人剖開一般的痛處倏然在他身體裏炸裂開來,他看到秦小月的嘴在動,但是他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宇宙和大地在這一瞬間倒轉過去,高聳的發動機已經只剩下一個骨架,又像是一座漆黑的碑,他的父母,還有他愛的人,最終都要葬在裏頭。

李一一閉上眼。

“請你節哀。”

他在劇痛裏又聽見了那個聲音,像是水波紋路一樣一層層蕩開,然後一切都化為了死寂。

如果真的有神明,李一一想,真的有神明可以救他,可以救他們,那他也願意相信。

可是有嗎?

......

“讓我們感謝他們,為了科學和人類,奉獻出了自己最寶貴的生命。”

不知過了多久,李一一在黑暗裏睜開眼,他低頭,看到手上白紙黑字的信函,上頭有他父母的名字,還有告別儀式幾個字。

李一一有些恍惚地擡頭,聯合政府的多色旗在牆壁上拉成一排,工程師們換下了白大褂,穿上了黑色的喪服,在披着國旗的棺椁上獻上了紙花。

那裏睡着他最親的人,李一一叫人推着走到前頭,棺椁早就叫被封死了,他卻還能聽見那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偶爾也會是一個男人的,李一一還認得,他們叫他認識那些數字,叫他看乏味無趣的書籍,最後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早上,給他留了一頓早飯,就再也沒有回來。

死了,聯合政府的人是這麽說的,他們都死了。

為科學奉獻出生命。

李一一站在陳列館昏暗的角落,他看着面前男人和女人的雕像,視線漸漸從仰望變成了平視。解說板上的文字從小到大他看過無數遍,每一個字都能背下來,李一一想,總有一天他也能做到,“為了人類最偉大的事業,為了流浪地球計劃而奉獻終生。”

他将手放在女人攤平的手掌上,許多年下來,最初雕刻時的掌紋早就叫他磨平,李一一怔怔地感受着金屬帶來的冰冷觸感,然而又在瞬間,那只手掌變得溫熱而有力,他擡眼,劉啓正沖他笑,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活着才是最偉大的奉獻,你還不明白嗎李一一。”

他心中一跳,再想回握時,劉啓的手已經重新歸于死寂,他也變成了一尊不會動的雕像,在陳列館的角落裏無聲的凝望他。

李一一只覺得渾身冰冷,他張口卻出不了聲,只有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一直淌,直到淌落到地上。

已經太晚了嗎?

他有些恍惚地想到,最終卻還是牽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上去抱住了那尊冷硬的雕像,就好像抱着一個還活着的人。

“活着才是最偉大的奉獻。”

李一一輕輕重複了一遍,恍惚間,竟也覺得雕像伸手回抱了他。

一如他們最後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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