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骨

蘇妖孽的呼吸明顯有些亂, 顯然是痛得厲害。蕭随意聽在耳中,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亂了起來,一時是肅王的那句威脅, 一時是過往的點點滴滴,一時是蘇妖孽現在的落魄樣子, 怎麽做都不是,仿佛被人架着在火上烤。

他差點就想在原地踱個幾圈來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只不過念着場合不對, 強自忍了下來。

——該不該救?

當然不該。且不說蘇妖孽眼裏至始至終都沒有過随意樓,甚至自己那一廂情願的深情對他來說也什麽都不是,就算蘇妖孽還是原來那個蘇妖孽,從利益的角度計算,顯然他也不應該把自己搭進去。

蘇妖孽一個人出事,總比他們兩個人一起出事好。如果他蕭随意也折在了這裏, 難道讓顧一個人撐起随意樓殺手和情報兩塊的運作?何況碧落黃泉幫的事才有個頭緒, 易溫酒也……

從前蕭随意等人也不是沒有預想過, 萬一出現這樣的情況,該怎麽辦。

他們得出的結論十分一致——在救援無望的情況下, 還一定要把自己搭進去, 是一種非常愚蠢的行為。當時蕭随意甚至還代入自身推想過, 萬一有人用顧或者蘇妖孽要挾他,他會怎麽辦。

蕭随意曾信誓旦旦以為,他會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他的仇還沒報,他所尊重的俞長歌仍是世人唾棄的逆賊, 他的随意樓還是只能活在夾縫裏,他的野心和志向一樣都沒有實現,如何選擇,似乎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題,尤其是對蕭随意這種人來說。

至于他們會怎麽辦……能救則救,不能救則留待日後,他會親手幫他們複仇。還有,蘇妖孽曾經說過,死後自己墳頭的酒不準有重樣的。他沒有忘。

然而現在看着蘇妖孽那雙深深蹙起的眉,蕭随意只覺得自己那一肚子野心籌劃複仇算計都被扔到了爪哇國去,焦灼的折磨讓他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

肅王仿佛看出了蕭随意的難以決斷,微笑說道:“蕭樓主盡可以仔細考慮,本王不急。”

——不急個頭!

蕭随意只覺得自己身體裏仿佛有一頭巨獸不停地翻滾咆哮,渴望噬咬而出——傷在老三身上,他肅王當然不急!真是見了個鬼的!

一股焦灼混合着痛苦逆沖而上,那個剎那,蕭随意幾乎無法呼吸,只想脫口而出一句住手我跟你走——

便在這時蘇妖孽突然睜開眼,看着蕭随意說道:“随意樓前前後後因我而死的殺手有七百二十五人,暗探兩百六十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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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随意瞬間就冷了。

那一剎那他終于明白了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是什麽感覺——他想,蘇妖孽這張嘴一定是太上老君煉丹爐裏煉出來的,一句話就能把人打回原形。

——他是喜歡蘇妖孽不假,但是那個事實卻更加冰冷而殘忍地橫在他面前。

蘇妖孽一直一直都是在利用他,甚至連利用都稱不上。

感謝蘇妖孽一句話讓他徹底清醒——蘇妖孽故意在這種時候說出随意樓這些年來具體的傷亡數字,便是要告訴他,他在他蕭随意身上到底留下了多少傷口。

既然這樣,那他轉身回去做他的随意樓樓主,才是最正确的選擇,肅王怎麽對蘇妖孽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蕭随意深深地看着蘇妖孽,像是要把這張容顏刻到自己心裏去,刻得直到墳墓裏都不會忘記。

然後轉身而出。

肅王覺得自己能被蘇妖孽氣瘋。

——蕭随意對蘇妖孽,分明是有同僚之上的感情的,但是蘇妖孽就這麽一句話,蕭随意就走了!就走了!

如果讓蕭随意活着回去,那他辛辛苦苦設這個局還有什麽意義!

與二王不同,随意樓和易溫酒的行動隐秘得多,如果讓蕭随意就這麽走了,随意樓和易溫酒往暗中一躲,那麽在長江水運這件事上,他肅王又會被逼到極為不利的境地——何況随意樓已經查證了俞長歌案的真相。

而且,長江水運本就是他的,如果不能徹底拔除随意樓這個毒瘤,那他這三個月的謀劃就全部等于沒有!

肅王再一次深刻反思了遣退侍衛是一件多麽愚蠢的舉動,同時深刻反思了他之前對蘇妖孽真正實力的低估,然後猛地扯開了蘇妖孽身上的漁網,緊接着扯破了一旁的經幡,扳開蘇妖孽的下颔,把經幡揉成一團塞進了他嘴裏。

然後他一腳把蘇妖孽踹到地上,向外大聲喊道:“蕭随意!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敢走,我就讓全城的男人排着隊艹他,一個都不準落下!”

或許是這樣的話确實與他平素缜密陰沉的風格大相徑庭,肅王爺喘息了兩聲,這才繼續喊道:“他說他是我的人你就信啊!你還真是個白癡!你見過哪個人肯把自己手下扔給別人艹的!”

說完之後,肅王又喘息了兩聲,然後往蘇妖孽腰上狠狠踹了兩腳。

沉默。

此時蕭随意已經走出了十丈,如果他自己不願意,魯王府裏沒有人攔得住他。偏殿裏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個俊朗深沉的背影,只有蘇妖孽閉上了眼睛。

蕭随意停住了。

蘇妖孽的言語和肅王的言語在他腦海裏一一回放,相互印證——蘇妖孽與肅王府的淵源應該是真的,肅王對蘇妖孽其實毫無感情也是真的,還有……蘇妖孽一直想讓他走,這應該也是真的。

然而這中間還有許多解釋不通的地方,譬如蘇妖孽和肅王到底有什麽梁子,又譬如蘇妖孽雖然以肅王卧底的身份在随意樓待了這麽多年,他對随意樓卻一直盡心盡力。

蕭随意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下去。

或許只是害怕自己真的誤會了蘇妖孽,或許只是不想看他一個人落在肅王手裏,又或許什麽理由都沒有,總之,蕭随意——

轉身走了回去。

衆人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他這一轉身,連肅王爺在內都長舒了一口氣。

蘇妖孽在心底嘆息一聲。

直到蕭随意重新走進了偏殿,肅王這才平複了情緒,咳了一聲,說道:“蕭樓主想清楚了?”

蕭随意淡淡說道:“希望王爺說話算數。”

肅王微哂道:“這只怕由不得蕭樓主。”

蕭随意搖了搖頭,沒有與他争辯,而是說道:“蝼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我同意王爺的提議,也只是出于這個考慮而已,王爺不要想多了。”

肅王一窒,卻聽蕭随意繼續說道:“王爺如果執意要……那我也不得不提醒王爺一句,顧二還在外面,只要他把那本賬公之于衆——到時候亂象一起,誰都逃不過去。”

他看着肅王爺,目光湛然,說道:“王爺大可以賭一把,我随意樓有沒有這個本事通知到顧。”

肅王冷笑一聲,“那又如何?還有誰能殺得了本王不成?”

“到時候,王爺恐怕不僅沒法保住長江水運,甚至連自己的王府都可能住不下去——對于王爺來說,喪家之犬的下場,比死還難過吧?”

——肅王府和随意樓多年宿怨,都很清楚彼此的野心和手段。

蕭随意定下心神之後,幾乎是立刻就開始反擊,逼得肅王也不得不認真考慮他的意見——肅王手裏固然握着蘇妖孽,随意樓卻随時可以選擇玉石俱焚,那将是肅王無法接受的結果。

半晌,肅王冷笑說道:“如果真的那樣,随意樓也讨不到好處,顧憑什麽按你說的做?”

“因為我是樓主。”蕭随意看着肅王,認真說道:“至于随意樓讨不讨得到好處,我死都死了,還管那些作甚?”

——玉石俱焚的下場,誰都承受不起。肅王或許會在亂鬥之中失去權力,随意樓的身份一旦曝光,迎接他們的只可能是無窮無盡的仇殺,離蕭随意那個碧落黃泉幫第二的夢想只會越來越遠。

但是在這件事上,蕭随意有一個優勢——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和蘇妖孽肯定已經死在了肅王手上,自然不用頭疼這些問題。

肅王顯然很不習慣這種生死為賭注的交鋒,沉默了半晌,終于說道:“這是你自找的。”

——任誰都聽得出來,這不過是肅王不得不接受蕭随意的條件,因而放出的狠話。

“不,”蕭随意微笑說道:“這是王爺自找的。”

他從身上解下短刀,說道:“我想讓王爺答應一件事——我留下可以,但是王爺不能對老三動刑——”他想了想,補充道:“王爺的手下也不可以。”

——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肅王面無表情說道:“本王同意。”說着把腳從蘇妖孽身上移開了。

蕭随意随手把短刀扔到肅王妃腳邊,目光在蘇妖孽臉上轉了轉——蘇妖孽長衫上盡是灰塵血污,已經辨認不出原本的顏色了,面色蒼白,眼睛卻紅腫着,碎發被冷汗浸濕貼在額前,落魄得讓人心痛。

可惜蘇妖孽聽到這句話之後,神色仍是淡淡的,仿佛蕭随意剛才力保的人不是他。蕭随意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是心底酸酸澀澀的不是滋味。

……

“我以前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裏輪得到我喜不喜歡。”

“幹活的時候都是他望風我下手,萬一被抓了,要殺要剮也都是我受着,要是敢說一句不去……我這雙手,大約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罷。”

“但是那個時候,我手底下案子太多,已經收不了手了,差點被吳家的人當做武林敗類抓住打死……後來就這麽一路偷到了京城,然後來了随意樓。”

“家破人亡不是他的錯,死無全屍也不是他的錯。唯一稱得上失誤的,便是笑笑那件事情——但是人力終有窮盡,誰都有失算的時候,只不過有的人運氣好,有的人運氣不好罷了。”

……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劍拔弩張的一個時刻,蕭随意竟然走神了,蘇妖孽曾經說過的話一句一句浮上心頭。

那時候他并未察覺,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擊碎了某種蒼白色的、被他稱之為驕傲的東西……其實最讓人心痛的不是蘇妖孽話語裏深藏的沉淪和絕望,而是他說起沉淪絕望時那種淡淡的、不以為意的語調。

——就好比蕭随意一直遺憾俞長歌生不逢時、命途多舛,實際上以俞長歌的堅忍執着,并不需要他那些可憐的、居高臨下的遺憾。

——也好比他現在無論身份、只希望蘇妖孽能平安無恙,實際上蘇妖孽卻并不需要他的保護或者救贖,他也沒有那個能力妄言所謂護佑。

俞長歌和蘇妖孽都是在最慘淡的境遇裏掙紮沉浮、甚至還能一步一步爬上高位的人,有些問題看得遠比他蕭随意透徹。

而這是刻在他們骨子裏最深處的東西,早在蘇妖孽進入随意樓之前,甚至早在他遇到肅王之前。

在這個最不合時宜的時刻,蕭随意看着蘇妖孽蒼白的容顏,突然就明白了某些他之前從未想過的事情——就算他願意抛開所有的身份、恩仇、情義不談,他面前的蘇妖孽依然是不可接近。那段他沒有參與、并且永遠不可能參與的歲月,足以把任何血肉之軀腐蝕得只剩一副白骨,殘破不堪卻風雨巋然。

他還差得遠。

那個剎那蕭随意終于頓悟,某些困擾他很久的疑惑豁然開朗。

——數日之前,他曾經問祝生蘇妖孽會不會喜歡,祝生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直到現在,蕭随意才終于想通,祝生說的……是對的。

他喜歡的人是地獄黃泉裏的一副白骨,縱使他能把無上的權柄捧到那人面前,那人都只會笑着說謝謝,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煉成了琉璃。

仿佛有一道閃電劈開了蕭随意的心,然後無窮無盡的火焰從裂縫最深處燃起——他終于明白了隔在他和蘇妖孽之間的東西是什麽,随之而來的是得到他的強烈渴望,強烈得他幾乎沉淪。

肅王被蕭随意眼睛裏突然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蕭樓主……莫非是想反悔?”

——蕭随意雖然把兵刃扔了出去,但是衆所周知,随意樓的樓主是用劍的高手,那柄短刀在他手裏跟沒有也沒太大差別。蕭随意如果真想走,單憑肅王妃一個人定然攔不住,所以在确認蕭随意徹底失去行動能力之前,肅王心裏也沒有底。

此時局面雖然極為不利,蕭随意的心情卻莫名地好,像是某個困擾多年的問題一朝開悟般暢快,連着他先前為什麽十分愚蠢地選擇回來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于是看着肅王,微微一笑說道:“王爺難道還打算等着我把自己綁了然後走過去?”

肅王的臉色說明他正是這麽想的。

蕭随意微微挑眉,“王爺厚愛……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肅王:“……”

……随意樓裏出來的都是神經病,我懂了。

蕭随意向地上的蘇妖孽揚了揚下巴,“先把他解開再說。”

“你想多了。”肅王妃一哂說道:“蘇三這種人,不直接廢了他一雙手已經算很給面子了,還敢解開?解開了看着你們一起逃走麽?”

蕭随意聽到肅王妃說“你們”,心想果然這件事中間還有問題,蘇妖孽和肅王府的關系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緊密。

他于是說道:“那總該讓老三說句話吧?”

這個要求倒不算過分,不過肅王想起了蘇妖孽先前那兩句差點就能翻盤的話,還是遲疑了片刻,這才取出蘇妖孽口中塞着的經幡。

剎那間,衆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蘇妖孽的臉上,洗耳恭聽。

蘇妖孽看着蕭随意,許久,終于有些沙啞地緩緩說道:“我讓你滾,你會滾嗎?”

蕭随意:“不會。”

蘇妖孽:“……白癡。”

——先前所有的心思算計口舌都因為蕭随意的一時腦抽而白費,而且蕭大白癡還看起來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蘇妖孽面上卻沒有多少失望或者不甘的神色,只是淡淡地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蕭随意現在仍然處于開悟後的亢奮狀态,伸出雙手,直到被肅王妃用繩子在手腕上緊緊纏了幾圈、确認他掙脫不開之後,蕭随意看上去仍然心情很好,這讓肅王爺忍不住懷疑随意樓是不是還有什麽計劃。

——很快蕭随意就知道了,亢奮不能當飯吃。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亢奮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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