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雲霄至,故人情
安然的第一次熬藥的經歷,卻是以慘不忍睹告終。雪白的袍子之上不知何時染上了漆黑的塵垢,白皙的俏臉之上卻也有些漆黑的污漬,許是握過了折扇與藥爐的手就這樣直直地向臉上抹去。
一頭柔順的青絲此刻也是有些微微的彎曲,許是被方才的旺火所炙烤,倒是有些蓬頭垢面的慘淡。
煎藥不同于戰場上的厮殺,需要的是耐心和細心,只是安然此番手忙腳亂的模樣,素手之間的青花瓷碗之內盛着的遙倒也是像模像樣,碗口氤氲的霧氣之間,散出濃濃的藥香,透着一股子安神的味道。
端着那青花碗,安然正準備到薛晔的卧房裏去,也不知道子陌去了什麽地方,卻是遲遲不見人影。
小狐貍似乎已經被安然遺忘了,就這樣靜靜地安睡在安然煎藥的地方,那殘留的隐隐藥香卻是安定了小狐貍的心神,此刻,小狐貍睡得極為安穩。
安然覺得這樣的畫面是那麽的熟悉,昔日,她的姐姐,蘇韻,就是這樣替東方青城煎藥的。只是安然記得清楚,那時候,安然的眼中,是濃厚的情誼,弄得幾乎是要讓安然覺得甜膩。只是,蘇韻眼中的似水的柔和卻是深深刻在了安然的心中,久久不去。
安然依然記得,那時候的蘇韻,一身粗布的衣衫,本是纖細白嫩的手指卻是因為這些粗活而有些粗糙了起來,再不複往日的柔嫩。十指袖長,卻過于纖瘦了,內裏的骨骼都有些裸露在外面。
只是,安然記得蘇韻的眉眼,是在溫柔不過的眼神,較之位于高高在上的貴妃寶座上時,卻不只是柔和了多少。蘇韻從前幾乎是叫做蘇貴妃,幾乎所有人都是那麽稱呼她,疏離而又豔羨。
蘇韻幾乎都不是蘇韻了,她只是個貴妃。只是,她與所有的貴妃都不同的是,蘇韻愛着東方青城,愛着她的王。
所以,待到一切都已經逝去,東方青城已經不再是東方傾城了,蘇貴妃也不再是蘇貴妃了。她叫蘇韻,只是蘇韻。他無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還是一無所有的東方青城,他都将永遠是她的王。
只是,安然有些悵然,姐姐那時候一定想不到,最後,結束東方青城的生命的,竟然會是自己。
安然如今悵然的很,只是,許多年之後,安然卻是寧願同蘇韻一般,早早逝去罷了。二姐蘇樂早已不知所蹤,是死是活還不清楚,安然此番,卻真正算得上是舉目無親了。到這般田地,卻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造成了。
薛晔的小院其實離這廚房不遠,安然三步作兩步的,這才半會兒便已經站在了門前。安然端站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
推門而入,卻見床上的薛晔已然轉醒,安然有些心虛,瞧了瞧高高挂起的白袍,想來子陌總算是做了一件對事,給薛晔塗了藥。
安然輕吐了一口氣,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眸色之間依然換上了不變的清冷,像是一件外衣,罩在外面,令人看不清安然的內裏。
“安然姑娘,多謝。”薛晔背靠在冷硬的床板之上,還是有些僵硬,這一摔,卻是着實有些痛了。只是,薛晔的心中卻又是慶幸的很,幸運的是眼前的女子并沒有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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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晔此刻不知道手中拽了一本什麽書籍,指節分明的袖長手指時不時地翻動着,一張刀削斧刻一般的臉頰之上還是蒼白的很,只是那五官之上的表情卻是活絡,或蹙眉,或抿唇,只是,卻是從來不笑。
薛晔擡頭,卻是愕然。安然的模樣,倒比自己更像是病人了,白皙的臉頰也是沾染上了不少的灰,衣袍之上也有些淩亂。
只是,安然端着藥碗的雙手倒是穩的很。薛晔心中一動,眉眼之上卻是柔和了不少,安然看不出來,只因為安然并不知曉薛晔。不知道他的從前,卻也并非知道他的現在。
安然不願同薛晔多說,放下了手中的碗就欲朝着外邊走去。安然特意将藥置在了床頭櫃上,方便薛晔拾取。
還未出門,卻聽見薛晔戲谑的低沉嗓音,“安然姑娘,還是快去收拾一下。”薛晔絲毫不掩飾語氣之中的戲谑,以至于安然惱羞成怒,摔門而去。
薛晔無奈地笑笑,搖了搖頭,就着桌面上的青花碗,一口喝下,眉頭之間隆起一座幾不可見的小山,食指反動,卻又是過了一頁,漆黑的眼眸之中複又恢複了平靜,宛若深海之底,無波無瀾。
安然更是确定,這個薛晔,定是來克自己的。安然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到哪不是錦衣玉食的模樣,幹得雖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只是因着安然殺的倒也多事該殺之人,又有着雲翔的庇護,誰敢這番指使她。
只是如今,瞧着自己的一身塵垢,安然卻是怒極,自己如今,豈不是淪為了別人的丫鬟一般?
安然回屋換了衣服,卻又是一身豔麗的紅衣,镂空的大門被安然甩得震了幾震,好一會兒這才堪堪精致,被掀起的塵土卻仍是在安然的屋內飄蕩。
出門,迎面吹來一陣冷風,安然瑟縮了幾下,卻依然是決定回屋,披上了那雪白的裘衣。紅衣勝血,白衣勝雪,卻是奪盡了光滑。
一頭散落的青絲被一根玉簪随意地固定在腦後,其他大半依然是随意的散着,曬着外面溫和的陽光,安然竟生出了些睡意來。打了哈欠複又伸了個懶腰,安然卻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起來。若是在那深宮之中,安然是定然不會有這般閑适的日子的,更不會有這般懶散的動作了。
環顧了四周,這才驚覺小狐貍不知被自己落到哪兒去了,仔細回想,卻是無奈,小狐貍定是還在安睡。
才想着舉步去尋,卻聽到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安然心中一咯噔,竟是生出諸多不想的預感而來。
手中的匕首依然是蓄勢待發,安然這才松散的神經又有些緊繃了起來。驟然轉頭,卻見子陌不知何時依然站在了不遠處,望着自己,眼色之間也是有些凝滞。
子陌獨立着,背脊挺得很直,右手依然握在腰間的佩劍之上,眼眸森冷,凝重,朝着安然遞去一個眼神,卻是想着薛晔的房間走去。
安然此刻已然無法思索為何子陌卻像是換了個人,只是不知門外的人究竟是誰,卻又為何找到了這裏來。
能找到這裏的,無非是兩類人,一類,便是找薛晔的,一類,便是找自己的。只是,子陌這副模樣,倒是定然不是來找薛晔的,那麽,就定是來找自己的了。
安然有些愣沖,難不成是雲翔找來了?可是雲翔根本沒有理由知道自己還活着啊。搖了搖頭,安然已然決定不去猜測。
既然如此,那便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吧。逃出了那牢籠,安然也是做好了再入牢籠的準備。
安然記得,小時候,沒有人對自己好,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待安然如親生。
安然記得自己還是度過過美好的時光的。那時,男子正是青年,事業也是有成,沒有娶妻,身邊只有安然。
安然那時還小,卻也只在這世間,獨自生存過七年。安然在她七歲的那一年被男人撿到,卻是成為了男人的女兒。
男人連名字也不曾給她取,只叫她小東西。安然至今仍不知道男人的名字,只是在死亡證明上見過男人的名字。悲哀的是,七歲的安然,并不識字,男人并沒有教她。
男人叫了她防身術,教她如今殺人,只是,男人沒有叫她去殺人。相反地,男人牽着她的小手,帶她看湛藍湛藍的天空,陪她去看無邊無際的海洋,随她去瞧翠綠成蔭的森林。一路上,男子都不曾放開安然的手,都是緊緊地牽着,将安然的小手拽的生疼。
年幼的安然操着一口糯糯的口音,問男人:“爸爸爸爸,別的小朋友都有名字,小東西有名字麽?”
安然依稀記得,男人說:“小東西就是小東西的名字,小東西不喜歡麽?”男子的眼神溫和而又安寧,年幼的安然看不懂內裏的情緒。
“喜歡,小東西喜歡。”安然迷茫的擡頭,看着男子的雙眼,光華璀璨,卻是不知是哪裏來的星。安然的眼睛清亮,擡頭望着比自己高了太多的男人,眉眼之間都是滿足。安然也叫自己小東西,因為那男人,就是這麽叫的。後來的後來,安然才知道,小東西,并不是一個名字,只是個稱呼罷了。
“可是爸爸,小東西不會寫字,爸爸能教我麽?”年幼的孩子心中,總是充滿着好奇,帶着這樣的目光,安然眼中充滿了希冀,渴望知道男人的名字。
“小東西,你是女孩兒,女孩兒不用寫字。”男子的眉眼依然溫柔,只是眼中卻閃爍着年幼的安然看不見的東西。
“恩……”年幼的安然似懂非懂,卻還是點頭附和。在年幼的安然的心中,男子便是整個世界。他在她即将沉入海底的時候将她救助,拯救了安然即将崩塌的世界,卻也成為了安然的一整個世界。
只是,很久很久之後,安然才知曉,男子也沒有名字,同自己一樣,只有一個代號,叫做,4號。
同樣的組織,同樣的結局。安然同那男子,卻都是死在了組織的手中,一槍斃命,毫不留情。就如同那AK47一般,無論何時,縱然安然覺得冷。
自遙遠的将來返回,安然更是有些莫名。這才不過是百來步的距離,回憶卻是兜兜轉轉,盡數落入了自己的心扉。安然覺得,曾被自己的時光,如今又是一點一滴地被自己拾撿了回來,硬生生地壓在了心上,有些複雜,有些疼,又有些,莫名。
望着前方不遠處的朱漆大門,那急切的敲門聲還聲聲打在安然的心上,安然突然放下了心來。若是雲翔,哪還會是這般禮遇,大概是早已奪門而入了吧。
安然為自己內心的懼意所苦笑,竟是連普通人,都不如了麽?一時之間,安然覺得,太過安适的生活,卻也是侵蝕着人們的警惕與靈敏。這才幾日,安然嘲笑着自己,居然是忘記了,在這個世上,只有強者,才能夠生存的道理。
定了心,面上一片冷冽,拉開門栓,見到外面衣衫淩亂,風塵仆仆的人,安然卻是一愣。一陣冷風水來,安然肩上的裘衣抖了一抖,額前的碎發落入了嘴裏,安然卻是無暇去取,任它往嘴裏鑽。
嘴唇開阖之間,安然聽到自己言語之間的驚異:“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