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死寂。

幾人對話的聲音不大, 下面的衆侍衛只聽清了肅王的話,并不知道蕭随意和蘇妖孽說了些什麽,因此有些微小的騷動。

蕭随意木然站着, 只覺得那個剎那間自己的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蕭随意正站在屋頂那個大洞旁邊,他失神的片刻, 蘇妖孽已經踩着屋頂走到了他身旁,把一個東西塞到了他空着的左手裏, 然後翻身從洞裏跳了下去。

蘇妖孽落地的時候十分輕巧, 蕭随意沒有聽到聲音,因此怔怔地在屋頂站了許久,這才看向蘇妖孽塞到他手裏的那樣事物。

——随意樓情報總管的公章。

蕭随意沉默着把印章翻了過來,另一面的白玉上,被蘇妖孽蘸着藥粉寫了一個字。

走。

蘇妖孽想刺殺肅王已經很久了。

自三個月之前、肅王妃與他見面之時起,蘇妖孽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然而肅王府始終沒有再找過他, 這使得他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如果肅王真的向他打聽蕭随意的計劃, 或者要他來解決蕭随意帶來的威脅, 蘇妖孽覺得,自己很可能就會選擇不顧一切地拉着肅王一起去死。

然而肅王一直沒有找過他。

直到今天。

肅王一直沒有再找他, 大約就是清楚, 如果肅王府一定要逼蘇妖孽背叛随意樓的話, 蘇妖孽很可能選擇玉石俱焚的策略。自那次蘇妖孽對肅王妃殺死蕭随意的提議表示拒絕之後,想必肅王那麽精明的人,就已經準備放棄他了。

當日他曾經與肅王妃說過,一個活着的蘇妖孽比一個死了的蘇妖孽有用, 沒想到會在今天以這麽諷刺的方式應驗。

——肅王府一直沒有再找他,也沒有派人抹殺他,便是等着現在這個時刻,把所有他與肅王府聯絡的證據都甩出來,蕭随意心神震動之下,反應力和判斷力必然會大打折扣,殺起來也會容易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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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根本無法解釋。

眼前顏玉華那邊到底出了什麽意外,肅王和魯王又為什麽會突然聯手,反而将随意樓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蘇妖孽事先的确毫不知情——不過目前為止,最合理的推斷應當是魯王在接到随意樓的邀請之後便去找了肅王,這樣才會導致眼下的局面。

而這中間,二王私下相見、勾結江湖中人打長江水運的主意之類的事,如何向聖上解釋,蘇妖孽估計自己還得在這中間背幾個塗成黑色的鍋。

——肅王拿出了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是肅王府的人,實際上卻希望他早死早超生,自然要榨幹他所有的利用價值,而在這之中,讓他背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當然,這一切都要建立在一個前提上——

肅王能活到那個時候。

蘇妖孽尚在半空,粗略地向下看了一眼,估算出了眼前的局勢。

——偏殿本就狹窄,此時門外的護衛們已經湧入,把肅王、魯王和肅王妃三人護在中央。幾個侍衛還試圖向房頂攀爬,可惜即使是爬得最高的那個侍衛,也離房頂還有很大一段距離。

那一剎那間,蘇妖孽腦海裏轉過了無數方案。

如果他想逃走,那麽他可以挾持二王其中的一位,命令侍衛們讓出道來;或者他可以引肅王妃出手,然後借勢躍出——以二人的輕功,斷然不會讓侍衛們追到;或者他想殺肅王的話……

他想殺肅王的話,根本不用任何計劃,反正他自己也沒打算活着回去。如果不能搶在肅王妃殺死他之前殺死肅王,那他蘇妖孽這麽多年真是白混了。

随意樓的殺手準則雖然許多都偏執嚴酷,但總有一些有道理的,比如——殺人時切忌分心。

所以蘇妖孽在翻入偏殿之後,氣機一直鎖死肅王,既沒有擔心蕭随意的境遇,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境遇,心無旁骛,心若止水。

五丈。

蘇妖孽從房頂翻下,肅王正打算繼續告訴蕭随意他背叛随意樓的細節,肅王妃靜靜站在一旁,手裏提着金帶,侍衛們嚴陣以待,誰都沒有反應過來他突然殺入。

四丈。

肅王妃第一個注意到空中的蘇妖孽,金帶倏地彈起,淩空刺出兩丈;衆侍衛的反應比肅王妃慢了片刻,紛紛舉起手裏的刀劍;肅王話才說一半,嘴還微微張着,面上的表情驚愕而可笑。

三丈。

銀刀和金帶铛地撞到了一起,肅王妃手腕一轉,金帶纏住了蘇妖孽的小刀,将他往地上拉去;蘇妖孽棄刀,右手五指成爪,淩空撲向一臉驚愕的肅王,勁風自他周身而起,沛然難禦。

兩丈。

肅王妃一擊落空,勁力用老,金帶飛到了偏殿的另一側,一時來不及收回;幾個反應快的侍衛刀劍已經向空中砍了出去,蘇妖孽不閃不避,身上多了幾道傷口,氣機仍是死死鎖住肅王,張揚放肆宛若游龍。

一丈。

肅王妃金帶回轉;借着下墜之勢,蘇妖孽的速度提升到極致,侍衛們的刀劍都沾不到他衣角。因為速度太快,他身上的傷口甚至還來不及溢血。

一丈距離轉瞬而過。

眼看蘇妖孽右爪即将抓住肅王的脖子,肅王爺仿佛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猛地一個後仰,差點把自己脖子折斷。蘇妖孽來不及變招,落地的同時一個沉肘打在了肅王胸口。

碰上肅王衣衫的那一剎那,蘇妖孽便感覺到了——這位王爺穿了貼身的軟甲!

位高權重到肅王爺這個地步,還這麽怕死,甚至在衣服底下穿着軟甲,也是罕見。

蘇妖孽來不及細想——有軟甲的保護,他這一擊并未致命,只是把肅王爺打飛了出去。肅王爺才剛剛起飛,肅王妃的金帶倏地抽了上來,兩股大力合成之下,肅王爺在空中驟然加速,然後砰地一聲撞翻了供桌滾到神像腳下。

蘇妖孽正要追過去補上一刀,肅王妃的金帶又纏了過來。

——此時蘇妖孽銀刀已失,沒法與鋒利的金帶再做糾纏,于是揚手散出迷煙。

然而迷煙竟然失效了。

金帶臨身,蘇妖孽舉起左手,用小臂上弩|箭射空的暗弩擋了一擋。金帶嗤地一聲把暗弩削成兩半,連着在蘇妖孽小臂上都留下了一道傷口。

借着這一阻擋,蘇妖孽已經沖到了香案前,餘光瞥見翻倒的香爐,若有所悟。

——地藏菩薩像前的這幾炷香,想必是特地為他的迷煙準備的。

不過已經無所謂了,蘇妖孽看着面前狼狽不堪的肅王爺,默然想着,然後并指戮向他喉口,準備徹底結束這位王爺的生命。

金帶從他背後削了過來。

蘇妖孽擡手把香案掀飛了出去。他聽到了金帶把香案削成兩半的聲音,也聽到了金帶對着他後背劈下的風聲,不過……

不過,他的右手指尖,也已經感受到了肅王爺頸間大動脈的溫度。

終于一切都要結束了。

他竟然莫名地有些歡喜。

——然而,下一個瞬間,面前肅王爺突然以一個絕不可能的姿勢跳了起來,蘇妖孽的手指因此刺偏,撞到了他頸下鎖骨上。

蘇妖孽手指劇痛,肅王趁着這剎那間反擊,提膝撞上蘇妖孽小腹,同時一手抓起翻倒的香爐,劈頭蓋臉地往蘇妖孽臉上蓋去!

蘇妖孽猛地閉眼,伸手在神像上一按,整個人高高躍起,避開了肅王爺的這一把香灰,金帶的邊緣也正好從他腳下擦過。

然而地藏菩薩像卻突然張開了口!

這一幕極為詭異,以至于衆人許久之後都無法忘記——自蘇妖孽突然從房頂上撲下起,兔起鹘落,電光火石,不過三息時間,肅王妃、衆侍衛、蘇妖孽接連出手,連肅王都暴露了自己會武功的事實,然而,就在肅王剛從鬼門關上撿回一條命、蘇妖孽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兩大高手陰狠夾擊的時候——

一張網突然從地藏菩薩口裏吐了出來,向着此時正在空中的蘇妖孽兜頭罩下!

漁網收緊,蘇妖孽被罩了個正着,瞬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手指微動,正想用藏在指間的細針挑破漁網,肅王忽地手腕一翻,把剩餘的香灰全部對着他的眼睛灑了進去!

蘇妖孽悶哼一聲,手上勁力一洩,細針從指間滑落。

香灰入眼的那一剎那,蘇妖孽雙目劇痛,視野裏全是顫抖的灰白色,只能憑感覺推斷自己應該是被五六個人同時踩翻在地上,然後雙手被反到背後縛死,鎖鏈甚至在他指間纏了若幹圈,纏得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終于完事了。”肅王把手裏的香爐擱到一旁,從一片狼藉裏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灰,然後輕輕踢了踢地上的蘇妖孽,說道:“想抓住活的蘇三真是太他媽不容易了——給他洗洗,別真弄瞎了,一會兒蕭随意認不出來。”

然後他看向魯王,“兄長這一手真是及時。”

魯王姿儀優雅,面色和煦,微笑着把手從牆邊控制地藏菩薩像的機關上移開,向着肅王點了點頭,然後向侍衛們吩咐道:“你們先散了吧,這次做的很好。”

魯王府的侍衛們行禮,然後散去。

肅王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的人也不用在這裏看着了,讓向着樓頂喊道:“蕭樓主!你還在麽?在就吱一聲!”

——回答他的是一陣兵刃相交之聲。

肅王妃将金帶重新在腰間系好,走到肅王身邊,同他一起仰頭向屋頂的那個破洞看去。

以蕭随意的武功,原本不至于被宮九城纏住這麽久的,只不過他一時想着先前肅王那幾句話,一時想着蘇妖孽交給他的印章,一時想着蘇妖孽跳下去之前最後看着他的眼神,心緒混亂至極,好幾次被宮九城抓住了破綻。

蕭随意耳力極好,下面噼裏啪啦的聲響,他自然也是聽到了的,只不過不知道具體的情形。

最後蘇妖孽的一聲痛哼,他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得自己心裏某處也痛了起來。

便在這時,肅王又開始喊道:“蕭樓主!你還在麽?在就吱一聲!”

蕭随意心裏一涼,餘光瞥見偏殿周圍的侍衛都撤走了,知道蘇妖孽必然已經落到了肅王手裏——沒有完全的把握,以肅王的心機,斷然不會讓自己的人撤走。

他架住宮九城砍來的一劍,趁勢向後跳出,喊道:“王爺有何吩咐?”

肅王深深吸氣,正打算繼續向屋頂上喊話,卻聽魯王說道:“宮先生,你也先歇息去吧。”

宮九城神色複雜地看了蕭随意一眼,铮地一聲将長劍歸鞘,轉身從房頂上跳了下去。

蕭随意深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肅王爺的話,他其實是信了的,何況蘇妖孽自己也承認了。

但是老三既然是肅王的人,為什麽要自己跳下去,為什麽要在跳下去之前把公章給他,還讓他先走?

難道蘇妖孽也……

何況,在蕭随意內心深處,一個想法一直隐隐折磨着他——老三就是真的出賣了随意樓又能怎樣,那是他鐘情的人!他真的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撕得粉碎陪他一起跳進深淵,管他什麽仁義禮智忠孝千秋!天上地上誰他媽管得着他蕭随意了!

這個想法一旦萌生,就一直宛如野火般執着地灼燒着蕭随意的神經,誘惑着他不顧一切去追随他的愛人,如此真切而瘋狂,瘋狂得他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蕭樓主是個聰明人。”肅王呵呵笑了兩聲,說道:“既然這樣,那蘇三在我手裏之類的廢話我也不多說了,蕭樓主自己跳下來吧。”

“白癡!”蘇妖孽微微仰起頭,輕聲說道:“王爺又不是不知道,在王爺說出那幾句話之後,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蘇妖孽了,王爺如果指望蕭随意自己跳下來,未免……自作多情。”

屋頂上的蕭随意分不清蘇妖孽這句話是真心還是演戲,覺得自己被他罵成了自作多情的白癡,因此十分不爽。

這還不算完,蕭随意又聽到老三用他那十分欠揍的平淡語調說道:“何況,蕭随意知道的東西也不比我多。”

蕭随意:“……”

……蕭随意覺得自己終于體會到了之前那些跟老三說話的人的心情。

然而,蘇妖孽這句話裏的意思是……

那一剎那間蕭随意覺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麽,然而緊接着他聽到肅王的聲音說道:“眼睛不想要了?”

蕭随意心裏一緊,卻聽偏殿之中蘇妖孽笑了一聲,說道:“王爺于我有再造之恩,別說一雙招子,我這條命都是王爺的,王爺想要盡管拿去便是。”

肅王:“……”

……和蘇妖孽說話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你明明知道他在瞎扯淡,聽到耳朵裏卻會莫名其妙地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甚至有道理到了無法反駁的地步。

衆人正被這句一本正經的瞎扯堵得氣悶,卻聽蘇妖孽揚聲說道:“白癡,還不走等着留下來跟我們過年麽?”

……我們。

蕭随意終于炸了,刷地一下從房頂上翻了下來,落地的姿勢潇灑利落,“誰白癡呢?”

蘇妖孽:“我。”

蕭随意:“……”

他這一落地,便看清了偏殿內的景象——蘇妖孽斜斜靠在佛像上,素淡長衫上幾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身上纏着一層漁網和一層鎖鏈,頸間橫着匕首,一臉的香灰。

蕭随意很清楚蘇妖孽有多讨厭沾上香灰一類的東西,何況是這樣被拍了一臉,因此十分心痛,聽到他依然是這幅欠揍的說話語氣,想沖上去把他揍一頓的想法也愈發強烈。

便在這時,肅王的一個侍衛終于端了水過來,替蘇妖孽洗淨了臉上的香灰。

蘇妖孽睜開眼,淡淡道了一聲謝。

——因為被肅王往眼睛裏撒了一把香灰,蘇妖孽的雙眼有些紅腫。蕭随意想着他定然不會願意別人看到他這幅樣子,于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等到別過頭去,蕭随意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動作有多麽白癡。

他有些惱怒地回過頭來,看着蘇妖孽說道:“我有幾句話問你。”

“我好像沒法拒絕。” 蘇妖孽笑了笑,說道:“不過,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蕭随意看着他那副雲淡風輕、仿佛背叛随意樓就只跟殺了一條狗一樣簡單的模樣,下意識地右手攥緊,然後被手心裏的刀柄硌得生疼。

——那是他打算送給蘇妖孽的。

那一瞬蕭随意的心無可遏止地痛了起來,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沉聲問道:“為、什、麽、背、叛、随、意、樓?”

“為什麽?”蘇妖孽微笑着,随口說道:“沒有為什麽啊。我高興。”

蕭随意再也無法控制情緒——無論蘇妖孽到底是怎麽想的,他背叛他,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上前一步,幾乎是脫口而出說道:“你知不知道肅王是我的殺父仇人?!知不知道我想殺他,想得都快發瘋了?!知不知道他肅王府對碧落黃泉幫做了什麽、對我們江湖人做了什麽?!知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冤魂?!”

蘇妖孽在心底嘆息一聲。

“抱歉。”他看着蕭随意,微笑說道:“我知道啊,但是很可惜,我遇到王爺的時間,比遇到你的時間,要早上那麽一點點。”

蕭随意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盡一身修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早了多少?”

蘇妖孽還是淡淡笑着,“兩天——我記的對麽,王爺?”

肅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對。”

“好。”蕭随意深深呼吸,後退一步說道:“那我父親的事,你有沒有參與?”

“你想複仇?”蘇妖孽淡淡問道,向着蕭随意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刀在你手上,我在這兒。”

蕭随意擡起頭,眯着眼睛看着偏殿正中的地藏菩薩像。

菩薩應該是慈悲的吧?

蕭随意不認得地藏是誰,但是想起蘇妖孽之前告訴他的那句“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蕭随意覺得這尊菩薩想必是個好人……不對,好菩薩。

魯王把地點定在這個地方,着實……諷刺。

他看着莊嚴的地藏菩薩法相,原本悲傷憤怒的心境突然毫無理由地平靜了下來,不是洞曉一切之後的解脫,而是洞曉一切之後徹頭徹尾的、再無回轉餘地的絕望。

“六月十九日。”蕭随意看着蘇妖孽,一字一字說道:“那天晚上我們在樓頂喝酒,我差點踩空掉到樓底下去,你把我拉上來之後,喝了一口酒,然後問我要不要喝。”

蘇妖孽淡淡說道:“你一向不喝酒。”

蕭随意的聲音更加平靜,“你喝完一口之後,用袖子擦了擦嘴。”

蘇妖孽默然。

“你一向對潔淨有某種偏執的執著,”蕭随意毫無情緒說道:“那天穿的又是白色的外衣,怎麽可能容許用袖子擦嘴這種事發生?我早該想到的。”

蘇妖孽默然,半晌,淡淡說道:“難為蕭樓主記得這麽清楚。”

蕭随意搖了搖頭,“我早該想到的。那應該就是你跟肅王妃恢複聯系的日子吧?可笑我還以為你是自己查出來的程霜潭的來歷,根本沒有往別的方向想——”

他說着又搖了搖頭,“那麽明顯的跡象,我都沒注意到……你說的對,我是白癡。”

——蘇妖孽自然知道蕭随意那句“根本沒有往別的方向想”是什麽意思。

那是絕對的信任。

但是……

但是反正他也回不去了,蕭随意沒有必要陪他一起死在這裏。他以後的路還長。

蘇妖孽于是微笑說道:“你現在發現自己是白癡,也不算太晚。”

啪!

啪!

啪!

“說的好。”肅王鼓掌,微笑說道:“蕭随意,你現在發現自己是白癡,也不算太晚。我早便跟你說了,蘇三是我的人,你偏不信,非要你自己想起來才信。”

蕭随意卻只看着蘇妖孽,“老三,我不管我是不是白癡,我只問你,你為什麽選擇肅王?”

“很簡單的道理,”蘇妖孽淡淡說道:“先來後到,蕭樓主想必會不不知道。”

“但是肅王是我的殺父仇人!”蕭随意壓低了聲音喝道:“你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麽要在找了肅王之後找我呢?!明明可以不用——”

——明明可以不用來随意樓,這樣我就不會見到你,就不會愛上你,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失落和痛苦,到時候肅王和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和肅王,大道如天,各行一邊,多好。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有些事情是沒道理可講的。”蘇妖孽想了想,說道:“我來随意樓,自然是因為肅王讓我來随意樓。我很遺憾。”

……遺憾?

蕭随意攥緊左手,指甲深深刺進肉裏。

他知道蘇妖孽說得沒錯,有些事情确實沒有道理可講……譬如為什麽蘇妖孽見到肅王的時間比見到他早了兩天,再譬如……為什麽他會愛上蘇妖孽。

“肅王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蕭随意幾乎是咬着牙問道。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自己反而怔住了。蘇妖孽也怔住了。

——那是四個月之前,他和蘇妖孽就應該抱誰的大腿産生了争執,蘇妖孽對他選擇介入王爺之間的争鬥十分反對,二人相持不下,蘇妖孽因此把裕王府的幕僚晾在了茶樓裏,自己去青玉樓唱了一段白蛇權當發洩。

因為這次行為有發洩的意味在裏面,蘇妖孽并未帶殺手随行,結果不小心被裕王那個飯桶綁回了府裏。

其後,蘇妖孽假意應付裕王爺,暗中摸清了裕王府地牢的結構,然後撬開鎖鏈跑了出來。回到随意樓之後,二人就大腿問題又産生了一次争執。

蕭随意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些事,因為那個夜裏他真的動怒了。

他們從當今京城的局勢扯到了碧落黃泉幫的覆亡,蘇妖孽引經據典、推演縱橫,就是為了向他證明一件事。

——裕王不值得投靠,如果随意樓一定要選擇一個大腿,肅王是更好的選擇。

當時蕭随意便說了這樣一句話。

“肅王是給了你多少銀子,你這麽幫着他說話?”

——此後緊接着便是裕王的突然發難,然後是吳世毓、莫白雨、易溫酒、程霜潭、長江水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蕭随意也早把那日的争執忘在了腦後——反正蘇妖孽也沒有再對他和裕王的合作提出反對意見。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蘇妖孽當着他的面承認自己确實是肅王府的人,他完全是下意識地質問了一句“肅王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這才想起來數月之前,那個極其相似的場景。

蕭随意只覺得一股苦澀緩緩地從心底洇開,像是猝不及防被人灌了一杯極苦的茶,入口先是苦味,然後是苦到極致的麻木,直到許久之後,心境漸漸平靜下來,那苦澀卻又從最深處泛起,回味無窮,肝腸寸斷。

蘇妖孽到底是誰的人,這個問題,除了蘇妖孽自己,最有資格回答的就是肅王和肅王妃。

然而肅王既然敢賭蕭随意不會放任蘇妖孽落到他手上,甚至因此屏退了侍衛,自然就不會讓蕭随意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産生誤解。

——如果蕭随意知道蘇妖孽投入肅王府否真正原因,就不會再認為他背叛随意樓了吧?

聽到那句關于好處的問話之後,肅王爺簡單地在腦海裏整理了一下當年秋路、蘇妖孽和天山雪蓮之間的關系,正要開口,卻聽蘇妖孽開口說道:“王爺當年救了我師父一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還有比這更大的好處麽?”

蕭随意怔住了,張了張嘴,說道:“但是你師父不是……”

說完這句話之後,蕭随意才意識到——秋路被人毒死了,和肅王救過秋路的命,其實并不矛盾。

“——不是死了?”蘇妖孽看着蕭随意,認真說道:“是啊,所以他欠王爺的一條命,只有我替他還了。”

肅王:“……”

好特麽有道理我竟然無法反駁。

肅王心念急轉,正想着應該如何證明蘇妖孽真的不是他的人,卻見蘇妖孽微微偏頭,說道:“如今碧落黃泉幫這樣的事兒……不管是出于什麽理由,王爺想要在陛下面前交代,總得有一個人幫王爺頂着。”他說着笑了笑,“蕭樓主,你也看到了……一命還一命,我接下這個罪名之後,自然也就和王爺兩清了。”

肅王猛地挑眉。

——蘇妖孽的說辭可謂天衣無縫,既解釋了為什麽他會效忠肅王府,也解釋了肅王之前提出來的幾點證據,甚至還解釋了他眼下這副狼狽樣子的原因。而最要命的是,肅王根本無法反駁,因為這正是他原本的想法!

他轉頭看向蘇妖孽。正巧蘇妖孽也向他看了過來,看到他面上神色,輕輕淺淺地一笑,笑得像個千年的山精靈魅,那雙風流妩媚的眼裏竟然有些促狹的得意。

他當然有資格得意,肅王憤憤想着,明明是自己先賣了這個妖精,竟然硬生生被他幾句話扳回了一局,顯然蕭随意已經成功地被激怒了,萬一蕭樓主真的一走了之,讓他的計劃落空——

肅王恨恨地橫了蘇妖孽一眼,想着這人當初名滿京城的那幾年,竟是未曾聽說有哪位貴人得手過,想必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這次事情若是真的敗在他手裏,回去之後,定然要讓他嘗嘗千人騎的滋味……

——眼下的局面其實十分有趣,蘇妖孽謀劃刺殺肅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卻在拼命證明自己是肅王府的人;肅王先前揭開蘇妖孽的身份使得随意樓措手不及,現在卻拼命地想把蘇妖孽推到随意樓那邊去。

然而在蕭随意眼裏,蘇妖孽和肅王之間的這一笑一瞪眼,就是明目張膽的眉目傳情了。

……兩清?

你和肅王兩清,那我呢?——你欠了我九年你打算拿什麽跟我清?

這麽多年間,随意樓這麽多的刀主執事殺手探子或是因為保護你而死,或是因你的一道命令而死,這難道就不算人命了?你欠肅王的拿你自己命去還我沒意見,你欠我随意樓的呢?就這樣一句兩清就揭過不管了是不是?!

——而且,我他媽喜歡你啊。

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心底碎裂開來,極致的憤怒如烈火般燒蝕着蕭随意的腦海,逼得他用力攥緊了刀柄——原來他來随意樓不過是為了和肅王兩清罷了,原來随意樓在他眼裏真的什麽都不是,連人情債都算不上!

蘇妖孽看到了蕭随意在剎那間冷到極點的眼神,于是知道自己的演技又長進了,這一出快意恩仇、士為知己者死的大戲,他演的很成功,甚至還強行改了劇本。

他默然閉眼,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肅王自然也注意到了蕭随意的異樣,在心裏問候了蘇妖孽的十八代祖宗,面上笑容不減,看着蕭随意說道:“……蕭樓主仿佛很驚訝?”

蕭随意默然。

肅王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從靠在一旁姿勢似乎十分放松(實際上只是因為動不了)的蘇妖孽身上掠過,又轉回了蕭随意身上,認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是為什麽以為抓住蘇妖孽就能拿住蕭随意,然後深刻地反省了在局勢未定之前屏退侍衛的托大行為,最後終于想起了程霜潭曾經提到過的某一件事,于是決定冒險一試——

他看着蕭随意,繼續說道:“既然如此,蕭樓主,那你先仔細想着,本王還有些事兒……”他說着喚了一聲:“蘇三。”

蘇妖孽一怔。

蕭随意壓抑怒氣說道:“不要叫他蘇三。”

——蘇三是蘇妖孽在随意樓的排行,和肅王府自然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肅王裝作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我高興。”說着抛了匕首,伸指勾起蘇妖孽的下巴,仔細端詳他的容貌,“真是絕色美人。”

蘇妖孽撇過頭去,“我知道。”

肅王強行把他的臉扳了回來,逼蘇妖孽看着自己,然後伸指摩挲着他被香灰弄得紅腫的眼睛,“疼不疼?”

——被人一把香灰撒到了眼睛裏,是人都會有幾分火氣。蘇妖孽也是人,因而十分嘲諷地說道:“王爺這雙手,不練暗器真是可惜了。”

蕭随意聽到這句話,腦海裏某根弦突地一跳,仿佛抓住了某些很重要的東西。然而轉瞬之間,這種靈光一現般的感覺又被憤怒和失望蓋了過去。

肅王爺聽了這句嘲諷,卻似乎并沒有生氣的意思,而是笑了一聲說道:“那蘇三公子來教本王暗器如何?”

蘇妖孽閉上眼,不去看占據了整個視野的肅王臉孔,淡淡說道:“我不會暗器。”

“哦?”肅王哦了一聲,又湊近了些,“那你來領教領教本王的……如何?”

蘇妖孽看着肅王近在咫尺的嘴唇,只覺得一陣惡心,下意識地想向後避開,後背卻被地藏菩薩像死死抵住。他正思考要不要咬破舌頭噴這位王爺一臉血,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如果他真的噴了肅王一臉血,豈不就是在告訴蕭随意之前那番話都是騙他的?

這麽剎那間,肅王的臉又湊近了些。就在蘇妖孽正猶疑不定、眼看肅王的嘴就要貼到他臉上來的時候——

“咳。”

肅王妃咳了一聲。

肅王:“……”

肅王如今的武功權勢,很大一部分還是靠了自家夫人,自然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得悻悻然放開蘇妖孽。松手的剎那,肅王回頭看了一眼蕭随意,從他的臉色中推斷出程霜潭的猜測是正确的。

蘇妖孽迅速調整了一下呼吸,一擡頭,正看到蕭随意面無表情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此刻二人應該是敵對關系,蘇妖孽還是覺得被蕭随意看到這一幕有些尴尬,于是假裝沒看到他的臉色,專心致志地對付手腕上的鎖鏈。

蕭随意狀似無意地用腳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面,蘇妖孽認出了這是随意樓的暗語,微微一驚——自程霜潭截下他們與易溫酒的信件并且逃亡之後,随意樓便默認了肅王府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暗語系統,因此蕭随意特地用了一種只有他們三人才知道的暗號。

那是兩個字。

“碰到?”

蘇妖孽知道他問的是剛才肅王的舉動,而且肅王到底有沒有碰上确實是個無關大局的問題,加上他突然見到熟悉的暗語,心情也頗不平靜,于是輕輕搖了搖頭。

肅王注意到了蘇妖孽的動作,目光一凝,“你們說什麽?”

“蕭樓主想與我聯絡,我拒絕了。”蘇妖孽淡淡說道。

肅王臉上寫了“不信”兩字,只盯着蘇妖孽看。蘇妖孽絲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二人對視片刻,肅王的目光突然下移,落到了他身上的漁網上。

蘇妖孽一怔,正在猜測肅王又想幹什麽,猛地身上漁網一緊,緊接着劇痛從全身各處傳來——原本漁網網結處就帶有細小的尖刺倒鈎,這一收網,這些尖刺倒鈎便齊齊劃破衣衫刺進了皮肉,雖然不致命,卻也極不好受。

肅王正抓住了一根散落在外的繩子,猛地向外一扯。

蘇妖孽微垂眼簾,沒讓任何人看出來他的異樣,耳邊卻聽肅王說道:“蕭樓主,本王想請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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