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從一場噩夢裏驚醒,睜開眼時,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慢慢坐起身,還未能完全從剛剛的噩夢裏抽回思緒。
夢裏,我看見自己被吊在一個房間中央,渾身是血,從額頭上一直往下流,流過下颚,流過胸口,流過大腿,流過腳尖,最後滴嗒嗒地落下,落下腳下的一個魚缸裏。
魚缸裏有一條死金魚,凸出的雙目上蒙着一層沒有生命特征的灰白色,漂浮在被我的血慢慢染成紅色的水裏。
不算恐怖,比起從前做過的夢,這個倒顯得委婉至極。
我看了看,自己大概是在醫院裏,奇怪的是病房裏只有我一個人,陰沉沉的,無比安靜。
太安靜了,安靜到近乎詭異。
我皺起眉,在看到病床被子上的鮮紅色商标時,我一動也不能動,連視線都僵直。
A市精神病醫院。
我艱難地動了動嘴,下颚傳來骨骼的摩擦聲,在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将近一分鐘的時候,我才确定,自己沒有看花眼。
我擡頭看向病房門,門上是一道玻璃小窗,窗上是一條條的鐵欄杆。
我像個被提着線的木偶,一舉一動都是機械又怪異的味道,我慢慢掀開被子試圖下床,卻發現自己的腳上被綁着鐵鏈,随着動作發出清晰的響聲,在寂靜的深夜裏讓人膽寒。
不可能的……就算我真的被檢查出來精神有問題,也不該這麽快把我送到這裏,傅斯澄怎麽可能這樣做……
傅斯澄?
這個名字仿佛在我的腦袋裏生了根,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當我在恍惚又不可置信的思緒裏捕捉到它時,我只想抓着不放。
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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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光腳踩在地上,腳鐐拖出刺耳又陰森的摩擦音,我幾乎是朝着病房門撲過去的。
門是意料之中的打不開,我抓着欄杆,拼命朝外面望,可無論怎麽望,都是漆黑一片,好像有霧霭彌漫,什麽也看不見。
“救我!”嗓子好像壞了,喊什麽都是啞的,我嘶聲叫道,“救我啊!別把我關在這裏!”
我聽到了回音,卻始終沒有聽到回複。
然後我意識到,我現在這副樣子,跟一個神經病确實完完全全沒有差別。
狼狽地攀着欄杆,語無倫次地喊着救命,表情猙獰又神經質。
可我不知道自己還需要顧及什麽顏面尊嚴,被關在這種地方,本身就已經是最深的放棄,到底是誰做的決定,我要被關多久?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
在我喊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喘着氣将頭抵在門後的時候,我聽到有人說話。
“梁暖。”
我驀地擡起頭,隔着欄杆和玻璃,我看見了傅斯澄。
“傅斯澄……”我攥緊了鐵欄,渾身發抖地開口,沙啞的聲音時有時無,“救救我……別把我關在這裏好嗎……”
我的尾音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消散下去,因為我看見傅斯澄滿臉漠然的不耐,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厭惡,那是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見過的表情。
“你騙我。”他冷冷地開口,“你一個瘋子,還裝得像個正常人一樣。”
“不是的……”我開口時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狠命地搖頭,“我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傅斯澄嗤笑,“那你也很髒,我什麽都知道了。”
我猛然間安靜下來,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瞪大了眼睛和他對視。
他說我是瘋子,我還能自辯我只是心理有問題,不會去傷害別人,可他如果提及那件事,我就毫無反唇的餘地,因為它真的發生過。
“還想瞞我嗎?”傅斯澄微微湊近玻璃窗,森冷地盯住我,“梁暖,你太讓我惡心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麻木地接受所有的惡意,從兒時的家暴,到少年時代的霸淩,再到三年前的性侵,我以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給我痛意了。
可是傅斯澄說的話,一字一句拆分開來,都像一把利刃,往我最脆弱的地方刺。
“要不是傅琛告訴我,我還不知道要被你騙多久。”
傅斯澄站直了身子,稍稍遠離了玻璃窗,然後另一個人站到視線裏,傅琛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你不是很能裝麽,怎麽現在不裝了?”
我生命裏兩個堪稱救世主的人,現在正站在一門之隔外,共同冷冰冰地質問我,質問那件我花了好幾年都始終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的事。
“滾。”
我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發着抖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他們:“滾!”
“你們有什麽資格罵我?我他媽什麽都沒有做錯!”我啞着嗓子大喊起來,瘋了似的在病房裏四處尋找,然後拿起桌上的水杯朝房門砸去,“都滾啊!”
鐵質的水杯撞到欄杆彈回,摔落在地,響聲驚心。
“瘋子。”
我聽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再擡頭看去,病房外,只剩下一個人。
那個在我夢裏出現過的,結合了傅斯澄和傅琛兩人長相的人。
上一次他還問我要不要他救,這一次,他只是隔着玻璃陰沉地看着我,說:“真是個瘋子。”
他說的話變成無數道回音,像波浪一樣搖晃着擠進我的耳朵裏,伴随着傅斯澄和傅琛的那些刻薄話語,充斥着我百分之百的聽力。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能聽見無數的謾罵和嘲諷,全部來自于傅斯澄和傅琛,還有外面的那個人。
我捂着耳朵跪在地上,胸腔抽痛了許久,我蜷縮着身子流了滿臉的淚。
“別再說了……”我的大腦分辨出自己在說話,卻半點聲音都聽不到,我張着嘴,無聲地哀求,“別再說了好不好……”
空間劇烈地晃動,仿佛地震來臨,我在模糊視線裏看到自己腳下的地面裂開深淵巨口,失重感像閃電,一瞬間到達,我無能為力地跌了下去。
這樣也好,我閉上眼睛。
我還能再睜開眼,大概是因為有人在叫我。
聲音不急促,很耐心,好像融進了所有的勸慰,讓我孤注一擲地想要循着聲追去。
我睜開眼時,光線很明亮,眯着眼睛緩了很久,才看清上方的白色牆壁與燈,與之前那間病房的環境大相徑庭。
“你醒了?”
我轉過頭,看見傅斯澄。
他見我看向他,笑了一下:“做什麽夢了?你的手抓得很緊,我怎麽都掰不開,只能把你叫醒了。”
我垂眼看去,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攥着被子邊沿,至今未松。
“我在醫院?”我緩緩地放開手,問。
“嗯。”
“什麽醫院?”
“市醫院。”他輕輕問,“怎麽了?”
我搖頭。
是夢,精神病院只是一場夢。
那麽夢裏傅斯澄和傅琛的樣子,也都是假的,傅斯澄現在還不知道那件事。
可是當我看着眼前的人,卻怎麽都生不出半點親近,好像有點陌生,陌生到……我都快忘了傅斯澄之前是什麽樣子。
“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傅斯澄說,“我就是怕你這樣,才瞞着沒說的。”
我茫然地張着嘴,心跳因為他的話又漸漸劇烈起來,有種下一秒所有醜惡都會被揭起的預感。
“你知道什麽?”我的聲音虛得可憐,“你一直知道?”
“梁暖?”傅斯澄皺起眉,“你……”
“梁暖?你醒了?”
傅斯澄的話被打斷,我和他同時看向門口。
那一刻我甚至以為時空擦錯了線,又或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否則為什麽站在門邊的,還是傅斯澄?
我僵硬地轉過脖子,去看那個剛剛跟我說話的傅斯澄的側臉。
傅琛回過身看着我。
所有的意識和力氣都被抽空了,我躺在病床上,卻和躺在棺材裏沒有區別,因為種種的種種都可以有個定論了。
我真的瘋了,我的腦袋已經出現了問題,開始産生幻覺了。
所以才會把傅琛認成傅斯澄,哪怕在心底裏覺得他陌生,卻沒懷疑過他根本不是傅斯澄,還試圖與他對什麽口供。
傅斯澄走到床邊,摸了摸我的額頭:“哪裏不舒服?剛剛醫生把我叫走了,你現在有沒有什麽地方難受?”
他的手心很暖和,我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冰涼的,唯獨那一小片被他觸碰的額頭能感知到熱量。
我閉上眼搖頭:“很困,讓我再睡一會兒。”
讓我想想,要怎麽逃避越來越差勁的現實,又要怎麽面對那些可悲的關系。
傅斯澄是傅楷的侄子。
我曾經想告訴傅琛,他就是他,和他爸爸沒有關系,我不希望他将他父親的過錯放在心裏,以至于在面對我的時候,總是顯得隐忍猶豫。
按理說,傅斯澄和傅楷的關系更遠一層,我對傅斯澄應該更加寬容和毫無保留才對。
可是他畢竟和傅琛不同,我在傅琛身上可以看開,因為我只把他當做普通朋友,很多事都可以讓時間沉澱,我們不需要讨論太多的糾葛,過去的就過去了,本質上也與他無關。
但是傅斯澄是我喜歡的人,是我奢望着要寄托感情的人,他沒有錯,只是他和曾經傷害過我的人連着這樣一層關系,像平地而起的高牆,我跨不過去。
人們總是對愛的人要求更苛刻,因為他們希望可以在關系最親密的人身上獲得從別處得不到的、不可取代的,因為投入了感情和愛意,所以一切都變得更加強烈,愛也是,恨也是。
所以我每多喜歡傅斯澄一點,就會多恨自己一點,我恨自己給不了這段關系一個像樣的态度,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做一個正常人了,可每當我覺得自己即将要碰到光的時候,總是會被更慘烈的黑暗壓得更深。
現在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了,什麽都變得更糟糕了。
就算我可以走出他們的關系,我也走不出自己愈發嚴重的病了,這比前者更讓我難以面對傅斯澄。
淡淡的香味臨近,我的臉被陰影籠罩,傅斯澄在我的眼皮上親了親,他說:“好,你再睡會兒,我去給你買早飯。”
我的手指在被子下動了動,傅斯澄大概不知道,這一刻我有多想去牽牽他的手。
作者有話說:
這章還是蠻長的,抱歉久等了,年底太忙太忙了,我今天才正式收工呢,争取放假的時候多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