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被許多雙眼睛齊齊盯着的感覺,有點鴨梨略大。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裏?”
最後,是那個黑色長發的少女,有些遲疑的問出聲。
剛才在樹上看不真切,這會兒仔細看她,發現那身白綠的衣裙,實際上是日漫cos裏常見的學生裝。和平時代獨有的活力在她臉上變為生動的漂亮,即使是有些遲疑的詢問,卻也沒有什麽惡意。
毫無疑問,她就是戈薇。
我指了指嗓子,搖了搖頭。低頭看了看周圍,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就着林間的微光在地上劃道:
[趕路,在樹上睡覺,被你們吵醒了。]
戈薇的視力顯然不錯,幾乎是我寫完的同時,她便轉頭看了眼身後的犬夜叉,然後又看向我,表情多了點尴尬:“呃,是這樣麽……對不起啊。”
我點點頭,繼續劃:[那我]。
剛寫了個開頭,右側的灌木中,忽然傳出一陣沙沙聲。那個背後有一條松鼠尾巴、孩子模樣的妖尖叫一聲,便向着犬夜叉與戈薇所在的地方沖了過去,最後一個趔趄翻倒在地上:“它、它們來了?!”
它們?
話音剛落,已有個人影撥開灌木,踉踉跄跄的走了進來。
我感受到平和的、人的氣息,這不可能是妖怪。
那人走出灌木叢後,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開始大口大口的喘氣。在我身後,那小孩模樣的妖已叫出她的身份:“齊!”
那叫齊的女孩一邊喘,一邊斷斷續續的說:“太好了……原來你們沒事。”然後她擡起頭,“和尚大人……請你們救救和尚大人吧!”
戈薇從我身邊走上前,最後跪坐在她身邊:“和尚大人?”
我站在一邊,靜靜的看着他們不斷的争論和決定着接下來的行程。争論間,戈薇甚至說出了“四魂”這個詞,還多出一個細小、卻蒼老的聲音。
我想,他是我看不到的另外那個妖怪吧。
最終犬夜叉表情兇狠的将那把叫“鐵碎牙”的刀給了戈薇,自己拽着那叫“七寶”的妖怪,朝着寺院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微微皺眉。
伸手扯了扯戈薇的袖子,引起她的注意後,我繼續在地上寫字:[寺院,是那邊最近的那個?]
看到她點了點頭,抱着刀有些愣神的樣子。我遲疑了一瞬,還是繼續寫下去:[那個裏面,有妖物]。
那是今天早上經過的地方,原本寺院可以作為暫宿的地點。可當我在百米之外,感受到裏面傳來的惡意氣息之後,便徹底放棄了這個想法。
戈薇的神情中多了份驚訝,卻沒有追問我得知的原因:“可我們聽那位和尚說,他在寺裏布了結界……”
我直接低頭開始寫:[的确是寺裏,或許和尚有問題。]
想了想,我對戈薇笑了笑:[你的朋友是妖吧?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信。]寫完,我扔下手裏的樹枝,翻到樹上拎起自己的包袱,朝她和齊擺了擺手,做了個[再見]的口型。
和主角扯上關系什麽的,實在太危險了。尤其我身後本就擺着個危險分子,很可能正在對眼前這幾只處心積慮的籌謀利用。
我可沒有忘記,現在是在躲着他。
或許沒有再見的機會,或許下次相見已站在對立面。就算最後奈落因為對四魂的執念不同,沒有落得被主角消滅的下場。但只要和這個家夥牽扯一天,至少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很難擁有太好的交情。
牽扯太過,不過徒增為難罷了。
走出十幾步後,身後突然響起戈薇的喊聲:“謝謝你!我決定去幫他!我叫戈薇,日暮戈薇!他們是犬夜叉、冥加爺爺和七寶!”
那聲音帶着令人羨慕的生命力,讓人忍不住因此回顧。或許聲音的主人現在還沒有發現,在這個紛亂的時代,這樣幹淨的勃勃生機,多麽少見。
但我依然沒有回頭。
走了一段時間後,周圍的樹木逐漸變得稀疏,已經開始接近森林的邊緣。這是朔月的晚上,這一夜的星鬥總是格外明亮。
趕到下一個城池,我便能尋到一樣代步工具。馬或者驢,三天內抵達偏西的河谷,就能搭上順流向西的小舟,最多兩天進入東海——未來的東海。
前後不到半個月的計劃,如今已完成最艱難的一半。
身後已聽不到戈薇和齊遠去的腳步聲,卻依稀還回響着她的呼喊。一個人的腳步永遠孤獨而安靜,我忽然想起被發現之後,她問我的那個問題。
——我為什麽在這裏?
這個問題,自從我離開人見城,就再也不敢觸碰。
那七年的過去,最初的三年間,我曾經有一次被奈落帶去西方的雲雷山。那被他忽悠了的山神,将我們追殺了三天三夜。
中途他将我扔下,撂給我一句‘六日內在某地見面’,就原地蒸發了。
這種行為,他美其名曰為“考驗”。從第一次帶着我外出後,不知是閑的慌還是本着物有所值的态度,前後教了我不少自保的方式。
五天後,我吃了不少苦頭,終于通過這所謂的“考驗”。那時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窩在樹下,瞪着幾步外信步閑亭般悠然的男人,無聲的咬牙切齒:[不作死就不會死,當心作過頭。]
他只看了我一眼,伸手将耗盡氣力的我抱起來,悄無聲息的轉移了。
就像養了只小寵物。
有時我會覺得,奈落是個致力于用生命去作死的妖。而這麽和他綁定的自己,哪怕是人類相對短暫的生命,也八成難以壽終正寝。
然後,第三年的年末,那個被奈落污染心智的僧人,在靈魂消亡之前,用強烈的怨恨對我下了詛咒。
這個紮根在我靈魂之中,即使後來除去一半,也依然無解的咒。它通過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飄渺“異氣”為媒,其中妖氣為主,一點一點的,腐蝕我的靈魂。
那不是從肉體上造成的傷害,我依然健康,依然與常人一樣。只是心裏有道懸崖越來越近,或許終有一天靈魂崩塌到一個極限,便再也覓不到一絲生機。
而我本身的體質,讓所有外來的嘗試,統統成為無功的徒勞。
我離開奈落,離開赤子,用了半年時間千方百計的做好一切準備,所為的,也不過是在咒發死去之前,走得更遠、看得更多一些。
隔海的那個有着故鄉影子的地方,是我最遠的目标。奈落的尋找從不是真的阻礙,我相信自己有離開的能力,即使他怎樣善于探尋,卻也無法找到我。
就如四年前費盡周折,如今依然救不了我。
我只是不知道,這本就殘損不堪的靈魂,經過我這一番任性的出走,還能支撐多少日子。
四年前我本只餘一日生命,種下的咒術無法可解。可奈落竟想出用一個生命分擔我體內的咒,這樣幾乎荒謬的方法。
那晚我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到,腦子裏一瞬空白沒有任何想法。那時他拉着我在他身邊三年,或許他帶着我就像帶着一只寵物。而我沒有多少抗争的留下,也只是生存與自由共同選擇的結果。
我想親眼看遍這個世界,親身走遍無數的山海河谷。那些被今川涼封存了六年的渴望,在成為名義上的人見涼之後,終于從上一輩子的記憶中蘇醒。
然後通過那個人牽引的腳步,慢慢成為現實中不斷翻新的風景。
我一直以為,這是某種意義上,微妙的各取所需。
可那一晚颠覆了我以往所有的想法,或許有些東西真的變質了。他甚至微笑着對我說從前都是附身或者傀儡,第一次親身上陣有什麽問題就忍忍吧。
那一夜簡直是不想回憶的亂七八糟,第二天睜開眼睛,發現我依然活着。
詛咒沒有應驗,或者說,它被我體內多出的生命分擔半數。如同死刑改成了緩刑,延長我的生命,卻也不複之前三年的自由。
一年後,赤子出生了。所有預想中最好的結果,因為我體質的緣故,加上奈落的刻意而為,他是純粹的妖。
分去的詛咒,對真正的妖而言,只是一些增強力量的食糧。
可餘留一半的咒依然強大,我蝸居在幾乎封閉的宮室中,身邊是唯一以傀儡造就的婢女梅子,以及不妖壁對妖氣的削弱,也只虛耗了又一個三年。
奈落找不到解決的方法,甚至為了減少異氣的傷害,他幾乎不在我面前以本體出現。而赤子縱然有着血脈的牽絆,也被要求将相見的時間縮減到最短。
我只能看着那座崖越來越近,直到觸手可及的地方。腳下的實地漸漸短的近在咫尺,甚至微微擡頭,便能看到荒蕪的崖下一片黑暗的無光。
所以我選擇離開。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時光,我寧可趁夜爬上最高的山頂,看完一整場絢爛的日出。或者就像我現在為之努力的,登上一艘跨越整個海洋的船,感受整個世界只餘下海濤與風的鳴響。
或許我兩輩子都是任性的人,所以才和奈落互相折騰了那麽久。甚至直到今天,我們依然守着自己的堅持不願妥協。模糊難以定義的詭異關系,一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家夥,活該到死都折騰不清。
但我想,我會想念他。
如果可以,我會希望最後是他陪着我看盡最後的風景,就像最初的三年那樣。
而現在,就這樣吧,這樣就好。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陌生的城鎮被微明的天光暈上朦胧的輪廓。我将肩上的包袱挪了下位置,向着城門的方向走去。
太陽,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涼是在冥加擡頭望天的時候,被發現的╮(╯▽╰)╭
另外,一直覺得就外貌而言,戈薇是漂亮,桔梗是美。
女主是人類,和妖比起來沒啥武力值的人類,不過體質略特殊
關于體質,這一卷多少有明示暗示……更具體的,請繼續看下文
☆、奈落番外 往事
昏暗的和室不現微光,仿佛房間的主人不願看到什麽東西,将一切可能的光源,統統隔絕在視線之外。
他獨自坐在黑暗裏,赤果着的後背上,一只燒灼痕跡的蜘蛛張牙舞爪。
半晌,他驀地睜眼,暗紅的瞳孔交替着憤恨與惱怒,無聲的咬牙切齒:
鬼蜘蛛!鬼蜘蛛!
無論試驗多少次,無論更換多少身體,都跗骨之蛆般的烙印!
鬼蜘蛛!鬼蜘蛛!
這低賤的人類之心,他體內唯一不屬于妖的部分——
這讓他背負所謂的半妖身份,永遠被輕眼、被嘲笑、被淪之卑賤的根源!
第一次被叫出“半妖”,是三四十年前,一個女妖的口中。
那妖怪的長相早已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對方臨死前撕心裂肺的大叫。艱難的匍匐在地上,指着他的五指尖銳的能挖透心肝——
“奈落!你這個卑賤的、該下地獄的無恥半妖!我詛咒你!……”
那女妖是什麽下場?他也記不清了。他誕生于無數妖物與人類的執念中,其中無論哪一方,都毫無所謂正義良善的觀念。
那女妖不過是他幾十年游歷間的無數犧牲品之一,若非那一句半妖,他不會留下分毫印象。
那落迦,地獄。無法脫離的極深世界,無限墜落的虛空。
也是他的名字。
最初的時候,他還是個新生的、弱小的妖。除了能随意變換外貌,力量比最低微的小妖也強不了多少。
但他明白,這世間除了力量,還有一種東西叫頭腦。他同樣明白,雖然力量多數時候能決定一切,但并不是一切都依賴于力量。
他有妖怪足夠漫長的時間,有人類多疑而謀算的心思,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妖怪與自視貴族人類難以做到的,隐忍、僞裝與不擇手段。
(直白的說,就是不要臉啥都能幹╮(╯▽╰)╭)
他欺詐、他反間、他殺戮、他旁觀。他在數十年間一次又一次的更換身份,不厭其煩的轉移栖息之地。
無論是人的社會還是妖的世界,他都經歷了從下往上攀爬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獲得的不只有力量,還有無數無關力量、卻關乎生死存亡的本事。
一晃四十年,這次他選擇了一座人類的城。将那個八歲的孩子取而代之,成為人見城城主唯一的、體弱多病的繼承人。
這個位置能讓他掌握更多的勢力與訊息,體弱多病能成為不受束縛出行的理由。傀儡畢竟并非真人,在重要的時刻,他還是需要親身上陣。
那時,力量已不是他必然的追求。
在妖的世界,他已有了足以對付大部分同類的能力;在人的社會,也擁有了足夠高的地位。
于是,那個糾纏了他四十多年的問題,再一次深刻的浮現。
——他是半妖。
近百年來,傳聞中的四魂之玉,是能視線一切渴望的寶物。四十多年前他因此而生,如今那構成他身體的妖怪早已不能幹預他的想法,可成為真正大妖怪的強烈願望,還是讓他下意識的向往那個存在。
可四魂之玉已随着巫女桔梗的死亡消失,四十多年來毫無音訊。他也嘗試着尋找別的方法,但沒有一樣,能夠真正化解他的執念。
将最後一封信寫上落款,他示意一旁的下屬收去,準備寄往相隔的另一座城。
多少年的學習與熏陶,将演戲的能力刻進了骨子裏。包括所謂貴族公子特有的氣質,親和又不過分軟弱的威信,沒有任何人能夠異議,說他不是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所以,應付那個所謂的未婚妻,應該足夠了。
那個十四歲的人類女孩,她的回信讓他感到怪異。他說不清那種感覺,并非那略顯老成的回複,也不是不同于大多貴族少女的關注點——雖然這些确實很特殊,可那是人類關注的事,與他無關。
仿佛就信件本身,有什麽一直存在的東西,卻被他忽略了。
他坐在桌前,靜靜的回想,依然毫無所得。
無論如何,那個叫今川涼的人類,就要來到他的城。那時一切疑問都會得到證實,而人見陰刀未婚妻這個身份,在擔任了這麽多年的擋箭牌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
……
“殿下,涼姬到了。”
臣屬跪在外室低聲禀報,他點了點頭,溫和的吩咐:“請她進來。”
空氣裏浮現一種特殊的氣味,随着腳步聲的接近逐漸鮮明。
那是從未在信件上出現的陌生氣息,應該屬于那個叫涼的人類。妖的五感本該比人類敏銳的多,卻不知因為什麽,或許輾轉傳遞了太多路程,又可能沾染了昂貴的熏香,他竟從未察覺到。
碧色的茶水蒸騰出霧氣,在清晰的視線內浮上模糊的白。他聽到外室的厚簾被掀了起來,伸手翻過茶杯沖入沸水,漠然的看着滾燙的水花濺落,最終在空氣中漸變微涼。
最後一道障目的帷幔除去了,于是他擡起頭,換上溫柔的面具,看着那個微垂眼睑、緩緩走近的人。
呼吸如同被掐斷的線,驟然一停。
那淡薄的氣息随着接近而清晰起來,連同那散發氣味的溫熱人體,一瞬充溢了整個空間與視線。他感到自己的情緒強烈的紛湧躁動,劇烈跳動的心髒将血液輸送到眼球,瞳孔被暗色的紅徹底侵占。
這如同幻覺一樣,純粹的感覺。
那一瞬間他仿佛遠離了自己那永遠雜亂惡臭的味道,連同這龐雜參差的肉體本質,都被眼前的少女那難以形容的純粹存在緩慢安撫。妖是一種比人類敏銳太多的生物,這一切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這是他尋找了幾十年的“解藥”。
由清醒的靈魂偶然造就的奇妙能力,對于半妖的血脈洗滌,或許比曾經的四魂之玉更加徹底,觸手可及。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耐性是這麽脆弱,勉強用咒術遮蓋瞳孔的異色。然後緩緩擡頭望了過去,聲音中的情緒早已不需扮演:“你……涼?”
涼。
仿佛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強烈的執念中誕生。沖出那滿是渾濁惡臭的洞穴後,在山中夜盡的清晨,呼吸到第一口露珠浸透的夜來香。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涼是在冥加擡頭望天的時候,被發現的╮(╯▽╰)╭
另外,一直覺得就外貌而言,戈薇是漂亮,桔梗是美。
以及……可以默默的,求評論麽T T
☆、幕落(一)
桔梗醒了過來。
瀑布從高處的山崖沖擊而下,将崖下的石頭磨的圓滑。她動了動手指,觸到微涼粗糙的石面。
記憶從黑暗中漸漸喚醒,如同不久前她被裏陶重新喚回這世間的靈魂那樣。勉強撐起身體,眼睛在明晃晃的光線下眯起片刻,手臂卻在這時碰到另一樣柔軟的東西。
“……?”
她張開眼看向身側,卻發現與自己咫尺距離的白色石灘上,仰面躺卧着另一個女子。
那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人,白皙姣好的容貌是種并無攻擊性的驚豔。人類,桔梗只用一眼便能斷定,那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她穿着一身青白色的短衣,是普通百姓外出常穿的樣式。安靜的躺在那裏,不知陷入昏迷或者只是沉睡。
……
……
“桔梗大人,謝謝您!”
“桔梗大人,您真的決定留下來嗎?”
“太好了……”
溫涼聽到隐約高低的聲音,有孩子的天真,也有成人的穩重。其中最清晰的,卻是那個溫柔微低的女聲,耐心的回應着那些或感激、或快樂的人。
“……”
她從漫長的沉夢中脫離而出,在醒與夢的邊緣閃過無數意象,然後像是退潮的海,悄無聲息的湮沒在黑暗的崖底。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那個溫柔的女聲忽然近在咫尺,溫涼張了張口,卻發現嗓子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發不出一點聲音。
有些驚訝的睜開眼睛,看到白衣紅裙的女子,那雙溫柔得幾近仁慈的瞳眸。
溫涼是在半天之後,才漸漸弄清了自己的處境。
她似乎,是來到了差不多五百年前的世界,戰亂橫生的日本。
小小的孩子們在樹叢間追逐奔跑,不時從中尋覓一些外形奇異的植物。然後揮動着手中的花草,向着村邊的河畔,大聲喊出兩個名字:“桔梗大人!涼大人!”
河畔站着兩個人。
同樣白衣紅裙,同樣黑色的長發。一個在腦後分成三股紮起,一個在發尾系成一把。
“你看你看,這是草藥嗎?”
小小的女孩快步跑來,向美麗的巫女舉起手中的草藥。桔梗微微俯身,微笑着誇獎:“真不錯,能找到這個,這種草藥對消腫很有效。”
另一個小男孩也跑了過來,懷裏抱着一束粉色的花:“桔梗大人,這個呢?”
桔梗看了看,“嗯,這個啊……”說着回過頭去,轉向身後的溫涼:“涼,你也學了好幾天,看看這是什麽?”
溫涼忍不住瞪她一眼,上前兩步,蹲下身和小男孩平視,盯着那花看了片刻,才在男孩有些緊張的目光裏低頭,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道:[不錯。]
這個村子識字的人不多,孩子們認得的,大多還是這幾天兩人教給他們的。簡單的一個詞,便讓小男孩高興的面頰發紅,将懷中的花束遞給溫涼,笑着跑遠了。
懷裏的花散着淡淡的清香,溫涼抱着花捧站起身,看着新圍上來的幾個孩子,無聲的開口:[桔梗。]
桔梗轉頭看她,幾天特意的聯系之下,她的讀唇能力在飛快的進步中:“嗯?”
袖子被另一個孩子輕輕扯住,溫涼搖了搖頭:[這樣很好]。
然後她低下頭去,看向這個神色同樣期待的孩子,笑着點點頭。
雖說……因為不太好讓孩子失望,就讓她幫忙含糊過去什麽的,有點被抓壯丁的感覺。
不過,孩子們都很高興啊,不是麽?
嚴格來講,桔梗是溫涼的救命恩人。
兩天前她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年輕卻強大的巫女。
巫女,在這個妖異疊生、戰亂頻發的時代,是少有的、受人尊敬的女性職業。
桔梗并不是如今她們栖身的村子裏的人,據說三天前她經過不遠處的瀑布,從淺灘的河邊發現了昏迷的溫涼,便将她帶了回來。
“你的身體裏,有一股詭異的負面力量……或許用詛咒形容,更加貼切吧。”剛剛醒來的時候,這名叫桔梗的巫女,這樣告訴她,“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它應該在不久前發作過。你勉強撐了過去,所以它被削弱了,暫時蟄伏起來。”
但蟄伏,不代表消沒。甚至沒人能預料到,這詛咒未來會成為的樣子。
這個身體不能說話,卻讓溫涼莫名的掌握了日語的讀音和寫法,詭異熟練的感覺,仿佛她已使用了很多年。
于是在桔梗詢問她名字的時候,她想了想,在地上寫道:[我叫涼。]
之後的幾天,她們便在這村中住了下來。桔梗的能力救治了很多村民,在閑暇時和溫涼一起,照顧那些村中因大人忙碌、很少得到關照的孩子。
同時,桔梗也教給溫涼一些辨識草藥的方法,與基本的治療手段。
而讓兩人都有些意外的是,在這方面,溫涼學得特別快,甚至對有些草藥早有了解。
“說不定,你在失去記憶之前,也是一名巫女。”那時,桔梗這麽說。
溫涼笑了笑,沒有接口。
可心裏有個聲音,在無聲的告訴她:不是這個原因。
夜深人靜,溫涼從不知所以的噩夢中驚醒。滿頭冷汗的坐起身,卻看到小小的人影在門邊一閃,已經跑了出去。
視線掃過不遠處空出來的床鋪,是……小夜?
沒有多做遲疑,将夢中散成碎片的餘悸甩了個幹淨。她輕手輕腳的爬起來,悄悄跟了上去。
小孩子的腳步相對較輕,她沒敢跟的太近。看着小夜一溜煙鑽進一片灌木從,那裏對一個大人來說太小了。溫涼回憶了一下,那邊是村西的河灘,還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小路兩側生着一人高的小樹與低矮的灌從,她伏低了身子向前走去。林子那邊似乎有隐隐的人聲,依稀是“成佛”、“救贖”之類,卻聽不大連貫。
終于拐過轉角,溫涼剛剛擡頭,便看到小夜發抖的身體,以及那片遮擋了前方的樹後,驟然曝出的一片亮光。
“呃……”
一聲低吟在樹後響起,仿佛人臨死前的悲鳴。她上前兩步,一手将顫抖的小夜抱進懷裏,一手捂手她的嘴,“噓……是我,涼。”
感覺到手下一僵後下意識掙紮的小小身體,在聽到聲音後柔軟下來。溫涼感覺到濕潤的水落在她的手背上,低頭一看——女孩已無聲的顫抖着,哭了起來。
女孩似乎是怕驚動了“鬼怪”,連哭泣都壓抑着聲音。溫涼無聲的嘆氣,将小夜轉過來摟進懷裏,一手輕拍她的後背。
然後她擡起頭,從樹後望了出去。
如此刻她已感受到的氣息一樣,毫無平和的景象——
桔梗,一個氣息迅速消亡的僧人,還有另一個大叫一聲後,向着樹林另一頭奔逃而去的僧人。
“不多管閑事,也不會丢掉性命的。”
溫涼聽到桔梗低低的說,那微沉的語氣透出一種陌生的感覺。那一刻她覺得桔梗成了另一個人,卻又感到理所當然的融洽。
那些她眼睛裏存在的東西,直到此刻,才真正的流淌出來。
冷漠的,慈悲的。
其實,這一點都不矛盾。
那僧人似乎又說了什麽,而桔梗只是站在那裏。随後風的流向似乎開始變了,有什麽因為這巫女被觸動的情緒,開始焦躁的蠢蠢欲動。
體內被壓制下去的詛咒,這一刻有了複蘇的跡象。溫涼清楚的察覺到這一點,沒有遲疑的,她輕輕站了起來。
“什麽人?!”
桔梗的聲音幾乎稱得上冷厲,溫涼懷中本已平靜下來的小夜,再度開始發抖。
溫涼抱着女孩從樹後走出,看清她們的一刻,桔梗身周躁動的氣息,忽然便平靜下來。
[我跟着這孩子出來的。]溫涼不再上前,隔着幾步的距離,無聲的說。
桔梗的聲音透着種無力:“你們,都看到了嗎。”
溫涼将小夜放在地上,重新擡起頭:[看到什麽?你不是人類?]她抿了抿唇,[我早就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幕落(二)
溫涼的“早就知道”,可以回溯到醒來的第一天。
恢複意識的時候,最先觸動感官的并非聲音,而是氣息。
很多有很多人類的氣息,基本偏于的淡薄與平和。小孩子或許活潑一點,老人則如塵霧般黯淡。
身體健康的,穩重而源源不絕;久病難愈的,斷斷續續孱弱不已。
那些氣息在空氣中纏繞聚散,卻又泾渭分明。那不是氣味,不是色彩,甚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氣息”。只是她對此的一種定義,仿佛在這一點上,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不同于這世間任何一個生命。
而除此之外,有一個格外明顯的異類,存在于這無數屬于人類的氣息裏。
然後她聽到耳邊響起說話聲,一個聲音便對應一個人,一種氣息。然後她動了動身體,聽到那異樣的存在靠近了自己: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那是溫涼對桔梗的第一印象,比眼睛和聽覺更早一步的,記住了她的氣息。
生機與死氣層層疊疊的糾纏在一起,如同她眼中的冷漠與悲憫。不是人類,不是妖物,不是半妖,不是死魂——即所謂的鬼。
如果說半妖橫跨着人與妖之間界河,那麽眼前這個女子,就是徘徊在生與死的靈魂之界。
心中一時湧上無數念頭,随後又如潮水般褪去。溫涼望着桔梗,表情平靜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第一天就知道了,我能‘感覺’到,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她說着松了手,讓小夜不再緊靠着她,[我也不一樣。]
她唯一感受不到的,就是自己的氣息。
或許這個身體的确是人類,卻也不可能,是所謂的普通人。
因為“無息”本身,就是一種氣息。
被她放開的小夜,有些不安的擡頭看她,猶豫了一會兒,又轉身看向桔梗。
“涼大人……桔梗大人,你們……”
溫涼對她笑了笑,蹲下身在地上拾了塊小石頭,簡單的寫:[再見,小夜。]
桔梗也看清了她寫下的東西,神色多少有些意外。溫涼已重新站了起來,[桔梗,可以一起走嗎?]
片刻的沉默,桔梗看着溫涼,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最終,桔梗輕輕搖了搖頭:“抱歉,涼,我有必須一個人去做的事。”
[你想死?]
溫涼終于将今夜見到桔梗之後,便盤踞在心裏的問題說了出來。看到桔梗臉上的表情,原本的五分試探瞬間成了肯定:[你想,帶着某個人一起死。]
一字一字放慢了口型,安靜的夜晚沒有聲息。溫涼想起白天她去找一種草藥,回來時看到那兩個陌生的僧人,和今夜兩人相同的氣息。
桔梗的存在本身,已是最好的解釋。這幾天她聽到關于妖鬼的零星說法,那些人說了什麽,已不需要求證。
[桔梗,]她上前幾步,拉住對方的手腕。冰冷的、仿佛屍體死去不久的溫度,以及那混雜着生死的氣息,可對于溫涼體內的咒而言,卻是一種毫無影響的平和存在,[如果我的親友死而複生,只要沒有迷失自己,我都會很開心、很開心的。]
桔梗似乎有些失神,最後卻依然說:“可是,他們不是這樣想的……涼,我必須要嘗試一次。”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否則,已經勾起執念的靈魂,無法再維持接下來的平靜。”
她退了三步,低頭看向兩人身後的小夜:“抱歉,給你留下不好的記憶……再見。”
桔梗轉身離開,一條死魂蟲從她身上出現,繞着溫涼轉了一圈,然後消失在空氣裏。溫涼聽到桔梗最後的話,如同約定,也仿佛訣別:“涼,不知日後能否相見,無論如何,想繼續活下去的方法,就要你自己去找了。”
月亮在眼前的湖面上映出殘缺的影,小夜抓着涼的衣袖,擡頭看着她:“涼大人,桔梗大人離開了,你是不是很快也會離開?”
溫涼撫了撫她的頭發,沒有回答。然後拉起她的手,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涼,我想在這裏生活下去,這是我能做到的事。
——嗯,即使沒了記憶,我也想嘗試着破解這詛咒,好好活着。桔梗,沒有靈力的話,還能成為巫女嗎?
——為什麽不能?我的妹妹……她也沒有靈力,但依然成為了巫女。或許靈力能讓人變得更強,可除此之外,醫療、催眠、對邪氣靈氣的感應與消減,這些都是通過學習和內心決定的。靈力也有後天生成的,這和機緣有關……
——巫女大人,你願意收徒嗎?
桔梗對溫涼而言,更像是在這個一無所知的世界醒來後,迷霧之中遇到的一點燈火。
她們都沒有深究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