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皇家有女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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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廢後之事到底是不是父親默許,母親也沒打算在此事上跟父親辯個明白。
母親聽了父親的話,微微一頓,随即順着父親的臺階而下,“因為前太子李忠被廢之事,上官儀一直對妾懷恨在心。如今竟敢擅自起草廢後诏書,其心可誅。此事斷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
父親聞言,神色沉吟,“媚娘的意思是——”
母親将話接了過去,“李忠是前太子,昔日聖人因為他并非是我嫡出為由,廢黜了他,另立弘兒為太子。後來李忠又因為終日瘋瘋癫癫、擅自占蔔犯下罪行而被貶為庶人。妾以為李忠昔日是裝瘋賣傻,借此讓聖人将他流放到長安之外,好讓他韬光養晦,暗中尋找機會與上官儀暗中勾結,加害于妾。”
李沄:“……”
李忠已經貶為庶人,皇室中人即便是被貶為庶人,還是有人看守的。
按照母親缜密的個性,李忠要是有圖謀不軌的念頭,能逃得過她的法眼嗎?
可母親對李忠還是不放心。
不管王伏勝到底有沒有和上官儀沆瀣一氣,母親都要趁這個機會将李忠趕盡殺絕。
一箭雙雕。
不管上官儀還是李忠,這一次都不會有任何活路。
母親将李沄放在榻上,順手從案桌上取了一個櫻桃給她,“太平,吃櫻桃。”
李沄傻傻地坐在榻上。
母親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
她回神,伸手将母親給她的櫻桃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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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案桌的另一側坐下。
母親抱着李沄,徐聲說道:“王伏勝從前是侍候李忠的人,上官儀曾是庶人李忠的少師。聖人可曾想過,為何王伏勝前腳向您告密說妾在後宮行厭勝之術,上官儀後腳便進宮面聖?上官儀與王伏勝賊心不死,蓄謀已久要加害于妾,好讓李忠伺機卷土重來。”
父親眉頭微蹙,“上官儀此人我是知道的,他雖曾是李忠的少師,但忠心耿耿,只是有些食古不化罷了。”
“他若不是心謀不軌,為何要在聖人氣頭上的時候火上澆油,不分青紅皂白便拟了廢後的诏書?一國之後的廢立,是國之大事,豈容他放肆?”母親紅唇淡抿,一雙清亮有神的明眸直直望向父親,語氣有些難過,“或許,那是聖人的意思罷?”
父親矢口否認,“那怎會是我的意思呢?!”
母親不說話,只是那樣望着父親。
李沄安靜地靠着母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親。
父親被眼前的母女盯了半晌,有些頭疼地掐了掐眉心,決定繳械,滾地投降。
“是我錯了,我不該一時氣昏了頭,讓上官儀和王伏勝有機可趁。媚娘,你到底希望我怎麽補償你?”
母親說上官儀膽大包天,竟想擅自廢後動搖國本,應以謀反論罪。
王伏勝和李忠在此事上也脫不了幹系,統統要問罪。
母親希望父親将幾人交給禦史臺,并讓中書令許敬宗主持此案。
父親一一應下。
許敬宗是母親的心腹,父親答應将上官儀等人交給許敬宗審問,無論如何,結果都會是母親想要的。
母親得到父親的承諾,臉上露出了笑容,“聖人,讓庫狄她們進來伺候吧。”
庫狄氏帶着一群侍女端着點心和羊奶進來,一一擺在案桌上。
李沄坐在榻上看着十幾個侍女在屋裏走來走去,有些眼花缭亂。
庫狄氏将李沄抱了起來,“公主,庫狄帶你回丹鳳閣好嗎?”
庫狄氏有着十分立體的五官,長得很有異域風情,給人的感覺十分溫柔。
李沄對庫狄氏很有好感,她抱着庫狄的脖子,說:“阿娘。要……阿娘。”
庫狄氏抿着嘴笑,顯然這時候李沄的意願并不重要,她抱着李沄就要離開清寧宮。
李沄還想多聽一點父母之間的事情,沒有人會防備一個才牙牙學語的稚兒,父親不會,母親也不會。
也沒有誰知道她其實是個僞稚兒,她要趁誰也不會對她有防備之心的時候,多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才好。
李沄不願意離開清寧宮,眼睜看自己離父親和母親的距離越來越遠,她不由得對着他們喊起來。
“阿娘!阿娘!”
原本已經要跟母親進入內室的父親回過頭來。
“公主,別喊。”庫狄氏柔聲哄着她,“等回了丹鳳閣,庫狄讓人去請殷王和周王去陪你玩,好不好?”
李沄不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委委屈屈地望着父親,“阿耶。”
老父親看着女兒那委屈的小眼神,心都快化了。
這是他和武則天好不容易才盼來的小公主,生于太平盛世,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千嬌萬寵。廢後之事,李治才跟武則天諒解,兩人單獨相處,雖然他是能哄武則天,但多年夫妻,誰又不知道誰?甜言蜜語他确實信手拈來,武則天嘴角噙笑,看似溫順,心中又豈會毫無芥蒂?不如讓兩人都疼愛的小女兒留下,夫妻相對無言時,好歹有個調皮愛笑的小女兒來逗弄。
本就有女萬事足的老父親那麽一想,也不管在宮中還沒有過聖人皇後要帶着公主一起歇息的先例,跟武則天說:“要不,今晚就讓太平跟我們一起睡吧?”
然後又吩咐庫狄氏:“把公主抱過來。”
庫狄氏愣住了。
聖人前些日子生病休養,一直不曾到清寧宮。
好不容易痊愈了,又跟皇後殿下因為政事鬧不愉快,還險些廢了皇後殿下。
如今聖人難得留在清寧宮……
庫狄氏神色遲疑地看向武則天。
武則天臉上帶着微笑,吩咐庫狄氏:“聖人讓你把公主抱過來,還愣着做什麽?”
庫狄氏不再猶豫,将抱在懷裏的李沄交給了李治。
李治抱着李沄,跟武則天說道:“從前怎麽沒發現太平這麽喜歡粘着你?”
武則天雖然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廢後風波,大概是因為得償所願,将她一直不放心的人都處理幹淨,此時心情頗好。她看向李治的眼神十分柔情,聲音也溫柔似水,“都說母女連心,太平大概是察覺到母親今日險遭劫難,所以才會這麽反常。”
李治聞言,自認心虛,悻悻地笑着轉移了話題。
帝王夫妻兩人抱着李沄進了內室,侍女們魚貫而入,進來服侍。
晚膳時間,尚食局準備了許多的飯菜,李沄看着父親和母親兩人每盤夾一點吃了,也看不出來他們到底是喜歡哪一樣。
當皇帝的人就是這麽慘,喜歡吃什麽還不能多吃兩口,生怕被人看出來。
心疼父母一秒鐘。
折騰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李沄像只快樂的小豬似的,在床上滾來滾去,滾累了,幹脆就趴在床上看着父母。
那是難得溫柔缱绻的一幕:梳妝臺前,父親正手執木梳,對着銅鏡替母親梳頭。
母親的一頭青絲散了下來,臉上鉛華洗去,露出雅麗的五官。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母親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容,溫聲細語地跟父親說話,“聖人日後若是沒有媚娘的陪同,便不要單獨見三品以上的大員了吧?”說着,母親放在身側的手擡起,搭在父親的手腕上,“媚娘知道聖人是個仁厚之人,只是有時人心難測,旁人看似忠心耿耿,又怎知他們包藏禍心?”
父親梳頭的動作微微一頓,便笑着說道:“你不放心上官儀,也不放心王伏勝和庶人李忠,我也答應了将他們交給許敬宗處理。如此,還不能讓你安心麽?”
母親抿了抿唇,室內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母親的聲音又響起——
“聖人向來善良仁義,所以格外容易心軟。今日之事,若不是因為太平想念父親,妾帶着她去了紫宸殿,廢後之事,是否已成定局?
父親聞言,沉吟片刻,随即又笑嘆,“此事說起來,我也有過錯。若是我單獨見三品以上官員會令媚娘心中不安,那我答應你便是。”
母親聽到父親的話,臉上流露出笑意。
父親卻将手中的木梳放下,轉身到了床邊,他看着李沄小小一只趴在床上仰頭望着他,冷凝着的五官驀地變得柔和。
他伸手捏了捏李沄的鼻尖,“太平怎麽還不睡?”
李沄沖着父親嘻嘻笑,骨碌翻了個身躺在床中間,一只手拽着父親寬大衣袖的一角。
作為夫妻,父親和母親都何其有幸,能風雨同路,相互扶持至今。
可他們又何其不幸,因為是帝王夫妻,所以在旁人看來十分尋常的溫情,裏面都蘊含着許多不為人知的算計。
不知哪一份情是真,不知哪一份情是假。
唯獨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真真切切的。
李沄心裏嘆息着,打了個哈欠。
這具身體實在是太小了,硬件不達标,沒一會兒她的眼皮就要睜不開了。
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令她心驚,幾個人的生死,就在父母的只字片語中被決定,仿若蝼蟻。
她心裏雖然有所觸動,卻并不覺得母親的做法難以接受。
政治鬥争之中,誰都不無辜,但凡被卷入,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父親看着她的眼皮沉重還要硬撐着的模樣,不由得莞爾。
李沄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溫熱的觸感自眼皮傳來,那是父親的掌心。
“太平,該睡了。”
這樣的父親,真實又溫情。
跟電視劇以及文學作品中那個懦弱無能君王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