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吃完了扈從送來的珍馐佳釀,酒足飯飽後,白昙在軟榻上坐了下來,拿起桌上今日剛得來的寶物。将鱗皮剝開,“破日”光芒四瀉,使得屋內燭光都顯得黯淡了。巫閻浮定睛看去,心下一驚。竟然是——破日?
白昙撫過钺刃上的梵文,逐個仔細辨認。
西夜國人源自天竺,便是以梵文為基創造本國文字,讀懂每個字的意思不算太難,可組合在一起,卻讓人不明所以,似乎是一段咒經。他心想,明日且去藏經閣看看,也許能找到此段咒經的來源。
“主人是在想這上面刻的是什麽麽?”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從水池處傳了過來,竟是藥人在說話。
“你……知道?”白昙疑惑地撐起身子,見他浮出了水面,盯着破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便半信半疑地朝他走了過去。
巫閻浮看着破日心道,何止認得,這把神兵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點了點頭:“回主人,這上面刻得應當是《解日厄神咒》。”
“哦?”白昙一愕,想到什麽,“你原本是月隐宮的人?”
巫閻浮已抛出誘餌,淡然作答:“阿癡不知,只是認得上面的字。”
白昙捏住他的下巴,迫他與自己對視,厲聲問:“你當真不知?”說着手指微動,驅動咒印,藥人立時目光呆滞,卻仍是搖頭答不知。
“罷了,為難你這等廢物也沒用。”他洩氣地撤了咒,卻不禁對這藥人的過往生出一絲好奇。他握住藥人的手,翻來覆去的仔細瞧了瞧,想看看他以前使不使什麽兵器,便發現他修長寬大的手掌上除了常年伏在地上爬行造成的繭子外,大拇指處還有一道特殊疤痕,不禁心裏一悸。
這似是常用弓箭,戴着扳指磨出的痕跡。
巫閻浮見他怔忡不語,又問:“主人?我的手,有什麽問題嗎?”
白昙皺着眉毛,搖搖頭:“想起了一位我的救命恩人。他的手上,也該會有這樣的磨痕。只是,他已經死了多年了。”
“主人很思念他麽?”巫閻浮盯着他的眼睛。
白昙摩挲着他的拇指,鼻子一酸,“若不是恩人,我早就死了,要麽,就會變成一個又盲又啞的廢人,現在還被困在地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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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是怎麽死的?”巫閻浮又問。
白昙牙關發緊,眼圈紅了:“被那冷血的魔頭——”
巫閻浮只覺渾身鬼藤纏得骨肉生疼。
恩人,真是好一個恩人。
昙兒啊,若你知道你的“恩人”就在眼前,會怎麽樣?會不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會以身相許呢,還是抵上你的一顆心?
若你知道你這“恩人”當年不過是聽命于為師的一個細作,他救你,不過是為師的意思;他被殺,是因為背叛了為師;他把你護在懷裏,也不過想拿你當個人質罷了,知道這些,你會不會有一絲後悔?
他閉了閉眼,手撫過“破日”鈎身,掌心掠過钺刃,被劃開一道森森血口,白昙立刻捉住他的手:“你做什麽?你的血豈能随便浪費?”說着便低頭舔去他指尖鮮血,像只貪食貓兒,一絲濕意卻沾上巫閻浮手背。
他擡眼看去,少年睫上綴着一滴淚珠,将落未落。
為那人而哭麽?
他心下暗流湧動,眯起眼,用拇指刮去了那滴刺眼的淚水,手指在少年嬌嫩的臉頰上留下一道血痕。
白昙驚愣了一下,只覺這拭淚動作似曾相識,要配上一聲“昙兒”,簡直便是巫閻浮再世。他呆愣在那裏,忽然更想哭了,可他篤定這絕然不是因為後悔或者想念,只不過,只不過是——是什麽呢?
那個人已經死了,再大的恨意也該消弭。
心裏一時迷茫得很,怎麽也找不出答案。狠狠擦了把臉,将藥人一把推開,抱着榻上虎皮蜷成一團,冷冰冰道:“滾,輪不着你來安慰本座。”
輪不着?
巫閻浮凝目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愈發幽暗,垂在身側的手無聲蜷緊,将那一滴血淚揉碎在掌心。為師養的花,自只能在為師手裏綻放凋敗。
你笑也好,哭也好,絕不得……是為了另一個人。
室內安靜下來,白昙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以往半夜醒來,他都會偷偷溜去藏經閣偷看那些武功秘籍,或是私下在蛇房的後山上練功,但現在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幹這些事,卻沒了原來卧薪嘗膽的心境。
比起背秘籍和練功,他現在更想幹另一件事——他坐起來,把榻邊的箜篌抱到身上,開始無止無休的折磨巫閻浮的耳朵。
正當巫閻浮聽得滿耳生瘡的時候,弦“啪”地又斷了一根,然後好半天沒了動靜,他一擡眼,就見白昙怔怔看着那根斷了的琴弦,嘴唇抿得很緊,臉色漲紅,活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快要哭了似的。
巫閻浮不動聲色又饒有興味地瞅着他。
以前這小崽子就是個哭包,動不動就掉眼淚,他亦是被他這愛哭的表相騙了,沒想到白昙會對他痛下殺手,動手的時候竟一滴眼淚都沒落。
可要是外人知道堂堂魔教教主愛哭鼻子,不知道會不會笑掉大牙。
白昙揪着那根琴弦,在食指上卷了幾圈,胸膛一起一伏,眼睛紅了,自言自語地念叨起來:“銀蛟傷心不理我,你也傷心不聽使喚了?那麽一個人,有什麽好挂念的?你們都不過是玩物,跟我一樣,傷什麽心?”
巫閻浮不禁一愕,白昙又手起手落,一下又揪斷了另外一根弦,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止,手下也是不停,揪了兩根還不解氣,又去揪去剩下的,可發絲做的弦是殺人利器,強韌得很,徒手弄斷必是皮開肉綻。
見他十根蔥根似的手指上轉眼已是血肉模糊,巫閻浮忙将他手一把抓住,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竟讓白昙沒掙脫,淚眼朦胧的瞪向他。
“你幹嘛?”
“主人受傷了。”巫閻浮捂住他手上豁開的血口,心裏又好笑,又有種詭異的愉悅,低下頭去含住了白昙指尖。
唇舌好似親吻般輕輕吮過每根手指,引來一絲酥酥的癢意,仿佛是被寵溺着般,白昙一時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男子低頭的神态,竟生生看出幾分情深似海的溫柔來,心口一陣亂撞,連忙晃了晃頭,把手蜷縮了起來。
巫閻浮握着他的一對拳頭,無奈地嘆口氣:“主人,傷口還沒好。”
白昙又把手展開來,卻觸碰到巫閻浮的臉頰,正遇上他擡起眼皮,兩個人隔着一層皮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屏障,對視了一瞬。
手腕被捏得更緊了,白昙望着那雙湛藍的眸子,只覺得裏面藏着什麽不可名狀的東西,脈搏突突直跳,他慌忙将手抽了回來,又抱起箜篌又縮回了虎皮裏,這回把頭也蒙住了。
巫閻浮轉過身,靠在榻腳下,閉上眼,壓抑地喘了口氣。
他仰起脖子,咽了口津液,手向下探去。喉頭上下滾動着,修長的脖頸上青筋扯緊,唇角譏诮地勾了起來。
哈,枉為西域第一高手。
如今,竟淪落到這般窩囊的境地。昙兒啊,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