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地似乎回歸了混沌。

只剩下沒有邊際、沒有輪廓的黑暗,席卷呼嘯的狂風,以及被風卷起的洶湧的、茫茫轟隆中堆起的一扇扇山岳般的巨浪。

然而忽地,那混沌裏似乎有微渺的一星光點一閃而過。

下一瞬,那星光又在一道猛撲下來的巨浪中失去蹤跡。風浪再度吞沒一切,仿佛之前的一閃而逝的光亮只是幻影。

但片刻後,順着浪潮的方向,那枚星光又冉冉地被水托舉了起來,在一個又一個地浪頭裏拖着微弱的光尾努力地存在着。

近了。

它的模樣能夠看清了:一顆圓滾滾的、泡沫似的球狀物。

它滴溜溜地随着浪濤起伏跌落,散發着淡綠色的柔和光亮。

再近一點,便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在那光球裏,似乎還裝了四道身影。

這枚光球在海浪間翻滾、不斷地被巨浪抛卷着,裏面的身影們也随之不斷地被滾筒翻倒。

在這天昏地暗的風浪裏,得要等到真正貼近到這顆光球面前才能看清它具體的模樣:竟是一枚圓滾滾亮晶晶、四瓣合攏的大花苞。

這枚神奇的、不知為何出現在今夜的大海中的花苞小心而輕盈地浮在水面上,亭亭地散發着瑩瑩如白玉的光芒,看似嬌弱易折,卻始終在巨浪臨頭間沉浮不被吞沒。

它的四張大花瓣鼓鼓囊囊的合攏成一個球形,嚴絲合縫地将海水隔絕在外。

透過那半透明的花瓣,隐約能看清裏面被包裹着的、形同一個小屋子似的花苞內部。

下面是綠茸茸的、地毯似的絮狀物,頂部有垂下來的絲絲縷縷的粉色小藤。以及此刻拽着這些粉藤站在花苞裏搖晃的幾道人影……隐隐綽綽的,似乎是有四個人。

“……無法分辨方向了,風太大了!我什麽也感覺不到!”一道男音嘶聲大喊道:“怎麽辦啊秋叔——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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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全是風聲濤聲,即使互相挨着,彼此說話也得要大聲吼着才能聽見。

還沒等到他得到回應,又有一排浪牆打來,将整個花苞再度抛飛出去。若不是反應迅速地全力抓緊住上方的藤蔓,四人必然又要摔作一團。

等花苞載着他們再一次回到浪頭上,站在最前面的人才喘了口氣,問道:“阿月呢?讓阿月替你——”

“他還不如我啊秋叔!他都快暈過去了!他葉子都冒出來了!”

“……阿晨呢?阿晨!”

“我也感覺不到了,對不起族長!”

“那你們兩過來操控花盒,我來試試。”

在晃蕩起伏的水面上,三人花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跌跌撞撞地完成了位置的交換。

來到前方的兩人一手拽着頭上的細藤,對視一眼後同時擡起另一只手。其中一人喊到:“好了!秋叔你撒手吧!”

退到後方的人聞聲,将半舉着的手臂收回身側。随着他的動作,一道金芒從地面跳動着抽出,眨眼間沒入了他的掌心。

金芒撤走的瞬間,整個花苞猛地劇震了一下,原本散發着的清亮光芒也開始暗淡找來。好在從前面兩人擡起的手臂上一左一右彈射出的兩道新光影立刻又代替金芒沒入綠茸茸的軟絮裏,使它重新穩定下來。

見狀,秋松了口氣,穩了穩身形便閉上雙眼。

金色的光芒将秋清俊溫和的眉眼映得亮堂堂的——那光源來自他的眉心,又從眉心順着臉部的血管脈絡向下蔓延,漸漸在男人身上演化出一道虛幻的光影。

光影越亮,秋的身形就随之變得越透明。

光影在片刻間聚攏成了一株金光燦燦的植物,而秋原本的模樣已經變作了畫影一般透明。

只見那植物之影生有數跟長長的、四散如海藻般輕輕舞動的莖葉,中間長着一支金色的菱狀花苞,花苞半合,晃動間從花心裏撒出星星點點的金色光點。

光點們盈盈飄蕩起來,繞着秋的身側一圈圈飛舞。

……找不到方向。

秋的眉端蹙起,身上的植物虛影變得愈發清晰,花苞晃動間也溢出更多的光點。

“快點啊秋叔!我快控制不住了!”

“……族長!”

秋沒有吭聲,也沒有睜眼,只眉頭鎖得跟深。

終于,數十個呼吸後,這些光點慢慢彙聚成了一條豎直箭頭形狀的光斑,在半空中轉了轉,頭端指向了一個方向。

秋吐出一口氣,身上的光影散去,睜開眼睛上前重新接掌過花盒的控制權。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只是……那訊號如此微弱,恐怕情況不妙。但無論是死是活,總歸要把人找回來。

秋心頭沉重,又忍不住微微存了點希冀:或許只是風浪過大的緣故呢?或許,那孩子能撐到我們找到她呢?

但秋自己也清楚,海洋對于他們植物種族來說是多麽危險。尤其那個孩子,還只是一個孱弱無比的新生兒。

……已經整整七天了。

錫蘭族人數量不多,向來彼此關照團結一體。這一次出事後,不用秋多說,整個族裏男女老少所有能動的便全都趕了回來,一同翻山越嶺前往大海邊界。

海陸種族間向來關系微妙,即使他們一族常年名聲在外,秋的緊急交涉後也僅僅是獲得了就近海族們不予阻撓的通行權。也有兩三個附近的好心海族派出了幾隊族人,幫助他們展開搜尋。

歷經七天七夜的漂泊追蹤,好不容易終于要接近了,海上卻又眼見着醞釀起了暴風雨。

哪怕對于生于長于海洋的衆多海族而言,海上掀起的大型風暴也絕對是致命的。作為陸上種族的錫蘭族就更不用多說了。

前來幫忙的海族們把他們領到了一座較大的島嶼上,便離開了。

“這座島是附近最大的島了,是安全的,你們躲到裏面樹林裏去吧。等暴風雨過去,我們會再來找你們的。”為首魚鰓蛇尾的海族少年臨走時這樣說道。

但秋知道,多拖延一分種,那孩子便少一分存活的可能。

他站在島嶼邊緣的岩石上,望着逐漸陰沉下來的天空良久,回頭對族人們說:“你們呆在這裏,我繼續去找。”

沒有人阻止他,卻有很多當即說要同去的。秋眼圈泛紅,最終沉聲點出了三個年輕力壯的,招出花盒載着四人駛入浪濤漸起的汪洋中。

族中,也只有他的花盒能夠在有可能在巨浪滔天中勉強撐住不倒。

秋盡量控制着前行的方向,臉色随着精力的過快消耗變得越來越蒼白。

他身後,叫做月的族人已然在颠簸中昏迷,晨和溪兩人則和他一樣面色難看,撐着一口氣等在後面,準備着在他支撐不住時上前替他。

過了不知多久,天空變得亮堂了,海面也慢慢變得平靜,上下翻滾了一整夜的花苞終于得以稍微安穩地漂浮在海面上了。

身後傳來如釋重負的呼氣聲,秋疲憊地閉了閉眼,道:“你們來控制一會兒。”

“好叻。”溪應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打起精神上前。

秋收回自己的藤系,身形僵了一會兒,慢慢地退到後面屈腿坐下來。

“阿月怎麽樣?”緩了緩,他輕聲問。

“在那兒躺着呢。”晨咧嘴,指着角落裏一大蓬亂糟糟的翠綠葉子、只剩中間一張臉還維持着人形的身影,哈哈笑道:“真沒想到他居然暈船。”

秋看過去一眼,也笑了笑,随即閉上眼,凝神感應。

面對這個鮮豔紛亂的世界,有的物種通過聽覺、視覺、嗅覺去觀察,去獲得信息,如大多的動物類種族。也有的用靈覺、用術法、用心竅去感知外界,如大部分的植物種族。

錫蘭一族以包容溫和的心竅靈源、純淨的自然與光明靈力、治愈術法的精通聞名大陸。每個錫蘭族人生來就擁有較強的感知本領,聞風知雨、望月蔔吉。

秋便是在用靈覺尋找那名新生族人的氣息。

很快,他身上浮出的金色植物光影再度指出了方向。

“很近了。”秋閉着眼睛慢慢道,“就在前面,似乎有一個島。”

“那她還活着嗎?”前面掌舵的溪急急問道。

秋沉默着沒有回答。

很快,更近了,除去昏睡的那一個,花盒裏的三人全都感覺到了前方島嶼的存在。

“到了!我看到了!我——”溪興高采烈的聲音戛然而止。

确實,那座島已經出現在了視野的盡頭。但現在來說,它已經頂多只能被稱作“一塊大礁石”了——只剩下兩米來高的山尖還露在外面,別的地方都被海水淹沒了個幹淨。

一眼望去,只有裸露的石頭,以及石縫裏灰綠的雜草。

三人心裏都是一沉。

花苞在一片死寂裏向着礁石駛去,十米……五米……停下了。

“走吧,水下去找。”秋開口,聲音低而疲憊:“至少,帶她回去。”

“啵”地一聲,花苞的一瓣輕輕打開了,慢慢地攤平。鹹而濕潤的海風撲面灌來,吹的當先的秋一頭青綠色的長發飄飄地飛揚起來。

不省人事的月仍躺在花苞裏,三人則一躍跳上了石山,各自站穩,準備開始搜尋。

他們都做好了沉痛心理準備,但他們擔憂中花死葉枯的慘相實際上并沒有發生。

落地不到片刻,秋便第一個聽到了一種細小而密集的、“咔…咔咔…咔”的聲音。

他眉頭一動,掌心霎那間無聲探出金色藤系,見風即長,迅速攀上山石頂部,再将他自己蕩了上去。

溪和晨慢了一步,擡頭就看到他們族長站在那石頭頂上,定定的不動了。那背影看着還似乎有些僵硬。

兩人趕緊緊随其上,溪性子直,半空中就在急沖沖地喊:“秋叔!什麽……”

下一刻,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處看去,表情也都是一種神似的呆愣。

只見灰褐色的,四處沾着鳥糞的岩石中一個低平處的凹槽上,蹲坐着一個小小的娃娃。

雪白皮膚,仰頭望着他們的一雙清透的綠色眼睛,腦袋上亂糟糟的半幹不濕的粉色頭發,發間一枚綠茸茸的小芽,兩片葉子晃了晃——無疑就是他們費勁千辛萬苦要找的新生族人。

本來三人第一反應自然該是狂喜,但……前提是這孩子嘴裏沒有叼着一只灰藍色的大螃蟹。

身上挂着些串起來的亂七八糟的草葉樹葉,腿邊擱着兩只小棒槌似的湛藍大蟹鉗,手裏捧着比自己臉還大的螃蟹身體,蓋子揭開了,小手的主人正唏哩呼嚕地在裏面埋頭苦吃,擡頭時臉蛋上還沾着些黃綠的不明液體。

這就是秋站上來第一眼看到的全部畫面。他呆住了。

那小娃娃在跟他們對視的幾秒裏,嘴上動作一直沒停,吧唧吧唧吃着吃着還時不時“咔”地一聲咬碎一小塊蟹殼。

“我的天吶!我的天吶!”溪目瞪口呆,連叫了兩聲,反手扯住秋的手臂,喃喃道:“阿盈,族長,這是、這是小阿盈吧?我們是吃素的啊,咱不是吃素的嗎?她在吃些什麽啊,我的天啊!”

秋:“…………”

作者有話要說:  阿盈: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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