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開竅

“……我已藥石無醫,不必再浪費精力。”瀾恭用枯瘦的手按住了君微的, “為續命我早已飲下魔血, 時至如今怕是再算不得鲛人, 為閻兄術法所傷實屬正常。”

飲下魔血,入了魔道?!

琅嬛大陸魔族地位最低,被驅逐西荒,甚至不允許光明正大地出入人間。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妖就算一死, 也不肯落入魔道,遭受屈辱。更何況是被鲛人視作信仰的執戟公子?

莫說君微不敢相信,就連閻煌,在此之前也絕未想到執戟公子會為了維持海國, 犧牲至此。

“天相有異, 海皇無蹤, 若不是有人蓄意将羅剎引入景都,我族又何至于淪落至此?”瀾恭吃力地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直起身, 奈何渾身筋脈俱斷, 只能被君微扶着,“幸而,有閻兄與君姑娘出手, 滅羅剎救景都,我瀾恭自知命不久矣……雖死無憾。”

“什麽無憾!”君微難得動了怒,“你不是還要看鲛人複國嗎?現在羅剎是死了,可偌大景都還要靠你們複興啊, 你若此時死了,從前飲魔血,忍辱負重吃的那些苦不就都白費了嗎?”

瀾恭又是一口血嘔了出來,猩紅中夾着墨色。

君微一急,又想以血救他,卻被這已然只剩一口氣吊着的鲛人死死的捺住了手腕,“真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費了……待我族複興,若發現他們的執戟公子竟已堕落成魔,又當情何以堪?不若就此去了,留個信仰。君姑娘,瀾恭此生不長,臨到終了能得你真心相待,足矣。”

“得她真心足矣,那我呢?”一道女聲橫空而來,白色身影裹挾着暗香從房頂躍下,直跪在君微和瀾恭身邊,“在你眼裏、心裏,又置我于何處?!”

“……煙波姐姐?”君微呆呆地看向從天而降的風煙波。

素顏不見嬌媚,反添了三分英氣,風煙波死死地盯着垂死的瀾恭,眸子幾乎要沁出血來,聲音顫抖,“見了我竟就無話可說了嗎?”

在風煙波趕來之前,瀾恭已如風中殘燭,只餘一口氣了,可此時晦暗的眸子卻恍惚重新亮起來,帶血的嘴角輕輕彎起,語氣不複淡然,竟帶了些許笑意似的,“未曾想,死前竟還能見着你。”

“死什麽死!”風煙波切齒道,“你若敢在死在我前,我便将你入魔一事盡數告知天下!我倒要看你還怎麽能死得瞑目!”

“你——”被她一激,瀾恭險些閉過氣去。

君微吓了一跳,連忙替他提住氣,一邊朝風煙波使眼色。

可一向八面玲珑的風煙波卻視而不見,只掐住瀾恭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手腕,惡狠狠地威脅,“當初,我要陪你守景都,你不準,非說天地之大讓我出去闖。好,我出去闖!後來你說海皇無蹤,我輩當自強,讓我未雨綢缪……好,我擇女兒身潛伏中土,替你耳聽八方,替你長袖善舞。你說我身份不便暴露,不允我回景都,不允偷偷見你……瀾恭,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可你呢?你答應我的,又做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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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的時候将瀾恭的手腕掐得那樣緊,緊到兩人的膚色都成了病态的白。

可是瀾恭像感覺不到疼,只是那麽安靜地看着她,聽她字字誅心。“我沒有守好景都,沒有保護好族人……我是罪人。”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風煙波怒吼。

這一刻,君微怎麽也沒辦法把她和醉風樓裏風情萬種的異域美人聯系在一起,可她知道眼前這個烈焰般的女子,才是真正的風煙波。

“你我兄弟一場,我知你不會怪我,”瀾恭輕輕撥開風煙波的鉗制,“可我無法原諒自己。”

風煙波猩紅着眼,“海皇已經百年未曾降世,我族式微怎能都歸咎于你?”

“我身為執戟公子,沒有替海皇守好故土、保護族人,就是彌天大罪。”

“你——”

“我意已決,”瀾恭的聲音微弱,可氣勢并不弱,“無需再攔。”

“你不在了,從此往後我所做的一切,為了誰?”

“為了……等海皇歸來,我族複興。”瀾恭的手覆在風煙波的手背上。

一邊形容枯槁,一邊柔白嬌稚,對比鮮明。

就在風煙波愣神的那一瞬,瀾恭突然擡起手,食指中指點在自己的眉心之間。

剎那間,碧光奪目。

“瀾恭!!!”風煙波阻攔不及,凄厲地喊出聲。

君微只覺得臂彎裏的重量驟然輕減了,再定睛才發現那蒼老憔悴的鲛人正在一點點變得透明而模糊。

與此同時,雪色長發也漸漸地染上墨色,青白蒼老的肌膚一點點恢複了光澤柔潤,瘦骨嶙峋的身體仿佛重新充滿年輕的活力……片刻之後,俨然已恢複成俊美無雙的翩翩少年郎。

瀾恭睜開眼,清亮的眸子看向已然落淚的風煙波,而後轉過眼看向扶着自己的君微,眼角眉梢帶着些許暖意,整個人随之越來越淺,最終化成了一縷碧光,凝結成球,滾落在君微的手邊。

君微拾起那顆珠子,對着陽光,能看見其中一抹水色。

“凝碧珠,”閻煌露出一絲意外,“和瀾恭的一魄。”

君微猶豫了一下,把凝碧珠遞給風煙波。

但風煙波并沒有接,淚水還殘留着,随着她起身的動作滾落在地,瞬間就幹涸了,“不用給我,這是他許諾你的事。”

瀾恭的這一魄,本可以選擇附着在景都的一草一木上待鲛人複國,可他卻選擇了附在凝碧珠裏。

【若你幫我驅逐妖物,我便借你凝碧珠,護你北上。】

這個一身傲骨的執戟公子,到死仍遵從着他的諾言。

君微覺得悶得胸口疼。從前在琅山上,她一向沒心沒肺,不知道愁為何物……可入得人世之後,這已不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心疼。

橫行景都的羅剎雖已全滅,可被捉的鲛人還被困在饕餮閣內。

風煙波帶來的人已奔赴饕餮閣,她本人收斂心神之後,也恢複了常态,“妹妹不用這般看我,我行走江湖多年,什麽生離死別沒見過,不礙事。”

話雖這麽說,可君微看得出瀾恭對風煙波來說是極其特殊的。

“煙波姐姐,瀾恭還餘一魄在,好生溫養,将來或許還可以重新聚起靈來。”

風煙波微笑,但眼神仍舊凄涼,“不急,待我鲛族複國,再找回他不遲。”

他這許多年,已是太苦。餘下的,交給她吧。

君微點點頭。

“比起我,你更該擔心是應是閻郎。”

大狐貍?

君微狐疑地回頭,正好看見閻煌在對風煙波使眼色。

可是風煙波視而不見,仍看着君微,“妹妹可知閻郎身上有傷?”

“你受傷了?”君微不由分說地拉過閻煌的衣袖,急切道。

閻煌另一手覆住她的,順手握住按下,眼神冷淡中帶着威脅,“再不走,就不怕饕餮閣裏出了岔子,無法面對你家執戟公子?”

風煙波眼波流轉,最終向君微一拱手,“替我照顧好他,後會有期。”

她口中的他,應該是瀾恭吧。

君微目送她離開,立刻反手抱住閻煌的胳膊,不讓他掙脫,“你傷在哪裏?”

閻煌由着她在身上摸索,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焦急的眉眼上。

小手順着他的手臂到肩,再到胸腹……君微一邊試探,一邊看着閻煌的表情。

可他的眼越來越幽暗,情緒翻湧,卻看不出端倪來。

“到底——”她正說着,手已摸到閻煌的後背,只覺得掌心之下衣服綻開,入手粘膩。

心一驚,她飛快繞道閻煌身後,終于看見他後背的焦痕——與瀾恭身上的相似。

她想起,是他從天而降将自己護在身前,才免于魂飛魄散。

手指停在傷口的上方,她遲遲不忍心碰觸,“……是因為我,大狐貍,都怪我……”

閻煌背對着她,聲音微啞,“所以,你打算怎麽報答?”

“我,我替你療傷。”君微毫不猶豫地按住他的肩,伸手扯開了他的衣領。

入目是與她截然不同的結實臂膀,綻開的傷口在冷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上衣挂在腰際,寬肩,窄腰。

君微莫名地臉上一熱,不明白怎麽就心慌意亂起來,是因為憂心傷勢?應該是吧。

“你且忍忍,會疼……”

“嗯。”

君微将靈力蓄在指尖,指腹落在他的脊背上,溫柔地撫觸着道道傷口。

閻煌的肌肉明顯繃緊了。

“很疼吧?”君微心疼地停下動作。

“嗯,很疼。”聲音暗啞。

“要不,還是用我的血吧——”

不待君微說完,閻煌已倏然轉身,擒住她的手,凝眉道:“我的話你都當耳旁風嗎?”

“沒……”君微正對着他的胸膛,一時之間視線都不知道要往哪兒擱,最後在某人赤|裸的胸膛和幽暗的眼眸之間,選擇了後者。

四目相對,萬般情緒。

直到君微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你不疼了?”

“疼,疼得站也站不穩。”

說着,閻煌朝前一傾身,下巴墊在她的肩頭,“讓我靠一靠。”

他衣衫不整的,又靠得極近,以至于向來對男女有別毫無概念的君微都覺得窘迫起來。

“你,你且穿好衣裳再說。”

閻煌低着眉眼,輕笑,“你莫不是在害羞嗎?小妖怪。”

作者有話要說:  閻狐貍:路漫漫其修遠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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