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盛绾绾實在是沒什麽力氣, 護士姐姐中途過來給她喂了兩管沒什麽味道的液體, 還沖了一小包蒙脫石散。
幸虧她腸胃炎初期就來治了, 要是拖到明天穿上戲服, 連上廁所都是個問題。
那管液體喝完之後,盛绾绾就變得異常困倦。
她今天本來就沒怎麽休息,情緒大起大落不說, 又在兩個城市間颠簸輾轉, 再年輕也頂不住。
液體源源不斷的輸入她身體裏, 她的眼皮卻越來越沉。
言霁就坐在她床邊,她覺得莫名安心。
她睡得并不算熟,畢竟病房的燈還亮着,她不習慣在太亮的環境裏睡覺。
夢境并不由她控制, 她夢見了很多零零碎碎的, 小時候的事情。
奶奶還健康着,雖然瘦, 但是面色紅潤, 連頭發都沒有全白。
她在地上鏟着泥巴玩, 奶奶坐在小木椅上, 帶着老花鏡, 手裏捏着一本英文書在看。
盛绾绾把挖出來的泥堆成一個小土包,用手掌拍結實,卻發現沒一會兒從土包裏爬出來一只黑色的小螞蟻。
小螞蟻頂破土包,将一些細細的泥粒踹下去,開始繞着土包熟悉地形。
盛绾绾立刻停下動作, 認真的盯着它看。
小螞蟻努力爬着,奶奶那邊念叨出聲。
“where are you from 你從哪裏來?”
“how old are you 你多大了?”
“can I help you 我能幫助你嗎?”
“Thank you very much. 非常感謝。”
......
盛绾绾那時候也就三歲,沒有刻意學什麽英文,但因為奶奶總在她身邊念叨,她依葫蘆畫瓢,年紀小小的,反倒能聽懂不少英語。
長大後英語水平一直不錯,也得益于奶奶帶着她的時候,從來沒有放棄過學習新東西。
小時候的場景溫馨又恬靜,而且細致到了極點,她能看清廚房角落裏,擺放在那很久沒人動過的小葫蘆,能看清牆壁上用老舊相框裱起來的爺爺的老照片。
陽光斜照進屋內,在牆壁上留下一道光暗分明的痕跡,那道痕跡正好橫跨老照片,半明半暗,空氣裏的塵埃慢慢漂浮。
她沒想到,自己的記憶可以細致到這種地步。
但這種溫馨并沒有堅持多久,她很快被拉入執念。
她想起了奶奶臨走時淡然的模樣,想起那雙陌生的,迷茫的眼神。
想起了小姑撕心裂肺的哭。
奶奶是那麽溫婉賢淑的個性,她愛家裏的每一個人,可最終,卻要她将所有人遺忘。
在她緩慢遺忘的冗長的時間裏,盛绾绾并沒有小姑那樣悲痛。
她大部分時間還在學校,并不能經常回家,也沒有經歷奶奶遺忘的過程。
她還想,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就好,只要奶奶還在身邊就好。
至于以前的事情,記不記得,并不算特別要緊。
直到奶奶去世,小姑哭暈,奶奶被人推走,她都沒有太大實感。
總覺得哪怕親眼看到了,還像是做了個夢一樣。
似乎夢醒了,那個人就還能回來。
她那麽熟悉的奶奶,那麽喜歡的奶奶,怎麽能不打招呼,一聲不吭的就走了。
這太倉促了。
一路失魂落魄的趕飛機回來,她還想着,要努力投入工作,調整好狀态,不耽誤別人的時間。
腦子裏被太多的事情填滿了,而且離開了那個城市,悲傷的情緒也就淡了。
但當夢裏的記憶逐漸細致起來,細致到曾經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她突然發現自己受不了了。
那個人是真的沒了,那個她記憶中無法割舍的身影永遠不會再見到的。
她只能看到照片,看到視頻,或是從回憶裏搜刮一寸一尺的細節。
但她永遠都摸不到她溫熱的皮膚,碰不到她帶着皺紋,笑的格外溫婉的眼睛。
痛苦一點點的蔓延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盛绾绾睡着,眼角卻源源不斷的流淚。
她的胸脯快速輕微的顫動,手指逐漸抓緊了床單。
她手上一用力,胳膊上的針被肌肉擠得動了一下,膠帶也繃的緊緊的。
言霁深深皺着眉,趕緊抓住她的手。
盛绾绾的手很涼,但手心裏全是汗。
她仿佛捏住了什麽救命稻草,把用在床單上的力氣全部用在了言霁手上。
她的指甲緊摳言霁的指腹,言霁只是垂眸掃了一眼,連躲都沒有躲,反而輕輕的包裹住了她的手。
殷大摩站在門口,擔憂的看向言霁。
他盡量壓低聲音道:“盛小姐已經睡着了,您也休息一下吧,院長辦公室有個休息室,院長回家了,現在空着,環境挺不錯的。”
言霁看向盛绾绾緊皺的眉,顯然她還睡得很沉。
盛绾绾繼續做夢。
痛苦的情緒一旦襲來,總會鋪天蓋地的交織在一起。
奶奶的身影消失後,她又夢到了一片熊熊燃燒的大火。
她是洺莜。
日夜對着劇本,朝夕相處,每天都想着明天的戲該怎麽拍,又怎麽可能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知道洺莜的結局。
那是陸堇的登基大典。
爐鼎裏燃燒着熊熊大火,幹柴充足,火勢洶湧,嚣張的火舌顫動着身軀向天竄騰,就如陸堇扶搖直上的奪權之路。
陸堇站在高高的鹿臺上,身披華服,受百官朝拜。
洺莜作為前朝遺孤,被押着,按跪在地上。
史官展開卷軸,一樁樁一件件細數她這些年的罪惡。
欺淩弱小,強權壓人,戕害忠良,掩人耳目。
那麽多,那麽多的罪惡。
她都不記得,自己還幹過這些事情。
唯一記得的,就是她的确不擇手段的坑害茶女,費盡心機的想要得到陸堇。
周遭傳來接連不斷的唏噓,唾棄,咒罵。
那些聲音交疊在一起,聒噪的傳到她耳朵裏。
她只覺得不屑,只覺得煩,她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覺得羞愧。
這些罪不罪的,和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在座的,從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到跪滿一地的所謂忠良,哪個人手裏,沒染過血腥。
他們又有什麽資格說她。
她擡起頭,看向鹿臺上的新王。
陸堇也同樣看着她。
他頭一次這麽認真,這麽專注的朝她的方向看着。
但洺莜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依舊是滿臉嫌惡,還是有那麽一絲絲的不忍。
那一道又長又遠的石階,是她永遠抵達不了的路。
新皇仁慈,念及幼時相伴之情,念及洺莜誠心歸順,在關鍵一戰中貢獻了至關重要的密文,決定饒她一命。
仁慈個屁。
饒恕個屁。
洺莜咬着牙,獰笑着謝了恩,憤恨的看了陸堇一眼,回到住處的當天,沒有絲毫猶豫的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割腕并不會很快死,能讓人失去生命的,只有失血過多。
體溫會逐漸降低,身體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眼前模糊,死亡的恐懼臨近。
到那個時候,人會害怕,會想要繼續活下去,但卻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求救。
那麽高貴的公主,怎麽就走到了這個失敗的地步呢。
盛绾绾替洺莜疼。
言霁将另一只手搭在盛绾绾的額頭,感受了下溫度。
還好,她已經有些退燒了。
“好吧,那我去睡一會兒,你幫忙盯着,快滴完的時候記得叫醫生。”
言霁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想要把手從盛绾绾手下抽出來。
抽走了不過一半,盛绾绾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又攥緊了他:“別走!”
言霁不敢動了。
他怕盛绾绾把針掙脫了。
殷大摩小聲道:“言哥?”
言霁輕輕拍了拍盛绾绾的手背:“盛绾绾?”
盛绾绾輕輕抽泣着,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含糊不清的低喃道:“別走......”
言霁有那麽一瞬間,心裏仿佛湧進了蜜。
盛绾绾需要他。
哪怕是在夢裏,也本能的想要留下他。
言霁不舍得用力了。
他對殷大摩輕聲道:“算了,我不睡了,一會兒你幫我準備一杯意式濃縮。”
殷大摩一臉為難:“言哥......”
言霁始終望着盛绾绾,淡淡道:“沒事。”
殷大摩只好點頭給他們帶上了門。
戀愛中的老板,真他媽不好理解。
等殷大摩離開,言霁才對着昏睡的盛绾绾輕聲道:“是你不讓我走的。”
他掀開被子,把鞋脫在一邊,靈活的擠進了盛绾绾的被窩。
院長的休息室還要下樓,不如在這兒糊弄一會兒。
好在床上不擠,但以言霁的身高,還是只能蜷着。
他那只手還被盛绾绾緊緊攥着,言霁并沒想要抽出來,于是以一個并不算舒服的姿勢,躺在了盛绾绾身邊。
他用手臂攬住了盛绾绾的腰。
她身上出了不少汗,皮膚都黏黏的,薄薄的襯衫卷了上去,細瘦的腰肢完全暴-露在他掌下。
言霁把她往自己懷裏帶了帶,低喃道:“我不走,好好睡吧。”
盛绾绾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她轉了個身,腰肢在言霁掌下一滑,湊的離言霁更近了一點。
言霁抿唇,喉結微動,手下卻不敢亂摸了。
盛绾绾畢竟在生病。
她嘴裏還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念叨:“別走,你們都別走啊......”
言霁将手從她腰上移開,拍了拍她的背:“誰要走了?”
盛绾绾抽了抽鼻子,表情悲傷:“別走啊,陸堇。”
言霁:“......”
盛绾绾抱住言霁的胳膊,仿佛困在一根浮木上的樹袋熊。
“陸堇,別離開我。”
言霁氣的胸口發疼,他想把手從盛绾绾懷抱裏抽出來,讓她繼續抱着陸堇去吧。
但想了想,到底沒忍心,只能咬了咬牙,在她腰上懲罰性的輕輕擰了一下。
“沒良心的。”
陸堇是他演的角色,但言霁依舊覺得心裏悶悶的,仿佛被某個道貌岸然的古代王爺給綠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言霁:我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