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謝憐仍是沒回頭, 道:“血雨探花?”
花城則道:“太子殿下。”
謝憐轉過身來, 莞爾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麽叫我。”
那紅衣少年坐在席子上,支起一條腿, 道:“感覺如何?”
謝憐想了想, 終歸還是沒問他:“你為什麽後來都不叫我哥哥了?”, 只道:“還好,還好。”
他道:“那日在與君山, 帶我走的新郎是你吧。”
花城唇角笑意愈深, 謝憐這才發現這句話似乎有歧義,連忙修改了一下, 又一本正經地道:“我是說, 在與君山僞裝新郎帶走我的那位是你吧?”
花城卻道:“我沒有僞裝新郎。”
真要這麽說的話, 那倒也的确,當時那少年并沒有說自己是新郎雲雲,只是停在了花轎門前,然後伸出了手, 是謝憐自己跟他走的。謝憐道:“好吧。那, 你當時為什麽會出現?”
花城道:“這個問題, 答案無非有兩種:第一,我是特地沖着太子殿下你去的;第二,路過,很閑。你覺得哪個比較可信?”
算了算他在自己身邊耗費的天數,謝憐由衷地道:“哪個比較可信不敢說,不過你好像真的很閑。”
他左手托着右手肘, 右手托着下巴,目光繞着花城打轉,點了點頭,道:“你,跟傳說中的,不太一樣。”
花城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手托着腮,注視着他,道:“哦?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就是我的?”
謝憐滿腦子都是那血雨下的傘、那叮叮當的銀鏈、那冷冰冰的銀護腕,心想你又沒有很認真地在隐瞞,可到了口上,不知道怎麽的就變了個樣。他一本正經地道:“你一身紅衣,又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畏懼,怎麽試探都滴水不漏,必然是‘絕’及以上的境界。如此說來,除了那位令諸天仙神談之色變的‘血雨探花’,好像就想不到其他人選了。”
花城笑道:“你這麽說的話,我可以當你是在誇我嗎?”
謝憐心道:“難道你沒聽出本來就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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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又道:“說了這麽多,太子殿下為何不問我,接近你有什麽目的?”
謝憐道:“如果你不想說,我問了,你會告訴我嗎?”
花城道:“那你可以趕走我呀。”
謝憐笑了,道:“你這麽神通廣大,就算我現在趕走了你,你要真想做什麽,不會換一張皮再來嗎?”
兩人正相視而笑,正在此時,一陣骨碌碌之聲忽然打破了菩荠觀裏短暫的沉默。
二人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沒有人,只有一只黑色的小陶罐在地上滾動。
那正是養着半月的那只小陶罐,它原本被謝憐随手放到了席子邊,卻不知何時自行倒下,滾到門口,被花城做的那扇木門攔住了,便一下一下地在門上撞。謝憐擔心它就這麽把自己撞碎了,便上去打開了門。那小陶罐便一路骨碌碌滾到了門外的草地上。
謝憐跟在它後面,那只小陶罐滾到一片草地上,立了起來。分明只是一只罐子而已,卻給人一種它在仰望星空的錯覺。花城也從菩荠觀內走了出來,謝憐對着那陶罐道:“半月,你醒了嗎?”
幸虧得他們從戈壁回來時已入深夜,不然讓人看到謝憐深更半夜站在外面問一只罐子你怎麽了,多半又要大驚小怪一番。
半晌,那小罐子裏發出一個悶悶的少女聲音,道:“花将軍。”
謝憐在它旁邊坐了下來,道:“半月,你出來看星星啊?要不要出來看。”
花城站在一旁,倚着一棵樹,道:“她剛離開半月城,還是在裏面多待一段時間比較好。”
聽到他給出的意見,謝憐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半月之前在半月國待了兩百年,突然換了個地方,恐怕會難以适應,道:“那你還是在裏面多呆一段時間吧,再養養好了。這裏是我修行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別的,那些什麽将軍、士兵,都不用管了。”
那罐子晃了兩下,不知是想表達什麽。頓了頓,謝憐還是覺得要和她說一下情況,斟酌了片刻,道:“半月,其實,不是你的蛇不聽話了,是小裴将軍偷偷學了你控蛇的法門。那些人都不是你的蛇咬的。”
半月悶聲道:“花将軍,當時我是不能動,但我都聽到了。”
聞言,謝憐一愣。這才知道,原來當時裴宿只是封了半月的行動能力,并沒封住她的知覺,道:“也好。”
想了想,他又道:“小裴将軍之所以這麽做,可能還是不忍心看半月士兵受苦,想讓他們解脫,但是用錯了方法。”
“……”那罐子搖搖晃晃地道,“花将軍,裴宿哥哥會怎麽樣啊?”
謝憐雙手籠袖,道:“不知道。不過,做了錯事,都是要接受一些懲罰的。”
沉默一陣,那罐子又晃了兩下,這下,謝憐總算看出來了,原來這樣晃,就是在點頭。
半月道:“雖然刻磨老是罵他,但其實裴宿哥哥人沒那麽差的。”
謝憐道:“是嗎。”
半月道:“嗯。”
半月從小個性孤僻,受盡同齡孩童的排斥,只跟幾個中原少年玩得好,而從裴宿只有兩千兵就被派去攻打國城來看,在軍中大概也是有些難過,這兩人看上去都是那種不好說話,要麽冷淡,要麽悶頭悶腦的感覺,大概是有些相似之處的。謝憐也不知該說什麽,須臾,道:“對了,半月,花謝是假名,我也早就不做将軍了,你可以不用叫我花将軍啦。”
半月道:“那我該怎麽叫你?”
這倒也是個問題。若是半月也一本正經喊他作太子殿下,總覺得哪裏有點奇怪。謝憐本也不在意稱呼,只是想起個別的話頭,便道:“那還是随便你吧,繼續叫花将軍也行。”只不過,這兒是真有一位姓花的,喊起來可能會有點兒錯亂罷了。但再轉念一想,又想到:“花謝”固然是一個假名,取的是“花冠武神”的頭一字為姓,“花城”又何嘗不是一個假名?他們取假名恰好選了同一個姓,也是怪有意思的。
這時,又聽半月道:“對不起,花将軍。”
謝憐回過頭來,有點郁悶地道:“半月,你為什麽老是跟我道歉?”總不至于他長得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很抱歉啊?
半月縮在罐子裏,道:“我,要拯救蒼生。”
謝憐:“………………”
半月道:“花将軍,當初你是這麽說的。”
謝憐:“???”
他連忙道:“等等。等等!”
聽他喊了起來,半月好像在罐子裏愣住了,道:“什麽?”
謝憐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樹下的花城,低聲道:“我當初真的說過這種話?”
這句話,明明是他十幾歲的時候最愛挂在嘴邊的,在後來的這幾百年裏應該根本提都沒提過才對,謝憐有點不能置信。半月卻道:“将軍,你說過的。”
謝憐還有點想掙紮,道:“沒有吧……”
半月很認真地道:“說過的。有一次,你問大家,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麽,大家都說了,最後你就也說了一句:‘我以前的夢想是要拯救蒼生’。”
“……”
原來如此。謝憐捂住了自己的額頭,道:“這。半月,這種随口一說的話,你記這麽清楚做什麽。”
半月茫然道:“是随口一提嗎?可是,花将軍,我覺得你是很認真地在說的。”
謝憐無奈,仰頭望天,道:“哈哈……是嗎。可能吧。我還說過什麽,我都不記得了。”
半月道:“你還說過,‘做你認為對的事!’”
謝憐聽了心想:“……這真是一句廢話……怎麽我老愛說這種話……我不是這樣的人啊……我是這樣的人嗎??”
半月道:“可是,我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了。”
聞言,謝憐愣住了。
半月悶悶的聲音在罐子裏嗡嗡作響:“我好像是在做一件對的事,可結果是我開門放敵軍,屠了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沒了。可是不立即開門,半月人又會流去中原害更多的人。花将軍對我很好,我在中原的時候,街上也經常有人丢東西給我吃。可是,刻磨對我也很好,士兵們都很聽我的話,我回來是真心想做好國師的。可是,我不光打開城門害死了他們,我還不讓他們吃人。他們不吃人,就會很痛苦,而我也解脫不了他們的痛苦。”
她語無倫次,颠來倒去地說了一大串,最後,很茫然地道:“好像不管我怎麽做,結果都很糟糕。花将軍,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裏做的不好?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聽她這麽問,謝憐沉默着揉了半晌後頸,最後,他才道:“對不起啊,半月。你問的這個問題,我從前就不知道,現在……好像也不知道。”
半月郁悶地道:“花将軍,我覺得我這兩百多年,簡直不知道是在幹什麽。”
聽她這麽說,謝憐就更郁悶了:“那我豈不是這八百多年都白活了?”
留了半月一只鬼待在罐子裏獨望星空,冷靜一下,謝憐與花城則回到菩荠觀內。關了門,花城道:“裴宿那麽厭惡半月人,怎麽會是因為不忍心半月士兵受苦才做出這種事?”
謝憐嘆了口氣,道:“反正都是猜測。對半月,還是盡量撿聽上去冠冕堂皇點的說吧。”
他想想,還是搖了搖頭,道:“若實在是想讓半月盡早從半月國裏解脫,裴宿明明可以選擇清剿半月關的,卻非要選擇引活人入關喂鬼這種方式,真的膽子太大了。”
花城卻道:“他不能。帶人清剿,得從天庭走。”
謝憐道:“從天庭走又如何?”
花城悠悠地道:“非常不妙。從天庭走的每一批神官,去了哪裏,要做什麽,都是記得清清楚楚。天上派人下來了,就勢必會把整個半月關都徹底清剿幹淨,你這位半月小姑娘也不例外。他當然是選擇自己捂着,要做的,無非就是閑了引一些活人去喂鬼罷了。”
說到這裏,他笑了一下,道:“飛升了的神官麽,凡人的命,在他們眼裏,自然是蝼蟻不如啰。”
對他這一句,謝憐不予置評,只道:“那他其實也可以自己悄悄做個分身下凡來清理那些半月士兵的。”
花城道:“分身的力量是會被削弱的。裴宿化的那個分身阿昭你也看到了,解決不了這麽多半月士兵,只能送死,充其量稍微消解一波怨氣。”
謝憐看他一眼,想起當時三郎躍下罪人坑後一瞬之間便将坑底的半月士兵殺盡,轉過身,道:“你的分身倒是厲害得很呢。”
花城卻對他一挑眉,道:“當然。不過,我這可是本尊。”
聞言,謝憐不再去想別的了,轉過頭,略感詫異,道:“咦?你是本尊嗎?”
花城道:“如假包換。”
要怪就怪他說完這句之後,那副似乎是在說請君親驗的表情,于是,在謝憐還沒覺察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他就已經舉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臉頰上戳了一下。
戳完了,謝憐這才猛地驚醒了,心中連聲暗叫糟糕。他只不過是心中好奇絕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麽手感罷了,沒想到身體比心思快,擡手就戳了一下,這可真不像話極了。
突然之間被人戳了臉,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驚,不過他一向鎮定,神色迅速平複,倒也沒說什麽,只是一邊眉挑得更高了,仿佛在等着他的解釋,目光裏的笑意卻一覽無遺。謝憐當然拿不出任何解釋,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跡地藏了起來,随口道:“不錯,不錯。”
花城終于哈哈笑了出來,抱起手臂,歪着頭,問他:“你是覺得我這張皮不錯嗎?”
謝憐由衷地道:“非常不錯。不過……”
花城道:“不過什麽?”
謝憐盯着他的臉,仔細看了一陣。最後,還是道:“不過,我能看一下你本來的樣子嗎?”
既然他方才說了“這張皮”,那就說明,此身雖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卻不是本相。這副少年的模樣,并不是他的真容。
這一次,花城卻沒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謝憐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顆心不免微微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