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你呢?你會是什麽反應?當和你一起去看演唱會的朋友,你們一群人,有人的票子丢了,你們找到了一個黃牛,黃牛開的價錢有點離譜,你們中的一個就上去和黃牛理論,然後吵了起來,還動手了,警察來了,警察說,多大點事兒啊,勸了幾句,确實不是太大的事情,黃牛倒票,說到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貴出來的那點票錢也是給的起的,和黃牛吵架真的很沒必要,而且演唱會快開始了,行了行了,進去看演唱會吧,貴就貴一點吧,這個時候,你那個朋友,就是剛才和黃牛理論的那個朋友忽然拉着警察說:‘黃牛的事兒你們不管嗎?’警察還沒接話茬呢,他又說……咳,他說,‘我殺了人。’,你當時會是什麽反應?我是說,你能有什麽反應?”
“殺人,開什麽玩笑?喝高了吧,我`操,你丫說什麽呢,趕緊走吧。我們就拉着知了走啊,知了不幹啊,你知道他和我們說什麽嗎?他完全是在撒酒瘋,那天晚飯他喝了小半斤白酒。他說:‘沒有我就沒有1985,他們應該給我錢!’我`操,警察哪信你這個啊,沒把他當回事,他就什麽都招了,他說他殺了薛寒,兇器一直藏在家裏,他沒扔,是一把削菠蘿的刀,就長得像小鏟子的那種,知了他們家是開水果店的。我`操,我們一群人全都傻眼了,面面相觑!我看看老牙,老牙幹律師的,臉都綠了,要去捂知了的嘴,知了不幹,賴上警察了。這下真他媽是玩兒大了。還看什麽演唱會啊!我們幾個跟着知了去了派出所,聯系了他爸,他媽,他姐,他姐夫,他們一大家子都來了,他姐才做完月子,抱着小孩兒到了派出所,還沒搞清楚狀況呢就開始哭,哇哇地哭,小孩兒也哭,嗷嗷哭,哭得一整個派出所都過來看熱鬧。後來你們就都知道了啊,顧知了殺人,八年前殺的人,落網了。這種情況……應該算自首吧?”
“知了聽的那種歌,我不是很喜歡,我覺得太吵了,我不是說這些音樂怎麽怎麽樣,只是我個人來說,我不喜歡。他高中的時候就很迷這些了,槍花,綠日,綠洲,U2,我能給你報一大串名字,他高中,我在大學念英文系,他經常找我翻譯歌詞,後來他上大學了,自己還組了個樂隊,和他的幾個朋友,翻唱一些英文歌,國內一些樂隊的歌也唱。我還記得他那間小房間裏,一進門就能看到很大的一張海報,差不多和那面窗戶那麽大吧,海報上面幾個大寫的英文字母,M-O-N-S-T-E-R,背景是一個倒吊的男人,全身都是紅色的,好像血。”
“我們那個樂隊叫三分鐘,名字我起的,因為這事情本身,就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事情啊,說白了就是趕流行,趕時髦,我,知了,老牙,加上一個現在已經不怎麽聯系了的,叫高超的,我們四個人。組之前都是光棍,中文系女生是不少啊,我們學校吧,好巧不巧,邊上挨着體校,帥哥特別多,談戀愛搞對象根本沒我們幾個的事,沒想到一組樂隊,去禮堂唱了兩回歌,就都找到了女朋友。真的,我認真的,我不和你開玩笑啊,誰不是抱着那個目的啊!我們那會兒還翻過MONSTER的歌啊,那首歌還不賴,我到現在還能哼哼。對吧,是這樣唱的吧,那個《窗》。知了特別喜歡他們的貝斯手,就是現在1985那個Adam,他特別讨厭薛寒,一提起薛寒就恨得牙癢癢,但是那首我們翻唱過的,也是他最喜歡的MONSTER的歌,《窗》,是薛寒寫的。高超昨天發短信給我了,問我,顧知了瞎雞`巴搞什麽呢?”
“這種文化突然之間闖進來,毫無預兆,一下子……你說每天背着個書包去上學,之乎者也,加減乘除,革命任務任重道遠,大家都穿一樣的衣服,書包都一模一樣的,最多有幾個時髦些的,頭發上偷抹點發油,女孩兒嘛,裙子稍微改短一些,露出個小腿已經不得了了。讀書吧,讀完高中,考得上大學就考,考不上就去當工人,工人過什麽樣的生活呢?你每天也都能看見啊,你爸,你媽,你叔叔,你伯伯……都是可以預見的,單調,機械化,這種時候,你一覺睡醒,你發現,我的個天,這個男的怎麽留着長頭發,還穿帶亮片帶閃的衣服,這個女孩兒的上衣怎麽這麽短,嘴唇的顏色怎麽這麽紅,這才叫女人吧?他們唱歌啊,怎麽都沒調子?怎麽光嚎呢?問題是還嚎得特別帶勁,蹦蹦,啪啪,熱熱鬧鬧,電吉他那樣掃啊,腎上腺素整個就上來了。藥物當然也有一部分作用,不說百分之百吧,但是百分之八十都有濫用藥物的問題,所以很快這種潮流就沒落了。其實是很迷茫的,因為一下子接觸到太多的東西了,有太多的可能了,你知道嗎?你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是現實的落差又太大了,清醒過來之後,你就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是,這種時候很難調和,所以大家就喜歡聚在一起,一群一無是處的人聚在一起,各種罵,各種看不起,又互相輕蔑,所以很多樂隊沒多久就散了,聖騎兵,我們當時組了一年多吧,已經算很久的了,MONSTER,他們組了六年?難以置信!”
“1985,今年跨年晚會不是還有他們嗎?電視裏也經常出現,聽說他們要開巡回演唱會的時候,知了特別興奮,他把以前的舊照片都翻出來了,還有些票根,都在那個鐵盒子裏,哦,還有這個,彈吉他用的。他高中住宿,每周三晚上都會翻牆出去看他們演出,還找我一起去過一次,我和我那時的男朋友一起去的。這張照片還是我幫知了拍的,這個人,就是薛寒,角落裏這個,他很好認。樂隊表演完之後,還有別的樂隊演出,他們樂隊裏其他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也有一些人去和他們聊天,大家都很客氣,那時候還是用的傻瓜機啊,柯達的傻瓜機,裏面裝35MM的膠卷,閃光燈特別亮,知了去問Adam,能不能和你們合個影。大家站好了,我看到薛寒,就問了句,是不是少了一個人?知了說,就這樣拍吧,我記得他的樣子有點生氣。Adam就走過去和薛寒說話,應該是問他要不要一起照合影的,我沒聽到,我聽得很清楚的是,薛寒很大聲地說:‘滾。’嗯,這張合影裏沒有他。整間酒吧的人應該都聽到了。我覺得他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目中無人的人。”
“我知道Adam的時候,他還在MONSTER。1985雖然組成了才兩年多吧,但是不少粉絲都是以前MONSTER就開始追他們的了,我們後援會裏一個資格最老的粉絲,粉了得有十年了吧,都從學生追成孩子媽媽了。我們就打算趁這次1985搞巡回,搞個活動,大家可以曬一曬自己和Adam的合影,還有以前那些紀念品,什麽T恤啊,撥片啊,都可以曬一曬,搞個轉發抽獎,話題标簽是我想的,叫‘Adam的第十年’,也算是為1985沖一沖熱度吧。獎品是送演唱會的VIP門票,因為演唱會那天剛好是Adam組樂隊的十周年,就是MONSTER組隊的那一天,6月22號。我們差不多都把1985看做是MONSTER的延續,因為核心人物就是Adam啊,除了換了一個主唱。無論是MONSTER和1985,百分之八十的歌都是Adam寫的,這還不算核心人物那怎麽才算核心人物啊?雖然是樂隊,但是樂隊四個人,肯定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粉絲,對吧,婷婷姐對我們幾家後援會都很照顧,慶功宴那天我們幾個都去了,還是蠻感動的,MONSTER……我看的第一場MONSTER的演出,我還在讀高中,每周三他們在海洋之心演出,海洋之心早就倒閉了,那邊一片都建了商場,人氣不太行,聽說是挖地基的時候挖到了龍脈。我們其實是去看木偶先生的,MONSTER出場比較晚,十一點以後了,我們家管得很松,不過太晚回去也不太好交代,我朋友就拉着我,和我說,這個樂隊的貝斯手非常帥,一定要留下來看一看。那就看一看吧,就等啊,先是鼓手上臺,然後吉他手也出來調音了,阿霆身材很好,皮膚曬得黑黑的,底下已經有女孩子在尖叫了,然後我就看到一個高個子,差不多一米八三,一米八五吧,穿了個白背心,牛仔褲,穿得特別特別普通,簡單,他背了一把貝斯,黑白兩種顏色,五根弦的,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彈五弦貝斯的人很少。他的頭發就亂七八糟地紮了一把,橡皮筋還是根紅色的橡皮筋,他上臺了鼓搗那個話筒架,我還問我朋友:‘這個貝斯手還兼職主唱啊?’我們離舞臺很近,他聽到我這句話,擡起眼睛看我們這邊……他……我站在這裏,他就站在那裏,就是這麽近,然後他還是站在舞臺上,人又高,舞臺上還有燈光……Adam說:‘不是,我不是主唱。’那天阿美也在,我對阿美的印象非常深刻,LIVE HOUSE裏群魔亂舞的太多了,阿美沒化妝,穿白裙子,紮麻花辮,就像那種青春校園片裏頭不食人間煙火的校花那種形象。當時我還和朋友說,哇靠,幹嗎,扮清純啊,穿成這樣來追樂隊,我朋友就拱拱我說,這個是Adam的女朋友,外國語學校的校花。好吧,我知道我沒戲了。薛寒?我們今天不是聊ADAM嗎?提他幹什麽,他和1985沒有一點關系,死都死了那麽久了。”
“這個是阿美,這個是Adam,這個是我,這個是大野,我們談了三年多吧,每年湖邊辦夏天嘉年華我們都會去,這次阿霆沒去,他跟他爸媽去歐洲旅游了。對啊,薛寒每年也都會去,他很喜歡做摩天輪,旋轉木馬,還有開碰碰車。嗯,這個就是他,臉是不是很臭?哈哈,其實還好啦,每次在游樂場玩得最瘋的就是他,他玩游戲特別拿手,套圈,打靶,扔飛镖,沒他不在行的。我家裏有個兩米高的棕熊公仔就是他送給我的,大野打靶太爛了,玩了幾百塊就拿到一個安慰獎,薛寒看不下去了,一把就贏了那個,大夏天的,直接幫我抱回了家,出了一身的汗,我媽還問我,是不是就是這個小夥子和你搞對象啊。哈哈哈。其實薛寒蠻常笑的,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拍照都是這種表情,他有點孩子氣,脾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我和大野談戀愛的時候,基本上每天都會去他們那裏找大野,每次去每次都撞到薛寒和Adam吵架。什麽都吵,你可能想都沒想到的事情,一顆雞蛋怎麽煮都要吵,特別幼稚。Adam寫歌,薛寒寫歌詞,薛寒偶爾也寫歌,但是樂隊不怎麽排,他的歌,編曲都太陰暗了。我學過幾年鋼琴,一開始他們還說要找我做鍵盤手,薛寒從舊貨市場買了臺電子琴,讓我教他彈鋼琴。他彈琴,寫歌詞的時候,還包括睡覺的時候都很安靜,一上臺就很瘋,有點歇斯底裏。樂隊排練的那個地方,本來是間倉庫,沒人住的,大野,阿霆還有Adam都會回家,只有薛寒住在那裏,一開始沒有床,後來有了張床墊,樂隊稍微開始有一些演出之後,Adam買了張床。薛寒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家人,我也只是從大野那裏聽說過他的一些事情,他不是本地人,老家靠海,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抛妻棄子不知道去了哪裏,他媽也不管他,他高中沒有讀完。我一直覺得,薛寒和Adam的關系,我們私底下會開玩笑啦,說阿美是Adam的女朋友,薛寒是他的男朋友,但是我覺得他們的關系,可能要更複雜一些。”
“Adam比較圓滑,不然怎麽做隊長?我佩服他兩點,第一,他找薛寒做主唱;第二,他敢找薛寒做主唱。他們是鄰居,就住對門,小區就在之前海洋之心邊上,福星小區。Adam人還是不錯的,海洋之心倒閉了之後是他找我去當助理錄音師的。薛寒之前和人打架,把人眼睛弄瞎了,自己的手也搞骨折了,鼻梁骨斷了,反正那陣子他們沒地方演出,薛寒好了之後,也沒人敢找他們演出,Adam找到了我這裏,我說行吧,給你們一次機會,搞音樂的嘛,誰沒點脾氣。他們唱了兩首歌,試唱,一首是薛寒寫的,就斷鼻子斷手那陣子寫的,一首是他們之前的歌,曲風輕快一些。我就留他們下來了,每周三晚上十一點之後演。定下來之後薛寒特別高興,我們一塊兒吃了頓飯,一整頓飯他都在笑,樂得和什麽似的,還特別得意,趾高氣昂的,有點孩子氣吧。他就是被人慣壞了。”
“那次薛寒在倉庫割腕,是我和Adam送他去的醫院。早上大概八點左右吧,我去倉庫找大野,薛寒割腕了,躺在地上,嘴唇都白了,Adam就坐在床上,離他不遠,我進去的時候他還在抽煙,手裏一根,腳邊都是煙頭。我打電話報警,還叫了救護車,我也不知道為為什麽要報警,反正我報警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報警。”
“那個樂隊組了有多久,我就和郦亞談了多久戀愛,樂隊解散了,我們也分手了。我在美國旅游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一年後結婚了,他是個投資人,不愛聽搖滾,他對音樂可以說一竅不通,我們現在有兩個孩子,一條狗。薛寒死的時候,我還被帶去派出所錄口供了,警察懷疑我殺人,他們說:郭志美,你有動機。因為我男朋友和他亂搞,我抓到過他們亂搞,我當衆說過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後來他們找到了薛寒的媽媽,這個女人在薛寒死之前給他買了份人壽保險,受益人填的是她自己。警察再沒找過我。我确實恨過薛寒,确實恨不得他去死,我也愛過郦亞,我不會否認,為什麽要否認?六年不是什麽很短的時間,我十六歲,到二十二歲,我一門心思全撲在他身上,我愛他,我愛過他。那天,我從錄口供的房間出來,郦亞就坐在外面,我問他,人是不是你殺的?聽上去可能有點奇怪,但是我一直覺得,如果哪天薛寒死了……他當然會死,藥物過量,情殺,仇殺,自殺,反正,我不覺得他能長命百歲,他出生好像就是為了要去死。他可能和去死這件事抗争了很久,他的病因就在這裏。我問完之後,郦亞擡起頭看我,他沒說話,但我知道了,不是他,他沒有殺人,他的眼神在和我說,他巴不得是他殺的。他和薛寒就是這樣的關系。”
“我要告他!律師我都找好了,他殺了我兒子!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不光要告他,我還要他賠償我,賠償我的精神損失費,我的一切損失……要是我兒子還活着,他還在唱歌啊!十萬人體育館那就是他在裏面唱歌你知道嗎?還有那個郦亞!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兒子寫的歌他改了自己的名字發表,我知道薛寒寫了哪些歌,我是他媽!我怎麽會不清楚!!他應該給我版權費!”
“MONSTER組了六年才解散我已經覺得很不可思議了,我給他們寫過不少樂評,都在這裏了,以前《流行音樂》,《樂與樂》還在做的時候我在兩本上面都有專欄,主要是寫些獨立制作的音樂人。雜志早沒了,我偶爾還寫寫樂評,都發在網上,也有不少以前認識的樂手還會給我發DEMO發CD,一些人回歸了家庭,上班了,生兒育女了,一些人還在做音樂,逢年過節,我會找他們來店裏聚聚,願意來的就來,不願意來的也沒關系,吃吃米線,聽聽搖滾,聊點兒八卦。哈哈。我不是很喜歡薛寒寫的歌,曲和詞,都不是很喜歡,太偏激了,MONSTER的音樂風格整體還是比較偏向流行的,我和Adam建議過要不要換一個主唱,特別是那陣子薛寒的鼻子和手都受了傷,他們沒地方演出,整個團隊的情緒都很低落,阿霆和大野都是很随和的人,不然也不能忍薛寒那麽久吧?主要還是Adam一直在幫他收拾爛攤子,不離不棄。有件事還蠻有意思的,薛寒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他了嘛,MONSTER的薛寒,打觀衆,打別的樂隊的樂手,打酒吧老板,臭名遠揚,我就很好奇他這個人,有次在海洋之心,我看他一個人在邊上抽煙,喝悶酒,我去問他,能不能請他喝一杯酒,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人還笑笑的。他一笑,我就知道為什麽他的男女關系那麽複雜了。他如果可以稍微收斂點脾氣的話,他一定能成為一個很有魅力的歌手。不過話也不能這麽說,他的壞脾氣可能在某些人眼裏也是魅力的一部分。現在1985的阿奇就是我推薦的。”
“什麽?我們今天不是來做演唱會宣傳的嗎?啊……你問我薛寒?這個能回答嗎?你不是應該問他們嗎?婷婷姐?大野!有人想和你聊聊薛寒!哈哈,他好幽默,他的意思是應該去找Adam。我不認識薛寒,說真的。我聽說過他,就是一些傳言吧,說他怎麽樣怎麽樣,我不會去評價一個我不認識的人。MONSTER解散的時候,我在英國,游學了兩年,回來的時候聽說Adam他們在找主唱,就去試了試,一試就成了。”
“Adam一直拒絕換主唱,立場非常堅定,我問他:你做樂隊為了什麽?難道一點都不想出名,出唱片,去更大的舞臺開演唱會?我知道不少獨立廠牌都聯系過他們,都因為薛寒拒絕簽約沒能談成。我不是很清楚薛寒為什麽不想簽約,但是如果他們想要有更好的發展,這麽單幹下去肯定不行。他們要麽說服薛寒點頭簽字,要麽把他換了。那天我和Adam聊了很久,喝了不少酒,他說薛寒,說他很怕責任,很怕任何明确的關系。但是簽約對他們來說需要承擔什麽責任呢?不紅的責任?後來薛寒先抛棄了他們,我還松了一口氣。那件事情在業內流傳過一陣子,一個制作人認識了薛寒,想要包裝他,本來這件事聽過就算了,我以為肯定沒戲, 結果薛寒真的和那個制作人走了,單飛了,MONSTER就這麽解散了。沒多久,Adam過生日,在他們排練用的那間倉庫開派對,還請我去了,那時候我媽過世了半年多了,我回來繼承了店鋪,熬湯,做米線,一天睡三個小時,累得夠嗆,已經一段時間沒接觸圈子裏的人了,Adam 打電話給我,我趁機給自己個借口放松一下。聚會上一個人和我說,我不太記得是誰了,可能是大華唱片的托尼吧,他說,你知道嗎,老馬得艾滋,死了。老馬就是要包裝薛寒的那個制作人。那天晚上,薛寒也在。第二天早上,他的屍體被Adam發現,死在廁所裏,流了很多血。我還記得他穿的是白襯衣,牛仔褲,就肚子那裏,一大片紅色,紅玫瑰那種顏色。你要聽一聽薛寒寫的歌嗎?”
“是的,艾滋,查出來一個月後就死了,并發症死的。他和薛寒沒有簽約,口頭承諾吧可能是,公司不清楚,薛寒來了公司,我們建議他可以去做一下`體檢,他好像回老家待了一陣子。”
“這是小薛,這是我,這是我爸爸,還有他爸爸和他媽媽,他小時候長得像女孩子,特別漂亮,到了十四歲一下竄得好高,樣子也變了些,他們學校女生都知道他啊,二中的校草嘛,三天換一個女朋友,沒少被女孩子的家長追到家裏打。他十六蘇的時候退學了,去外面了,他媽媽很早就走了,他爸離開得更早,初中的時候他家裏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我們家備了份他的碗筷,我爸和我媽常喊他來家裏吃飯。他每次來都會帶些小玩意過來,花啊,可樂啊,美少女戰士的貼紙啊,玻璃彈珠啊,我們家以前有只大黃貓,他特別喜歡,一來就抱着,有次黃貓發脾氣,一爪子撩過去在他手背上抓了三道,他還笑笑地去逗貓,在那裏喊:‘我又不是老鼠!你抓我幹什麽啊!’女朋友嘛……他,可能圖新鮮吧……對她們都不是很認真,基本上我知道的,都是那些女孩子甩了他。可能覺得他太貪玩了吧。不浪漫?不體貼?他走了之後,我時不時會收到些明信片,沒有落款也沒有內容,就只有我們家的地址和郵戳,後來再沒收到明信片,我還去郵局打聽了,我以為是他們寄丢了,他每年起碼寄四張明信片呢,我生日,我媽生日,我爸生日,還有春節的時候。他在我們家吃過好幾頓年夜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在了……我不知道……我爸肺癌住院的時候還問我,小薛怎麽今年沒寄明信片過來啊?他在外面還好吧?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他還好嗎?也許……也許,很好吧……”
“和平公園的人工池塘邊上有幾張長凳,有一張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樹下面,他坐在那裏,對面正好有一個小醜在表演雜耍,他就笑,他沒看到我們走過去,就對着小醜笑,我不知道郦亞和阿霆有沒有注意到,但是他在掉眼淚,很奇怪的一個表情。現在我想起薛寒,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場景。”
“我不讨厭他,我也不是不喜歡他,做朋友的話,我很願意和他做朋友,他說話很有趣,喜歡開玩笑,嘻嘻哈哈,沒什麽煩惱的樣子,很講原則,最重要,他不會和你借錢,哈,而且我喜歡他寫的歌,和郦亞啊大野啊,還有我,他寫的和我們都不一樣,很有趣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吧。相聚不會讓他想到快樂啊團圓啊美滿啊,他的第一反應是離別。動物世界裏面不是經常演羚羊被獅子抓了吃了嗎,一頭餓了三天的獅子抓了只落單的羚羊,挺可憐的吧,喉嚨被咬斷,汩汩流血,他的第一反應是死得其所,那只獅子餓了三天了。有些時候他表現得比較暴力,誰不是呢?小時候害怕玩具被搶,要麽哭要麽搶回來。我覺得薛寒……他,很難講,他是一個感情很充沛的人,他有很多,很多的愛,但是他從小到大,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正确地去愛。愛是講方式的,你不能亂來,亂塞,亂給。”
“右邊眼睛,現在看不太出來了,這個是假的,做的很真,五萬塊錢呢,小拇指是後來去機電廠弄沒的,工傷,廠裏賠了三萬塊,我也不做了,和我弟一起開了個棋牌室。我弟去找過薛寒,去尋仇,你知道薛寒那小子和他說什麽嗎?他說,你要我的眼睛,行吧,我賠給你。然後還要拿刀挖自己的眼睛下來,把我弟吓得夠嗆。”
“我後來還遇到過他一次的,就是他從島上走了之後,那年我們島上辦海洋音樂節,第一屆,我在老街遇到他了,我們家門前那條街,椰林老街。他和一個男的走在一起,就是那個Adam啊。他們來參加音樂節,我才知道他組了樂隊。我想過他可能在外面打工,做什麽,我想不出來,做歌手,當明星好像很适合他。不是說他有多好看,他,他應該是需要些關注。很多關注。粉絲會愛偶像吧,他會需要這些的……我們在街上走,有一條下坡的臺階,Adam先走到了下面,我和薛寒走得很慢。他說:‘我媽帶我去找過我爸。’我知道那件事,他們沒找到他爸,從外面回來沒多久,他媽留下他,也走了。薛寒說:‘其實我在路上看到我爸了,在公車上,我爸在路上走,邊上跟着個女人,他抱着個小孩兒。’他沒有告訴他媽媽。薛寒問我:‘要不要來聽我唱歌。’我說:‘你原來這麽多才多藝,我還以為你只會偷女孩子內衣。’我們這條街上每家每戶的內衣基本都被他偷過拿去夜市賣過。他還會去海邊撿玻璃瓶賣錢,他媽媽沒有給他寄過生活費,退學也是因為交不出學費。那次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我在電視上看到Adam,還有樂隊,主唱不是他,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不唱歌了。”
“很多樂隊都解散了,起碼我在聖騎兵那時候認識的都散了,說句不好聽的吧,死的死,散的散。我們樂隊就死了兩個,還有一個失蹤,到現在都沒找到人。這個護身符是我媽給我求的,我帶上了就不敢拿下來了。人有時候還是得信一信的。”
“這件案子我們一開始就定性為仇殺,我們這一片區的誰不知道薛寒啊,唱歌的嘛,瘋瘋癫癫的,三天兩頭和人打架,都是為了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屍體送進來的時候,手腕上,脖子上都有傷,舊傷,因為他自殺,我們都出過好幾次警了。還有兩次是抽大麻,他們同一個樂隊的來交的罰款,接的人,有次兩人還在派出所門口打架,要我我也生氣啊,怎麽就說不聽,說不好呢?挺好一小夥子啊。我們把人勸開了,薛寒就往前走,走得很快,那個人跟着他,去拽他往反方向走,我還以為又要打了,結果薛寒頭低低的,乖乖跟着那個人走了。”
“那個晚上,我還去看過他一眼,他躺在地上,我想他就是在那裏睡覺,在廁所裏,躺着,他經常這樣。他對要在床上睡覺這件事沒什麽概念,哪裏都能睡。早上我醒了,我發現他還在那裏,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是他流了很多血,我報了警,警察過來了,救護車也來了,錄口供,打電話找他媽媽,電話她不接,我到她店裏去問信,好幾天才見到他媽媽,然後認領屍體,火化,出殡,他媽沒有給他買墳地,也沒有買骨灰盒,還是阿霆問殡儀館的人借了個花盆裝的骨灰,出了殡儀館,他媽就把花盆扔了,阿霆去垃圾桶撿了起來,骨灰撒了不少了,就剩下一半了。我們三個去了河邊,把骨灰撒進了河裏。”
“……”
“你說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問我嗎?”
“……”
“那天,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