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十九 取舍之間
“陛——下——回——宮——”
太監拖着尖利的調子喊道,一幹宮人皆跪地相迎。
司離枭下了龍辇,伸手想去接面無表情端坐着的傅子芩。見人不願下來,他便道:“華寧在等你。”
傅子芩動了動眼皮,刻意将手背在身後自己走了下來。
司離枭挑眉,收回手領着人進殿。
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伏着腦袋,費力地伸眼角想要去瞧與皇帝并排而行的男子。
這個被稱為“芩妃”之人沒有一處與女子相似,卻能乘上後宮之中惟有皇後才有殊榮踏足的龍辇,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進了殿內,乳母立即領着司華寧行大禮。
“拜見父皇、父親。”司華寧跪地道。
傅子芩看着小小的孩子心中不禁怆然,這是他的女兒,他恨不得捧在手心的寶貝。但也是司離枭的籌碼,不知未來是否也會生離死別的親人。
司離枭看傅子芩見到孩子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激動,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華寧,起來罷。”司離枭淡淡道。
司華寧起身,垂着腦袋不敢看眼前兩個人。
傅子芩心中一片絞痛,這孩子驟然離了從出生便陪伴她的母親,恐怕一時難以承受。
“華寧,過來。”司離枭拉着女兒坐下,“從今往後,華寧便要和父親一起住在飄绫宮。”
傅子芩面上剎那閃過一絲喜悅,但又立即被猜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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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華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所謂的“父親”,朝父皇挨近了些。
司離枭哈哈大笑,傅子芩的胸口宛如割了一刀般疼痛。
“成了,你将華寧帶去飄绫宮罷。”司離枭将司華寧推到傅子芩身旁。
傅子芩抑制住想要抱住孩子立即帶走的沖動,故作冷淡地問:“為何?待在你這裏不好?”
這人果然還是吃到了教訓,司離枭腹诽,随即笑開道:“莫非你覺得朕有閑暇照華寧?”
太後薨逝,康南王舊部仍四散逃竄,近來司離枭的确忙碌。
傅子芩猶疑了好半晌,才試探着問:“就這樣?”
“就這樣,”司離枭立即答,“乳母已經收拾好行裝,你現下便能帶華寧走。”
傅子芩手心發熱,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孩子。司華寧白淨的小臉上帶着些畏懼,就連肩膀也微微往前縮,一副萎靡的模樣。
這是他的孩子,郦昔繁已經被打入冷宮,不管皇帝有什麽打算,如今只有他能稍稍保衛華寧的安全。
“好。”傅子芩應了一聲。
司離枭勾起嘴角,仿佛旗開得勝一般得意。
傅子芩上前蹲在司華寧面前,盡力溫柔地笑道:“華寧跟父親去住新的地方,可好?”
司華寧搓了搓小手,默默地點頭。
傅子芩松了一口氣,扶住司華寧的後背便将她帶離皇帝身邊。
“愛妃不同朕拜別?”司離枭語調輕佻。
傅子芩忍住不悅,拱手道:“小人告退。”
“小人?”司離枭又提高一個調子。
傅子芩只覺得胃中宛如浪潮翻滾,又作吉拜,“妾身……告退。”
司離枭心滿意足地揮揮手,傅子芩立馬帶着司華寧頭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大約是皇帝囑咐打掃了一番,飄绫宮幾乎一塵不染。
“終于回來啦。”玉葑愉悅地抖着腿。
傅子芩苦笑着搖頭,從此以後這裏便是他的牢籠,而他破籠而出的結局只有兩個,他死,或帝崩。
“玉葑,你去遣人收拾扇屛殿作為長公主的寝殿。”傅子芩吩咐道。
“是。”玉葑福身退下。
傅子芩坐下,将女兒抱到他的腿上。
“華寧可還記得我是誰?”傅子芩柔聲問。
“父親。”司華寧小聲答。
“對了,”傅子芩心底一片柔軟,“我是華寧的父親,是華寧的至親。我會照顧你,保護你。往後要是什麽地方不舒服了,被人欺負了,都要和父親說。無論任何事你都可以依靠父親,知道了麽?”
“知道了。”司華寧乖乖地點頭。
傅子芩将孩子圈在自己懷中,擡頭看向乳母道:“你叫采藍對罷?”
“是,奴婢采藍。”乳母重複道。
“近來長公主衣食住行都可好?”傅子芩問。
采藍糾結着眉頭,不知該不該道出真相。
“華寧是我的女兒,你盡管告訴我實情。”傅子芩正色道。
“是,”采藍福了福身,道:“公主近來……總是疾病纏身,不是風邪便是嘔吐,白日吃不下,夜裏常常哭醒……”
傅子芩越聽心中越疼,将女兒摟緊了些。為何他的兩個孩子都體虛病弱,難道真是他和司離枭造孽太多,上天非要降罪在孩子身上?
“公主過去……”采藍頓了頓,抖着睫毛道:“不曾這樣。”
傅子芩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沒了養母遮風擋雨,父親又政事繁忙,宮裏拜高踩低之輩比比皆是,更遑論另有心機之人。
“往後公主吃穿用度,你要親自過目。若是發覺有異……”傅子芩忽然沒了底氣,“便告訴我。”
老實說對皇帝而言他除了孕子之外還有多大價值,會不會哪一天便突然暴斃,他都一無所知。
采藍也聽得出其中的不穩,無奈道:“是。”
春夜涼如水,傅子芩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幹脆坐了起來。
“娘娘怎的了?”玉葑問。
傅子芩拉開床簾,穿上鞋道:“我去看看華寧。”
“是。”玉葑立即取來外衫為傅子芩披上。
兩人靜靜地往扇屛殿走,唯有一盞小小的燈籠照亮前路。扇屛殿的卧房內仍有燈火,傅子芩皺眉快步上前,卻忽然聽見司華寧的哭喊。
“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母後!我要母後!”司華寧難得地尖聲大叫。
“公主!公主!若是被人聽見可就糟了!”乳母采藍忙安慰道。
傅子芩停下腳步,只覺得兩腿宛如長了根,深深紮在腳下的土地。
“我要母後——”司華寧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公主,郦才人如今在冷宮,公主去不得的。”采藍慌了便也口不擇言。
“我要和母後在一起,我要住冷宮!”司華寧邊哭邊喊。
“冷宮裏什麽也沒有,公主去了連一口熱飯也吃不到。”采藍吓唬道。
“那……”司華寧不停抽噎,“母後也吃不到熱乎乎的飯?”
采藍啞然,一下找不到話來安慰。
“我不要!我要回清寧宮!我要母後也在清寧宮!”司華寧将在父皇和父親面前不敢發的脾氣全部倒在依賴的乳母身上。
采藍無法解釋何為叛逆何為降格,只得安撫道:“公主如今住在飄绫殿不也很好麽?芩妃娘娘待公主會比郦才人還好。”
“可我根本不認識他。”司華寧嘟囔道。
傅子芩只覺得天邊慢慢傾斜,重重地壓在他的頭頂。
“公主怎麽會不認識芩妃娘娘呢,芩妃娘娘是公主的生……”采藍斟酌着詞句,才道:“生身之人。”
“可皇祖母是女子,母後是女子,宮裏生了孩子的都是女子,為何他是男子?”司華寧不解地問。
采藍更為惶恐,如今雖然是司離枭當政,可先皇的禁令也無人敢打破。桃源妖族——殺無赦。
“芩妃娘娘雖然是男子……”采藍着急不已,可就是找不着合适的說法,“但他也是公主的父親。”
“父親與父皇,”司華寧已經停了哭聲,更為疑惑道:“為何我有兩個父親?”
“嗯……”采藍籌措着語句,“有一些人,是有兩個父親。”
“哦……”司華寧模模糊糊地有了解釋,過了一會兒,又問:“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有兩個父親?”
采藍臉色發白,整個司朝上下,恐怕只有長公主一人。
“應該有的罷。”采藍含混道。
司華寧默認了肯定回答便不再詢問。
“公主,這些話可萬萬不能和任何人說,即便陛下和芩妃娘娘也不成。”采藍叮囑道。
“母後也不成?”司華寧又提到了養母。
采藍面露難色。
司華寧嘟着小嘴,帶着些怒意道:“我還是想要母後。”
傅子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只知道腳下邁的步子極大,連玉葑小跑着都追不上。
呆呆地站在卧房中央,傅子芩看向桌上的銅鏡。
“娘娘!”玉葑終于追上,氣喘籲籲地道:“公主不過童言無忌,娘娘莫要當真!”
傅子芩毫無回應,盯着鏡中的自己道:“我從來沒有想要變成一個女子。”
玉葑明白傅子芩心已破碎,急急道:“娘娘,您是男是女都是公主的至親啊!”
“可若我是女子,華寧便不會這般為難。”傅子芩笑着,近乎扭曲。
男人生子,在司朝人眼中便是怪物。終有一日華寧會以為自己是怪物的孩子,厭惡着避開他,永遠都擡不起頭。
“若華寧的生母是昔繁便好了。”傅子芩眼裏射出一股寒意。
“娘娘怎麽能這麽說,”玉葑脊背發冷,“冷宮之人可提不得!”
“我明白。”傅子芩看了看自己顫抖的手指,桃源族和他的女兒,他掂得清孰輕孰重。
可是,誰說不能将兩邊都歸在一個盤上?
作者有話要說:
越來越往詭異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