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桃花白入夢 (1)
彙報情報那人想破了腦袋, 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他還真未去關注過幾位小輩,國主這麽一問, 他真答不出來了。葉雲堯他知道,無盡夢回如今修為最高的年輕之輩, 可是他身邊的那些人, 真不知道啊!
“說。”
黑衣沉靜如濃稠的墨汁,低壓的氣息逼的跪地之人頭都快鑽進地底,哆嗦着身子死活接不上話。
“屬下……屬下不清楚……”
赴死一般閉眼說出這幾個字,身後已然被冷汗浸透。
在以為國主定會因自己辦事不周,要命喪黃泉之時,緊閉好久不敢睜開的眼睛終于小心翼翼的睜了開。
還未動, 低沉的聲音傳來, 那人又一個哆嗦。
“去查,定要給我查出來。”
“是!屬下遵命!”話畢,那人逃也似的離開了,似乎再多留一刻, 自己便要窒息而死。
“等等。”那人前腳剛離地又被叫住。
“屬下在。”
“記住, 若見到身背一把玄色傘的任何人, 照樣給我抓回來。”
“是,國主。”
那人離開不久, 有位年歲不大的少年跑到黑衣男子身邊, 站在他旁邊彎身行了個禮:“爹爹。”
“恩。”
“爹爹找孩兒來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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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禮學得怎麽樣了?”
“孩兒一直勤學苦練, 不敢懈怠。”
“恩。下個月就要行祭祀禮了,你自己多注意。”
“是, 爹爹。”
“這次往來的修士仙家與世家大族,就交由你來招待,本君不會過多詢問。”
“孩兒定不負爹爹期望。”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點了點頭,擺了擺手,讓他退下了。
霧沉國坐落在群山峻嶺之中,方圓百裏山林起伏波瀾,綿延不絕。
山中多霧,常年見不着日頭。空氣總是沾着些雨露般潮濕的水汽,從林中走一遭,總能浸的濕了發。
霧沉國之人多修幻術,與昔日秦家主修通靈之術一樣。漠北唐家沒什麽限制,秦淮的鐘家倒是多以琴修為主,就是不修琴,也都修習樂器,以音會友,以音禦敵。
葉雲堯幾人因秦意之和秋易連這二位好奇祖宗在,又是一路游山玩水,玩兒到了霧沉國。
這一日見秦意之從山上拾了芭蕉葉,将身後的玄色傘裹得嚴嚴實實,葉雲堯終忍不住問了句:“你日日背着這傘,也不見你藏着掖着,今日為何要将它包裹起來?”
“霧沉國裏人多,賊多,我怕有人看上我這傘,惦記它,嘿,若不好好包裹緊了,被偷了我找誰要去?”
葉雲堯不太了解人間俗世,對這“賊”一般的存在,總是有些模糊的。
他也不好多說什麽,又多看了幾眼秦意之背後那綠油油的長條物事,顏色鮮豔無比,只覺得有些突兀。
穿過綿長的山脈,霧沉國壯闊的城池便出現在了眼前。
幾人進了城,這一個個明明生的容貌出塵,仙氣凜然,卻在進了霧沉國的國都之後都如沒見過世面般的睜大了眼睛。
這着實不怪他們,實在是人間與仙山太不同了。
修仙之地往往追求清淨,方圓多少裏都不見的有幾個人影。來往的人大多以禮相待,客氣的很。
雖然一路也多少沾了些人間香火氣,吃吃喝喝了一路,但相比之霧沉國,卻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霧沉國毫不掩飾的向他們一行人證明了什麽叫人多錢多房子多。
這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市井模樣叫這些個公子可算是開了眼了,而人氣兒足的國都裏的新奇玩意兒讓這一行人是倍感新鮮。
秦意之這厮多少年沒見過這般多的活人,居然同秋易連他們一般玩鬧的好不開心。
霧沉國這臨近好日子了,路邊到處都是紅火喜慶的模樣。連那随街的小販,唱着嗓子吆喝的聲音都響亮了幾分。
幾人鬧了一天,玩兒的不亦樂乎。到了傍晚葉秦幾人吃了頓好的,又逛了會兒,便找了間客棧歇下了。
吃飯的時候秦意之的那把小心肝兒被人碰落在地上,差點叫他打了一架,葉雲堯拾起他那傘,撣了撣灰塵,往懷中那麽一放,将自己懷中的小包子遞給他,二人交換了一番,秦意之眼眸漆黑的瞧他抱着自己的小心肝兒,忽的就不鬧騰了,好好端詳着葉雲堯抱着小心肝兒吃飯的模樣。
秦意之問道:“你将這傘放在邊上就是,抱着吃多累。”
葉雲堯道:“我怕放一邊被人碰着,你又要尋死覓活。鬧得慌,煩得很。”
“嘿嘿。”秦意之扒拉了一大口飯,“那你就抱着,不準撒手啊。”
又多瞄了幾眼葉雲堯的模樣,清清冷冷,端莊規矩的吃着飯。秦意之的心情忽而變得特別好。
趴在他腿上睡的沉的小包子乖覺的起伏着小胸膛。
那小狐貍耳朵耷拉着,垂在腦袋旁,渾身毛絨絨的裹成一個球兒,秦意之見它那模樣,也不知在想什麽,竟然發起了呆。
“秦意之,秦意之?”
“啊?”秦意之一個回神,見葉雲堯疑惑的望着自己,他嘿嘿了兩聲,繼續扒拉着飯。
飯後,幾人回了客棧中,這客棧位置極好,葉雲堯喜靜,這兒鬧中取靜,雖在市中,但一進院子裏什麽雜聲兒都聽不着了。
夜黑的慢,秦意之抱着小包子回到自己的屋裏,舉着它在手心裏端詳了半天,對它小聲念叨。
“小狐貍都是這般模樣?當年我要他變個身給我瞧瞧他死活不樂意,到了也沒見到他那狐貍的模樣。既然你倆同宗同源,不如今夜我帶你瞧瞧去?”
“這麽多年我也沒去見過他,無奈啊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我自己都死了,也不知他墳頭上的桃樹長的如何,粗壯不粗壯?”
“那家夥偏愛個桃花兒,怎的說與他都不聽,非說桃花兒香,好聞,這麽久的年歲過去,也不知道他那兒還有個幾分香了。”
“若是不同他說的那般好,我便在他墳前笑話他。”
一個人嘀咕了半天,秦意之難得自覺的将自己收拾的幹幹淨淨,就連身上那件破布麻衣都被他牽直了衣擺,裝模作樣的撣了撣衣袖。再回手去握身後傘,才想起那傘仍舊在葉雲堯那兒。
葉雲堯睡的驚着呢,稍有動靜定會醒,秦意之想了想,還是不去拿傘了。
等的夜深人靜了,确定旁人都睡了,他也不知從哪兒摸了酒,一手托着睡着的包子,一手拎着酒壇。賊兮兮的偷摸着一步三快的朝前挪,翻牆頭的熟練度一瞧就是練家子,伸個腦袋瞄了半晌,一個使勁,酒壇子被扔出了牆,在那轉瞬之間,他提氣一躍,單手撐在牆頭,修長雙腿一翻轉,速度之快,不過眨眼就抓住酒壇,幾個起落,人便不見了。
随他走後不久,西廂那頭點燃了燭火,又滅了。
一陣風過,那頭的門,仿若被風刮的“吱嘎,吱嘎”,響了幾聲,又安靜的不動了。
秦意之将那小包子放在自己肩頭,那小家夥睡得沉,也不會掉下來。憑着記憶中的路,他出了城,在無風漆黑的夜裏一人獨行。
霧沉國被群山缭繞,霧氣大的很,尤其是晚上。秦意之卻好似絲毫不為之所困一般,朝着山中走去。
城中有多熱鬧,山中就有多安靜。
不知多久,原本密林冗雜的山巒竟有一片開闊空曠的草地。面積不大,但草杆柔軟,在霧氣中,若隐若現。時而幾滴露珠滾落,時而順着風來的方向扭動身軀。
前方一株粗壯的桃花兒樹立在草地中央,突兀的綻開漫天繁花。這個時期也不知是不是桃花花期,但那花香當真幾裏之外都能聞着香。
花鋪了一地,到處都是。
就在花下,一塊墓碑靜靜的立在那兒。
墓碑上的字隐約有些看不清了,但沚兮二字的輪廓依稀還能辨得出。
秦意之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撣了撣墓碑上的灰,笑了笑,拿出抱了一路的酒壇子擱在旁邊,然後伸了個懶腰,靠在墓碑上。
肩上的小包子順着角度就要滑下來,秦意之擡手握住,放在手裏舉着,伸過去墓碑前面,似給誰看着。
“沚兮,你不是不讓我們看你真身嘛,看,今天我帶個給你看看。”
小包子睡的沉,耳朵耷拉在腦袋旁邊,毛絨絨的一團。
“早知道你們狐貍這麽好玩,一定讓你變個來給我們瞧瞧,讓你逃脫了那麽多次,便宜你了。”
秦意之閉着眼睛,夜裏很涼,也很安靜,四周花香陣陣,卻怎麽也遮掩不住深山中的孤獨。
他扯了扯嘴角。
“沚兮,我來看你了。”
隔了五百多年,好像有點久。
其實我以為我沒機會再來的,畢竟我也死了。
秦意之閉目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麽,一咕嚕又爬了起來。
“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酒!你最愛的桃花白哦!”
他打開酒壇子,嗅了嗅,一臉陶醉。
“便宜你了,這麽好的酒。”
桃花香滲入鼻尖,調皮的竄入口中,混着桃花兒的清香,秦意之歪斜着壇口,倒了酒下來。
酒香混着桃花兒香,膩的有些醉人,光聞着,身子都飄忽了起來。
“難怪你喜歡桃花白,味道與我的紅楓釀确實不太一般。好吧,勉強算個伯仲之間得了。”
他自個兒笑了笑,想起了以前幾人争執什麽酒最好喝的日子。
他喝了一口,唇齒留香,咽了下去。
“你走的太早了,之後我都沒有來看看你。阿修不理我了,雲染他……完全不記得我了,我呢,我死了。在你死後不久,我也死了。至于現在嘛,我又活了,不過活在了凡人身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你猜我看見誰了?我看見葉九了,只是他換了個身份,換了個名兒,樣子有些不同,但我還是能認出來,而且一眼就認出來了。比以前多了些人氣兒,雖然骨子裏帶着來的清冷還是在,但感覺鮮活了些。”
思緒回轉,秦意之不經意間挑起唇角,“還更好看了些。”
“他吧,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居然在知道我是被世人臭罵的羅剎鬼之後并沒要将我交去首閣,他反倒問我之後要怎麽辦,拿回身子要去哪兒。沚兮,他居然學會問我了。”
“我騙他,說我要去報仇,結果他和我拼酒,硬要逼問我實話。我見他那迷糊的模樣真不是辦法,看的我心肝直顫兒。認輸以後跟他說了,之後随他回無盡夢回,逍遙一世。”
“小兮,你別笑,我知道你笑了,你看這花落的,都灑我頭上了。我認真的,真的和他走,沒開玩笑。”
抿了一口酒,秦意之的嘴角含笑。
“如果能和他逍遙世外,什麽還能阻攔我呢?”
“這小東西叫包子,我取的,名兒好嗎?我帶他來給你瞧瞧,你看這狐貍不是挺可愛的嘛,只有你別扭的很,那時候讓你變給我們看都不願。”
他擡頭看了眼天,道:“我出來的時候,葉九就醒了,他這家夥比貓還驚,我幹嘛都瞞不過他,你也知道吧,他都躲在樹後頭好久了。我們叫他出來喝一杯?”
樹梢沙沙作響,繁花簌簌。
秦意之捏了朵花夾着,放在唇尖輕輕碰了一下,忽而用力,花射向樹後漆黑無光的角落。
半晌都沒動靜。
秦意之笑了笑,道:“葉九,花兒都送你了,你還不出來?”
執花之人,從黑暗中踱出。
藍衣若水,面容如月,清涼入心,眸光沉沉。
葉雲堯也不奇怪自己會被發現,因他壓根沒刻意掩蓋。
秦意之遞過去桃花白,指了指墓碑,道:“嘗嘗,沚兮最喜歡的。”
葉雲堯頓了頓,眉梢挑了下,接過了酒壇。
他其實不能喝酒,他自己明白。
秦意之似知道他的顧慮,偏生激了句:“葉小公子海量,我仍心有餘悸,今日只喝一口,總不能拒絕吧。”
見他笑意盈盈的瞧着自己,葉雲堯心中堵了口氣,便要喝這口酒。
秦意之數着呢,今晚灌你三杯,三杯之後,你必醉。
葉雲堯喝了第一口。
酒香凝繞不散,但辛辣入喉,聞着清雅,嘗起來卻要了命了。
見他瞬間憋紅的臉,秦意之心中快活極了。
暢快的喝了一大口,他笑的開懷。
又朝着墓碑灑了酒,介紹道:“這是葉九,恩,葉雲堯。”
“這是白沚兮,我昔日同窗。”秦意之拍了拍墓碑,對葉雲堯自豪的說:“葉九,我告訴你,別人都有一個青梅竹馬,我有三個!不過嘛,哈哈,現在都沒了。”
秦意之明明眼如星辰,亮的很,葉雲堯那般看着,卻覺得深沉無比。
像深水寒潭中的漩渦,勾住腳踝,沉入水底。
刻意的避開他的目光,葉雲堯看着風霜侵蝕多年的墓碑,這個人看來已經死了多年了。
“你大晚上出來,是為了見他?”
“恩。來看看他,很多年沒見了。”
至于為什麽很多年沒見,不言而喻。
秦意之喝了一大口酒,躺了下去,望着滿天繁星。
氣氛在這一剎那格外安靜,只有風的聲音,和落花的聲音。
“以前,我,修九瀾,沚兮……和葉雲染是被一起送來首閣學道的。那時候的首閣比現在要熱鬧點兒,人也多點兒。不過當然,再怎麽樣,也還是一般無聊。沚兮是鐘家人,妖狐之子。自小被鐘家遺棄,丢在柴火堆裏長大,也不讓他随鐘家姓,只能姓母姓。後來也不知他怎麽來了首閣,咱們四個人倒是越來越熟稔,天天聚在一起,無惡不作。除了葉雲染偏執又固執,盯我們跟盯老鼠似的,但我們也總是能尋着樂子,且不亦樂乎。”
他喝了一口桃花白,看了眼葉雲堯。
葉雲堯一如既往的清冷,熟悉的面容生根發芽在心尖,他細微的動作,都能扯的他心疼。
“後來有一天,他說他愛上了一個人,去了凡世,做一世普通凡人。”
“再後來當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快死了,得了一種病。葉九,你猜,他得了什麽病?”
明明說着他的往事,葉雲堯卻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眸光似有嘲弄,明明彎着眉眼,眼底卻深且無波,細鎖着黑暗中的瞳孔,陰霾又炙熱。
“不知。”葉雲堯躲閃無法,竟伸手搶了秦意之手裏的酒,猛地灌下一大口,耳根已然憋得紅了起來。
秦意之訝異的瞧着他,末了,哈哈大笑。
他搖着頭,這可好,都不用自己灌酒,葉小公子自己知道找酒了。
“我告訴你。”他笑的深沉,“是相思病。”
葉雲堯睜大了眼睛,相思病?
“很奇怪是不是,相思病居然能要人命。可是,沚兮真的就這麽死了,因為相思病。那時候我不懂他為什麽會執着于塵世間的姑娘,普通凡人一生不過幾十載,繁華滄海輪回路不過眨眼間,我們是修仙的修士,命長,但他就那麽義無反顧的去了。
後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快死了。但是仍舊一臉幸福,淺笑洋溢的對我們說,‘她等了我很久,終于可以等到我了’。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癡傻了,要給他治病,他不願意。他說,浮塵一遭,才明白心裏的羁絆,才知道心尖上的人是誰,才體會到愛恨情仇,酸甜苦辣。沒有她的日子,是折磨。而死去,是解脫。
同窗好友,他是第一個離開我們的。
那一日,漫天桃花飛舞,他就抱着那一壇桃花白,一夢到如今。”
酒壇中的酒水扔在晃蕩,深夜裏桄榔桄榔的打着酒壇壁,響徹敦實的聲音。
“葉九,我曾笑他傻,罵他癡,覺得他魔怔了。什麽相思病,什麽一人入心尖,相思至白頭,我都全然不在意的。直到後來,真有那麽一個人住進了我的心裏,心痛了,我才後知後覺。
葉九,你說,我的心也痛了,後來一直都痛,那我是不是也得相思病了?”
葉雲堯沒發聲,秦意之酒量極好,此時卻隐約露出了醉态。
一壺桃花白酒力雖大,卻也要不得他醉。秦意之眼中升起的迷蒙,将他本就亮如星辰的眼睛映襯的奪魂攝魄。
葉雲堯眼一花,酒意上腦,他搖了搖腦袋,竟也好似醉了。
“秦意之,沚兮是什麽樣的人?”墓碑入眼之時,他忽而問了這麽一句。
再看秦意之時,在子夜暗沉的月光裏,他周身都鋪陳着朵朵桃花。
泛着紅的桃花一朵朵鋪遍全身上下,倚靠着墓碑的秦意之依舊看着他,那一刻,葉雲堯視線模糊了幾分,眼前的秦意之就好似忽的就變幻了面貌一般,正如醉如癡,邪魅肆意,跋扈飛揚的笑瞅着自己。
“他麽,善音律,知琴音,好文好雅,灼灼其華,将鐘家的本事習的透徹,只可惜鐘家人太固執,認定妖狐是邪祟,是妖物,偏不認他。也好,若在鐘家,他雖不會去的這麽早,但也體會不到深入骨髓的那段情。”
葉雲堯看着秦意之,一樣亮如星辰的雙眸,卻鑲刻在了不一樣的面容上,周身都是黑夜裏的紅。
他微微上揚的眼角顯露了沉沉笑意,葉雲堯下意識的就要去握腰間的逍遙扇。
再一個搖頭,那陌生的面孔就消失不見,眼前仍舊是靠着墓碑喝着酒的秦意之,來的快,去的也快。
相思,相思。
他不愛桃花白,就因這桃花白香是香了,卻泛着苦。所以他不喜歡那個味道,還是紅楓釀的味道正,甜的。
沚兮的相思苦,他不想體會。
他秦意之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天又如何,若他是沚兮,斷不會跟她一起死,他會逆天改命,搶,也要将他的人搶回來。
相思?呵呵,人就在身邊,相思誰去?
秦意之瞧着葉雲堯逐漸脫離聚焦的眼睛,知他醉了。
才兩杯,枉我多給你算了一杯。
“葉九,回去了。”
秦意之搖了搖葉雲堯,葉雲堯只覺得眼前冒星星。
“葉九?”
半晌他也沒反應,秦意之湊過去,道:“葉九,你不醒,我就背你回去了。”
葉雲堯迷糊之中不忘皺眉,渾身肌肉一緊,如臨大敵似的。
秦意之瞧他那模樣,身子顫抖,笑的打跌。
他才不管葉雲堯是何反應,也不管他,伸手就将他撈了起來,背在背上。
突如其來的懷中多了一個人,葉雲堯掙紮着要離開。緊貼的肌膚透過衣衫還能感覺到溫度,葉雲堯素來清冷,整個人都僵住了。在秦意之背上扭來扭去。
秦意之無奈道:“葉九,你就不能安靜點嗎,你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咱們就在這睡?就在這荒山野嶺,你,和,我,一起睡!”
葉雲堯安靜了,特別乖覺的一動不動。
瞧他那乖巧的模樣,秦意之側過頭去,能看見他落在自己身上的長發。
手托着葉雲堯的身子,秦意之故意往上颠了颠。
葉雲堯意識渙散中,随着那麽一颠,只覺得自己要掉入萬丈深淵一般,吓的猛地捁住秦意之的脖子。秦意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圈,進的氣兒就那般卡在了嗓子眼兒外頭,呼吸不上來。
葉雲堯抱的死死的,死活不撒手。
秦意之拍拍他,啞着嗓子:“葉九,松手,松手。我要被你勒死啦!”
葉九不動于山,秦意之朝天翻白眼。
好,是你不松手的。
心壞如他,怎會老實的被勒着?
他拖住葉雲堯的手一個翻轉用力,将葉雲堯往旁一推,轉手間抱住他離開自己的身子,一個旋身,就牢牢的抱住了葉雲堯。
葉雲堯仍然抱着自己的脖子,只是方向變了,從後面變到前面來了。
秦意之不過一個動作,就穩穩抱住了他。
抱在了懷中。
葉雲堯緊皺着眉頭,臉已經紅的透透的了。
秦意之想笑,本來想背你的,是你自己不乖,我只能換抱了。
瞧懷中那人的模樣,秦意之低嘆一聲:“就知道你不能喝,上次還和我拼那麽久,今天居然兩杯就倒,回去要說與缪文清聽。我不笑話你,我去笑話他去。他教得好徒兒。”
十裏八方外,剛巧有一人推卻着迎來的酒盞,莫名的打了好幾個噴嚏。身旁錦衣華服的另一人替他喝了酒,又瞧着他,問道:“文清,你怎麽了,不舒服?”
“還行,許是酒氣熏的。”
那人嘀咕:“酒都替你喝了,哪兒熏着你了。”
“你身上的酒氣熏的,快離我遠些。”
“……”
桃花白埋的久了,墳前的桃花也種了百年了,臨走前,秦意之折下一株桃花放在胸口。
時日久遠,物是人非。
昔日好友不再,只餘孤墳一座,也只有你,能安靜的聽我說些話了。
折你一只桃花,就別小氣了。
抱着葉雲堯走了沒多久,身後悉悉索索傳來詭異的聲音。
秦意之停住腳步,側頭凝神細聽。
腳步聲時而輕,時而重,在這霧氣彌漫的山巒裏,聽着有些慎人。
風向變了。
秦意之蹙眉。
懷中抱着的葉雲堯睡的沉,恍然不知悄然的變化。風向變了,霧也就變了,方才還有的羊腸小道已然消失。他和葉雲堯被阻在了這霧中,斷了去路。
習慣性的去握身後傘,秦意之驚覺沒帶。
他吊兒郎當的吹了口口哨,朝着聲音的源頭道:“夜如此深,哪位道友大半夜的不睡覺,還擋了我的路?小爺我不與你計較,趕緊将這霧撤了,爺懷中還抱着一個呢,快讓我回去。”
陰風嗖嗖,傳來那人“嘿嘿”的譏笑聲,伴随着上下颚擊打的聲音,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你呀,下巴要是掉了就安好了再出來行不?牙都沒長好,笑都漏風,還要出來吓人。你說你追我一普通的凡人幹什麽?這城中竟是些仙人才子,多的是你捉捕的對象,再不濟,看不上人家,喏,看看你後面,那成片的山脈就是霧沉國的九連山,多好的招財進寶聖地,那裏頭要啥沒有?好鬼不攔道,讓我出去呗?”
秦意之叽裏咕嚕說了一大堆,看上去抱着葉雲堯瞎晃蕩,實際一直在搜尋出去的路。
只是他探究了一番愈發心驚,這霧氣的變化随着風的轉向而不斷變化,能把控風的流向,着實不簡單,此人是誰?
耳中傳來的詭異聲響越來越大,秦意之暗自心驚,懷中抱着的葉雲堯睡的不省人事,還适時的往他懷裏鑽了鑽。
秦意之深吸了一口氣。
沒多久,蒼老嘶啞的聲音透着風傳了過來。
“小娃娃,過來。”
“……這兒可沒小娃娃。”秦意之看了看自己,雖然這身子年雖不大,但還不至于是小娃娃的程度吧。
“嘿嘿。”
又是“咔嚓咔嚓”上下牙磕在一起的聲音,那人從暗中緩緩現形。
同秦意之猜測的一樣,是具爛到了骨子裏的驅殼。半個下巴都露着風,一眼看個透心涼,能從這頭看到那頭,穿過顱骨的空隙,還有幾片爛肉直晃。
骨頭連着肉,有些糜爛的随着走路的姿勢晃蕩來晃蕩去,秦意之胃裏一陣翻湧。
“我見過醜的,沒見過你那麽醜的。你膽子也不小,霧沉國這周圍你都敢撒野,不怕再死一次?”
秦意之抱着葉雲堯的手悄無聲息的挪去他的腰間,握住逍遙扇。
“乖,你別不聽話啊,我都被你打了那麽多次,借我用用可好?”秦意之心中腹诽,連忙求着這扇子。
這扇子居然也給他面子,沒動靜。
秦意之一喜,葉九的逍遙扇居然願意被自己使了?還未等他将扇子抽出來,那骷髅又陰笑了幾聲。
“小娃娃,好強的生魂啊。”
秦意之一頓,側頭看着他。
“你我同道中人,唯一不同的便是驅殼,你有個好身子,我只有個破皮子。嘿嘿,要不咱倆換換?”
“你要同我換?”
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秦意之認真思考了一番,竟點了點頭:“成啊,今夜先将我們放了,一年後我來找你,将這身子白送給你,怎麽樣?”
“哈哈哈!”骷髅張着大嘴,笑的牙都在晃,“小娃娃,我尋了五百多年,終于尋到一個魂力強大的人。你不是也死了,既然可以重生于世,不好好珍惜肉身,竟然這般輕易就要送與我,你這腦袋瓜子裏,做了什麽打算,我可得提醒提醒你,別……”
“好了好了,打住。”秦意之打了個哈欠,“你到底要幹什麽,說吧,天色晚了我還要回去呢。”
秦意之心中明白,此時不适多加交談,他身無靈力,亦無法寶,此人來的詭異,看上去不簡單。找他,目的也不單純,在這荒山野嶺,現下的情形對他來說不妙。
“小娃娃,你魂力強大,生前修為定然強勁。我也實話說了,從你到霧沉國的第一天,我就盯上你了。五百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我感覺到希望的人。老夫要求不高,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說。”
“今夜找你,也是有求于你,只是這求是先于你肯合作而言,若你不願,嘿嘿。”
“合作?”秦意之眯了眯眼睛。
“是啊,合作。”骷髅似乎想要表示友好,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看上去着實吓人,從漏風的下巴裏說道:“你覺得怎麽樣啊,秦意之秦公子。”
秦意之猛然一震,束起的發被風吹的遮了半張臉,如梭般的目光透過發間的空隙,朝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說道:“你叫我什麽?”
“哈哈哈!血衣羅剎鬼公子——秦意之!”
“你是何人?”此時秦意之卻不着急了,既然對方知道他,那必然真的有求于他,接下來,只要等他開口。
“鬼公子上一世毀天滅地,修為驚人,習鬼道,反正道。你的殘誓全仗你強大的魂力支撐,這也是為何旁人習不來你的殘誓之故。而我這五百多年,等的就是你,也只有你,能救我出去。”
“哦?”秦意之挑眉,“你要我救你出去?”
“老夫被困此地幾百年,魂魄殘缺,屍身已腐。我需要你幫我修補我的魂魄。老夫在這霧沉國九連山裏待了幾百年,因這靈氣充裕,才未消散于世。這九連山鬼物可進,凡人不可進。秦公子想必是知道的,除了仙家和霧沉國本國純種血統的人。普通人若是進來,定灰飛煙滅,化為厲鬼,終生守護墓地。”
秦意之但笑不語,等着他說完。
“接下來一月內,便是這墓道開啓的日子,秦公子為何來此,老夫動動腳趾頭也能想到為何。依你和霧沉國的恩怨,若不是有原因,你怕終生不會踏入此地。并且,就算你來了霧沉國,想在祭祀之禮上光明正大的進山,恐怕幾乎不可能。所以,老夫與你的合作,籌碼,便是帶你們進這九連山。”
骷髅的聲音在風聲呼嘯中“嗚嗚”的傳達着興奮的調調。
全然看不出面容的爛肉遍布的頭骨,秦意之緊盯着思索了半天。
此人修為了得,能一眼看穿他,還懷有目的特地尋他。但若真如他所說,可以将自己帶進去,到少了不少力氣。只是若答應他的話,也不知需要做些什麽。若是不可為之事……
那人看出秦意之顧慮,大笑三聲,道:“秦公子放心,老夫不會強人所難,也不會讓你去做些傷天害理之事,老夫魂魄破損與旁人不同,也只有秦公子能幫這忙,一切老夫自會準備好,只要秦公子到時相助一臂之力即可,斷不會有讓你為難之事。”
秦意之緊了緊懷中的人,笑道:“恐怕要前輩失望了,意之現不過普通凡人,無靈力,無法寶,要怎樣能幫先生聚魂呢?”
“哈哈。秦公子,老夫心意如此,你還推卻什麽?秦公子魂力強大,只有你的魂力才能凝合我的魂魄。若非如此,豈不是随意找人便可助我?老夫昔日受奸人所害,普通法子已不能受用。秦公子盡管放心,方法與材料我自會準備。況且,秦公子莫忘了……”那骷髅呵呵笑道,“這九連山裏有什麽,老夫比你清楚。”
風過,卷起一地繁花。
秦意之語調微揚:“哦?有什麽?”
那骷髅無雙目的空洞中似有精光,似志在必得:“自然,有你想要的東西。”
一句話,秦意之便知他知道自己的目的。
這人,果真是做足了準備來的。
“小娃娃,你若再不答應,老夫可就沒時間了,出這山最多不過一個鐘頭,老夫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散魂散的冤枉啊。”
秦意之看了眼遠方的九連山,九座山頭延綿不絕,在霧氣中沉起沉浮。
“你是何人?”秦意之問他。
“嘿嘿。”那骷髅搖了搖腦袋:“小娃娃,現在知道對你來說沒好處。”
秦意之眯了眯眼睛。
笑道:“如此,那我便不問了。”
“小娃娃是聰明人,六月初十,我在這等你。人不宜多,你二人即可。葉雲染這小子,啧啧,睡的真沉。小娃娃,手酸不酸?哈哈哈哈!”
秦意之多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答道:“不酸,前輩說笑了。”
“好好,有人來了,那老夫就先行一步了,到時怎麽做,老夫再與你細說。”
這人說走即走,撤退的速度飛快,秦意之心中有些疑惑,腦海中閃過了無數人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