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
玉樓兩個回頭一瞧,原是那潘氏金蓮笑吟吟搖搖晃晃的走了來,一面将手中錦帕掩在唇邊,叽叽咯咯只管嬌笑個不住。玉樓見她出言奚落自己,因笑罵道:“我把你個沒臉的小蹄子,人家幾次不理論,倒越發上來了。如今來的正好,咱們找大姐姐評評理去!”
因說着,欺上身來捉了那潘五兒的一對雕花玉腕,姐妹兩個就嬉鬧起來。那潘金蓮豈是好惹的,因見了玉樓踩着高低繡鞋走路不穩,身子一矮就鑽入她的裙擺之中,伸手捉了她的腳踝,搶下一只繡鞋來往邊上一滾,一咕嚕爬起來就跑,一面口中嬌笑道:“剁了你這騷狐貍的蹄子,看你還扭不扭了?”
孟玉樓原是名門閨秀出身,自小并不曾這般胡打海摔的,如今閨中嬉笑豈是那潘金蓮的對手,沒幾下早惹得氣喘籲籲香汗淋漓了,只得口中告饒道:“好姐姐,看在奴昨兒給你縫的睡鞋份兒上,丢開手罷。”
那潘金蓮見她服了軟兒,方才嘻嘻笑着回轉過來,竟提縱裙擺蹲下身子,親手将那繡鞋穿在孟玉樓的小腳兒之上,一面口中喝彩道:“這一雙高低的繡工真精致,只怕是京城裏的上等活計呢。”
玉樓聞言點了點頭道:“這還是我先夫當日往京城裏做買賣時帶回來的,聽說是京中許多诰命奶奶們中間時興的款式,只是如今時隔多年,只怕穿到京裏去倒要惹人笑話,就在家裏穿穿罷了。”
那潘金蓮聞言十分豔羨道:“你這三丫頭,都是一樣如花似玉的身子,憑什麽你就這樣命好,先前漢子疼你,如今嫁的這個也給你迷得七葷八素的,怎麽奴家就這樣命苦,第一次嫁了個不知人心的,如今好容易熬出來,偏生又落到這麽個狠心短命的手裏,總有十幾日不和我沾身了,只戀着六房裏那個賤人。”
孟玉樓聞言連忙朝她擺了擺手道:“還不悄悄的?眼見就到上房屋大姐姐房裏了,她平日裏教導咱們三從四德,千萬不可犯了七出之條,你還敢當着面不受教?如今老爺的心思都不在你我身上,在得罪了大奶奶,還有你好果子吃麽?”說的那潘金蓮冷笑了一聲,卻也只得收斂了行跡,斯斯文文跟了孟玉樓往上房屋中請安去了。
姐妹兩個攜了手進得上房屋中,但見吳氏月娘早已梳妝打扮好了,一旁李嬌兒手裏拿着賬本兒,正跟她對賬,見她兩個來,彼此起身厮見了。孟玉樓只怕那吳月娘傷了胎氣,連忙上前挽住她的衣袂扶她端坐了道:“大姐姐快別動,坐好了受禮就是了。”因說着,與金蓮兩個道了萬福。
吳月娘如今懷了五個月身孕,身子日漸慵懶起來,也就點點頭還了半禮,一面教她姐妹兩個坐了。但聽得那李嬌兒從旁試探着道:“你們姐妹兩個住得遠,離六妹妹那裏倒是親近,今兒怎的不會了她一起來坐坐?”
玉樓聽見這話正欲答言,但聽得潘金蓮冷笑一聲道:“二姐姐這話問的糊塗,我們一對燒糊了的卷子,怎麽跟人家百伶百俐的美嬌娘相比呢,如今她身上懷着哥兒,養下來就是西門府的大少爺,誰敢管她來?昨兒我們姐妹應下那裁縫道袍的活計,熬夜針黹不曾好睡了,聽了一夜巧宗兒,哎喲喲,我不好學出來的,饒是我們姐妹都是再醮貨兒,還聽了個臉紅心跳呢。”因說着叽叽咯咯笑了一回。
孟玉樓見金蓮此番刻薄,又怕月娘傷心,冷眼旁觀着,果然大奶奶臉上就不好看,因嘆了口氣道:“當日進門的時候我也不是沒有勸過你們老爺,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如今她漢子伸腿兒去了,你便是照顧些柴米油鹽的,誰還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那瓶姐手上有一份好錢,都是她先夫留下的,如今娶回家來,街坊鄰居能沒有閑話麽,少不得是說我們西門府上貪圖嫠女家私,方才強逼着過門兒,占人家祖産地業,說出去好聽怎的?”
孟玉樓聽聞此言大合情理之中,因心中暗暗敬佩月娘的胸襟城府,點了點頭道:“大姐姐說的很是,只是老爺因為與那花爺原是穿房過屋妻子不避的交情,往日裏不少往他家中走動,偶爾見過瓶姐幾面,心裏就留意了,如今她先夫去世,又留了話叫我們老爺照看他遺孀,既然有了遺囑,娶過來倒也說得通。”
月娘聞言冷笑一聲道:“誰說不是呢,我當日就說若是你真心要娶,難道誰敢攔你不成?只是那花爺的遺書務必交給地保官面兒上檢視清楚了,街坊鄰裏之間說的明明白白,三媒六證聘娶過來也罷了,誰知他反說我阻了他的好姻緣,背地裏跟別人說我是個不賢良,不許娶妻納妾的妒婦,如今官私兩面都知道我厲害吃醋,奴家好歹是朝廷命官千戶家中正經女兒,現下鬧得豔名在外,活着還有什麽趣兒!”
玉樓聽聞此言,心中卻是一驚,不知那吳月娘是從何處聽說西門慶說了她的壞話。那西門公子當日在自己房裏時确實也說過幾句,無非是月娘悍妒,不讓他迎娶李瓶姐之事。
只是玉樓因為當日自己下嫁西門府之時,就是大奶奶吳月娘來相親的,是以心中明白,那月娘姐姐絕不是心思狹隘之人,此番好言相勸他不要急着聘娶,也是為了西門慶的名聲體面着想,只是那冤家此番正與李瓶兒打得火熱,如何聽得進去,反誤會了月娘的好意,看來這兩個正頭夫妻之間想要解開心結,還要自己從中勸和籌劃一番。
孟玉樓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卻不帶一點兒聲色,因依舊笑道:“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呢,左不過就是床頭打架床尾和的事兒,如今大姐姐拉不下臉來,不如教妹子我做個東道,咱們姐妹幾個在園裏擺酒一日,請老爺下了衙門過來坐坐,一面說開了此事不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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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嬌兒聞言拍手笑道:“還是三丫頭乖巧,大奶奶如今嘴上不說,心裏卻也着實惦記着老爺的,他兩個雖然不見面,總要問問丫頭們,老爺幾時下了衙門,可曾用飯,有沒有滾湯滾菜吃。”
話還沒說完,早有那吳月娘嗔道:“混賬老婆嚼什麽舌頭,誰理那厮的死活,他好不好與我什麽相幹,自有他心愛的管着他,我原是給他娶回來裝門面充數兒的,又是個不賢良的銀婦,誰還有閑功夫兒找那個不自在去。”一席話說的李嬌兒讪讪的。
孟玉樓看着吳月娘話鋒不善,因拉了拉潘金蓮的衣袂,對她使個眼色。姐妹兩個因搭讪着告辭出來,一面往後頭回轉自家院落。
沿路之上那潘金蓮只是笑,也不說話,把個孟玉樓笑得不知怎麽好,因推了她兩把道:“五丫頭往上房屋請安一回,仔細撞客着了?回去姐姐摟着你睡一覺,給你叫叫魂兒?”說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潘金蓮聞言啐了一聲道:“三丫頭懂什麽,你沒見方才那李嬌兒說了,吳家的饒是個當家理紀的大娘子,卻原來也這般會小意兒貼戀人的,對老爺當真是一片深情厚誼呢!”因說着,又咯咯嬌笑起來。
說得那孟玉樓也繃不住笑了起來,一面推了她兩把道:“看你,別人一點兒把柄也落不得在你手裏呢,倒叫你講究出花樣兒來了。也是難為大奶奶,雖然是個當家奶奶,年紀比咱們原還小幾歲,咱們都是打青春年少過來的明白人,她如今嫩婦少女的,還不滿三十歲一大關,心裏能沒個春意兒麽,況且咱們老爺容貌人品,也當得陽谷城內數一數二的了。
往年我上私塾的時候,先生教過一首樂府詩名喚《白石郎曲》的,裏頭說‘白石郎,臨江居。前導江伯後從魚。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當日我還小呢,心裏就想着啊,若是将來說人家兒的時候,能遇上這麽一個溫柔軟款的小郎君,也不枉生為婦人一回了……”
那潘金蓮不等說完,早就羞得掩面而笑,一面伸出纖纖玉指在自家桃腮之上刮搔着笑道:“不知羞的三丫頭,當日你能多大?就知道想漢子了。”說得孟玉樓紅了臉,滿面嬌嗔道:“還不都是你招出來的?你不想漢子,做什麽嫁他,你不愛他人品俊俏,做什麽吃醋拈酸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如今處處讓着你,可別小瞧了姐姐去。”因說着,與她兩個捉對搔癢起來。
姐妹兩個玩笑了一回,直玩得嬌喘籲籲香汗淋漓方才丢開了手,攜着手回在玉樓房裏,叫小鸾點了兩盞杏仁兒泡茶來吃了。那孟玉樓方正色說道:“如今可巧你來我房裏坐坐,倒有一件正經事與你商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