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将軍
蘇印猝然起身,衣袍帶翻了搭在硯臺上的筆, 滾落在地。
他也不管不顧, 急匆匆地連着下了三級臺階, 向君微和閻煌走來,可是沒走幾步,又頓住了。
燈火搖曳,光影在君微臉上變換。
記憶深處那個縱馬穹隆山的明豔少女,仿佛跨越百年重新走到他面前, 與眼前的白衣少女相重疊。
“常,曦?是你嗎,常曦……”蘇印語聲沙啞,擡起手, 指尖離君微不過一掌距離。
閻煌倏然拉過君微, 将她擋在身後, 眼神一凜,“她不是, 常曦已經死了, 就死在這個皇宮裏。”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了幻象。
蘇印的手僵在原處,手指慢慢收緊, 最終藏進袖籠裏,良久,他終于再度開口,“是啊……還是寡人親手殓葬的, 是寡人……失态了。”
那一瞬,這位曾戎馬半生的帝王臉上有掩飾不去的哀戚。
君微心有如被針紮了一下,刺痛。
她明明只在常曦的夢裏見過年輕時的蘇印一次,自然不該有什麽感情,所以這痛并不來源于她,而是,源于常曦。
意識到這一點,君微才終于認清了自己和常曦之間的關系,沒有辦法再把那個關于大婚之夜的夢完全當作一個夢。
她不願接近蘇印,所以攥着閻煌的衣袖,躲在他身後。
蘇印再開口,已然不複先前的失态,隐隐透着帝王的威儀,“你是何人?”
自然是在問君微。
閻煌替她答,“友人。”
“友人,”蘇印的目光未曾從小姑娘臉上離開,“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家中……可還有親眷?”
很顯然,蘇印對君微的身份仍舊存疑。
閻煌心中莫名忐忑,這份不安讓他情緒焦灼起來,“如今近有方士伺機而動,遠有麓林随時來犯,這種時候陛下還有雅興追究這些細枝末節,當真是沉得住氣。”
一番冷嘲熱諷,換做旁人,早該被拖下去問責了。
可沣帝卻好似早習慣他如此,負手返回身,緩緩向龍椅踱去,“此陣尚無人能破,故寡人已命洞開城門,百姓可自行離開,包括宮中女眷,侍衛也去留随意。”
難怪,一路進宮遇見不少宮人,而這勤政殿內竟無一人侍奉。
君微的手悄悄松開些許——這蘇将軍倒并非不通情理的君王,寧是獨守宮城,也沒打算拖人陪葬。
“你為何不走?”閻煌冷聲問。
蘇印已然走回王座,站在殿堂至高處。
從那裏,可以穿過勤政殿的殿門,洞察整個皇宮主軸的一切。
“寡人不走,是因為設陣之人要的,是寡人一人而已。”
蘇印當然知道。當初他是如何登上的帝位,就算現如今世上已無人知情,他自己心裏總是清楚的。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百年來,他始終處在伯仁因我而死的痛苦之中,等待着終将付出代價的這天。
長慶城中的這盤棋,持子之人花了六十年布局,而蘇印就花了六十年試圖彌補自己曾犯下的罪。
然而。終究,于事無補。
“且不談寡人,”蘇印落座于案後,看向從閻煌身後露出一雙明亮眸子的少女,“你素不喜入宮,這節骨眼上跑回來做什麽……還,帶着友人。乘着還來及,速速離去越遠越好,等塵埃落定,願不願意回來,由你。”
最後這一句,俨然已帶着無能為力的頹唐。
閻煌勾唇,“娘親長眠于此,就憑這一點,我也不會眼睜睜看着它被鐵騎踐踏。”
總之,跟他這個生父無關。
蘇印也不糾結于此,又問君微,“那姑娘又是為何而來?”
被皇帝點名問話,君微總不好再躲,只好從閻煌身後站了出來,“……長慶城裏布下的殺陣并非無計可解,只要在發動陣法之前,将‘引子’帶出陣眼即可。”
她說話的時候,蘇印的眼神沒有一刻移開。
就連閻煌也覺得,他的目光似乎穿過君微在看另一個人。
是……那個與小妖怪極像的常曦公主吧。
閻煌咬緊後槽牙,忍了又忍,才沒有立刻帶着君微轉身離開。
待君微說完,蘇印等了片刻,方才重新開口,“你與那人,是什麽關系?”
君微詫異。
聽他這話的意思,竟是知道布陣之人的身份?先生的存在,夙天縱就是慕容鲲的事,莫非蘇印心中清楚……
見她不說話,蘇印拾起先前滾落的筆,沾了沾墨,“慕容鲲修道百年,他的肉身與普通人怎會一樣。”
即便燒成了焦屍,又如何瞞得過蘇印。
君微完全沒有想到,沣帝從始至終都知道亡國儲君尚在人世!
蘇印低頭,在紙上慢慢寫着什麽,并不再看她。
君微回頭,看了閻煌一眼。
他回個眼神給她。
“……他是我家先生,”君微終究沒有和盤托出,“我是琅山仙草修成的妖,是先生養我長大,教我成人。”
蘇印終于擡眸,眼底有恍然明了,“他竟……”按常曦的容貌親手雕琢了小妖怪。
君微不敢回看他,生怕露了端倪。
“他,”蘇印苦笑,“倒是将你教得很好。”
無人應答。
直到閻煌打破沉默,“事不宜遲。我帶她把‘引子’給找出來。”
蘇印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颔首。
閻煌牽起君微的手,剛往殿門口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沣帝略顯蒼老的聲音,問:“你的友人,她叫什麽名字?”
君微本以為大狐貍不會回答,沒想到他竟頭也沒回地吐出兩個字來,“君微。”
說罷,拉着她的手飛快地離開了勤政殿。
殿內再度陷入極度的寂靜之中,燭火被夜風吹得搖搖曳曳,照亮了蘇印面前的那方紙。
被墨水印染的紙上,赫然寫滿了同一個名字。
常曦。
*** ***
君微被閻煌牽着,一口氣走出老遠才停下。
他回頭,長眸幽暗,“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上,今次之後我便帶你離開皇宮,日後必不會讓你受他半分氣。”
君微忍不住問:“那你剛剛為何要帶我去見蘇将軍?”
“他畢竟是我生父,”閻煌擰眉,似乎讓他成人蘇印是他的生父是一件十分令人厭惡的事,“按禮,公婆總還是得見一見的。”
君微一呆,面上浮起紅雲。
就聽閻煌清咳,“你說的引子,推測會在哪裏?”
“引子需是活人,先生的目标既然是蘇将軍,重心自然就在附近,引子多半也就在這宮城之中,”君微四顧,“而且,先生必然篤定這人不會離開皇宮,我需要一個一個排查。”
“我知道了。”
不多時,整個大沣王宮裏僅存的為數不多的宮人,就全部被帶到了禦花園內。
留下的人裏,男女老幼都有,他們并非沒有能力逃出皇宮。
比魏康和他所統領的禁軍。
比如,跟随蘇印從穹隆而來的老仆。
比如,自從蘇印登基之後侍奉至今的太監總管……
一群人聚在一起,看向君微的眼神,就好像龍鳳神殿裏焚香祝禱的香客——人人都清楚,儲君帶回來的這個姑娘只怕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
“姑娘,求求你一定要破了這個陣,”老妪懇求着,“救救我們。”
君微耐心勸她,“此刻離城,或許還能來及。”
“我不走,”老妪想也不想,“陛下曾救我阖家上下……那時,老身還不過是孩童,發過誓要侍奉陛下直到終老。”
君微回頭看閻煌,只見他抱肘而立,若有所思。
魏康帶着禁軍兄弟守在一邊,“在座的可有姑娘要找的那個人?”
君微搖頭,“沒有。”
“那可如可是好!”
“大統領最好立刻帶所有人離開皇宮,”君微簡短而直接地說,“若真來不及阻攔,能把傷亡降到最低也是好的。”
“不可!”魏康斷然拒絕,“我等怎能棄陛下安危于不顧?陛下曾于沙場幾番救我性命!魏某豈是忘恩負義之人!”
在場衆人全都跟着複合,竟無一人肯丢下沣帝,自行逃生。
君微沒想到,這位或許曾為了一己私欲,謀朝篡位的蘇将軍這百年來,竟成了人們心中的好皇帝。
很顯然,閻煌也未曾料到。
“既是如此,就各歸各位吧。”君微認真地承諾,“我必會盡我所能,阻止悲劇發生。”
待人群散去,她才原地蹲下,雙手抱住了頭。
閻煌半跪在她面前,拿開了她的手,“不要給自己這麽大壓力。”
“怎麽會找不到呢?”君微懊惱地說,“如果先生要發動這麽大的殺陣,是肯定要提前安排好引子的!以先生做事的缜密程度,也必不會選那些可能棄城逃跑之人……”
見她眉頭緊蹙,全不複平日裏沒心沒肺的模樣,閻煌只覺得心疼,後悔将她牽扯到這些生生死死之中。
可他也知道,就算此刻自己丢下一切要帶她走,這固執的小妖怪也是斷然不會允許的。
她雖說是妖,卻比大多數人更加胸懷天下。
“微微,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着,閻煌雙手将君微打橫抱起,輕身掠起,竟是飛檐走壁,踏着高高的宮牆,一路飛奔。
最終,兩人落在一處瞭望塔上。
那絕對是整個區域內的制高點。
君微甚至能看見城門之外,宋宋所率領的那支軍隊,還有正與魏康一同守在宮門口的風煙波和獙老。
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
大戰,在即。
“微微,”閻煌看向遠方,聲音很平靜,“我做事素來不後悔,但現在我有些悔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豆瓣替我推文的小天使,讓這個已經寫了五六十章的故事……終于能入v,如果身邊有喜歡仙俠故事的,請幫大心多多推薦叭,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