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妖魄

劇烈激蕩的妖氣,就像往獸群裏潑了一盆新鮮血液。

罂|粟般致命的誘惑。

就連閻煌都感覺到神魂在剎那間被拖拽得移了位, 更何況那些修為本就一般般的羽人和魔兵?

搶奪她!

吃了她!

咆哮聲不絕于耳。

身為半妖, 閻煌本能地受到了九葉金芝妖氣的誘惑, 心神不穩,又見小妖怪的狀态有異,情急之下捏指成刃,生生刺傷了自己的左肩。

淩厲的痛感,将他的意識重新拖拽回來, 他試圖去抱住君微,可是手還沒有碰到她,就被她周圍的強光所灼——

其他垂涎于她的妖魔也是一樣,不得近身。

“小娘子竟有這般本事!”風煙波感慨。

“這算什麽本事!”獙老急到跳腳, “這是尋死!哎喲喲, 這都造得什麽孽……”

“什麽意思?”

“小君君這是要拿自己的命來給夙先生贖罪啊!以她九葉金芝之身, 神魂精血一并融入這法陣之中,相當于逆轉了整個陣法, 或許真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但, 但她自己——”

獙老終于忍不住,扯起嗓子朝勤政殿的方向吼道,“夙先生, 老夫念在與你幾百年的交情,跟着小君君喊你一聲先生,你可莫要以為老夫真站在你這一邊!這殺陣本就是上古禁術,有史以來但凡用過的人沒有一個善終!你如今自己作死, 卻要害得小君君魂飛魄散,天底下的事從來講究一個因果報應,她一個小姑娘什麽錯也沒有,你怎忍心看她替你去背這黑鍋!”

看見君微的反應,夙天縱面上的淡定本就已經裂開了縫隙,又聽聞獙老這番話,心知自己的判斷沒錯了——這丫頭,當真打算犧牲自己,也要與他為敵?

“君微,”夙天縱躍上勤政殿殿頂,與她對視,“你現在收手,我或可考慮放過他們。”

光太亮了,以至于君微的神色并不清晰。

但聲音,倒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殺陣一起,無可回頭。”君微語氣很淡,只隐約聽得出些許自嘲,“先生還當我如當初一樣好騙嗎?”

夙天縱手指緊攥,“……便是如此,我也自有法子保你性命!”

“怎麽保?像百年之前一樣,将我的靈識投入其他靈物之中,再送入琅山以仙靈之氣溫養,等到自己修成妖身……再然後,像如今這般,重蹈覆轍嗎?先生……或者說,太子殿下?”

對于前朝太子與常曦之間的糾葛,在場衆人,包括閻煌和獙老、風煙波都只知一二,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并不知曉。

但這三人皆是人中翹楚,一點即通。

百年前葬身于火海的公主常曦,和百年前突然被慕容鲲帶回琅山撫養成人的靈草小妖……這其中的關系,已不需君微再說得更明白。

電光火石之間,閻煌已然明白了自麓林歸來之後,小妖怪數次的欲言又止,是為何故。

她竟就是遺忘了過往的常曦。

前朝太子妃。

當今天子求而不得的意中人。

被天下妖鬼垂涎的九葉金芝。

無論哪種身份,對一個剛剛入世不久、不谙世事的小妖怪來說都是難以承受之重,偏生,她身邊無人能說,唯一親近的人是他,卻又礙于與蘇印的那層尴尬關系,無法說出口。

這些日子以來,這曾沒心沒肺的小東西到底背負了多少壓力?

最讓他揪心的是,她所承受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微微,你先下來,我們從長計議。”閻煌難得用這般幾近哀求的語氣和人說話,不帶半點指使、沒有一點點居高臨下,“有我在,你不會死,你相信我。”

君微稍稍低下頭,看向對自己張開雙臂的大狐貍。

她好想就這樣卸下全身力氣,跌進他的懷裏,然後閉上眼睛做一個夢,再也不管外面什麽腥風血雨,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無辜……

反正,天塌下來有大狐貍頂着,不是嗎?

可是她做不到。

“大狐貍,”她聲音軟糯糯的,一如剛從琅山出來的時候,初次見他那般不設防,“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死,可是,如果我不死……會有更多人死。而且說出來你別笑我,我覺得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步田地,本就有我的錯。”

若是,百年前作為常曦的她,能早些體察到蘇将軍的真實感情,早點劃清界限。若是百年來,作為金芝小妖的她,但凡機靈點、敏銳些,早點察覺先生的企圖,早些勸阻……

這一切或許都可以避免。

可惜沒如果,他們這些人已經一步步地走到今日這般局面,再無回頭路。

見她不語,閻煌壓抑着急怒,低呵:“殺陣是夙天縱所布,人是他所殺,百年前的血案是蘇印犯下的——這一切與你何幹?你不過區區小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有什麽本事禍亂天下!趕緊給我下來,別逼我親自動手!”

語氣狠厲,可君微卻聽笑了。

這才是她認識的大狐貍呀!

“大狐貍……阿煌,”她輕輕笑着,第一次喚出記憶深處的那個稱呼,“蘇将軍已經死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別再拿陳年往事自我折磨。至于,我欠你的債……這輩子怕是還不了啦,下輩子如果我還能修成人,你記得來找我讨債,我怕是不能記得了。”

“誰要你的下輩子!債不還清,誰也不準讓你死——”閻煌說着,兩手掌心團出金焰來,人已騰身向上,竟真打算親自把小妖怪給拽回來,盡管,多少前車之鑒已證明這一招不可使。

“閻郞!”風煙波驚呼。

可是,閻煌卻從君微的身體裏徑直穿了過去,他駭然回頭,再伸手,仍舊是虛無。

懸浮在空中的君微,像水中月、鏡中花,虛無得只剩一團光影。

“別試啦,覆水難收,”君微歪過頭,一雙大眼睛眷念地看着他,像是想最後記得他的模樣,“大狐貍……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真好看,我原想就這樣看一輩子的,可惜……”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微,到語末幾乎像要被吹散在風裏。

突然,一道血光迸起,自下而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發現是夙天縱。

他站在一個詭異的圖騰之中,無數條血色的線從他的四肢軀幹迸出,與地面地血色圖騰相互交織,畫面詭谲得讓人心生不安。

“這又是什麽鬼東西!”風煙波恨得牙癢,恨不能一劍将罪魁禍首劈成兩半。

獙老卻驚愕得睜圓了眼,“他想硬來,這可是要遭反噬的……”

“硬來什麽,反噬什麽?”風煙波幾乎暴躁地推搡着少年的肩,“臭小子你別神神叨叨的說一半留一半!”

獙老也顧不上一把年紀被說成“臭小子”,一拂衣袖,身子一輕,便化作狐面羽翼的神獸模樣,飛上了勤政殿殿頂。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獙老金色的眸子看向被紅線所覆蓋的夙天縱,巨大的羽翼扇起的風,将紅線吹得似散非散。

夙天縱面色仍舊森冷,可雙目卻是猩紅,死死盯着已經快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君微,“我怎知她癡傻至此!”

天下蒼生、人間正道,不過是說給人聽的堂皇道理,到了生死攸關之際,誰還不是把自己的命放在最先?

不應如此嗎?

“她這癡傻不也是你教出來的!”神獸的厲喝帶着雷霆之勢,竟将那些盤旋于周遭的妖鬼瞬間呵退丈餘,“當初在琅山是誰日日手把手的教她如何才能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如今,她倒真真做了堂堂正正的人,可你呢?滅絕人性,步入歧途,枉為人師!枉為人!”

夙天縱一言不發,将上古神獸的斥責照單全收。

那些猩紅的線從他的身體裏源源不斷地抽走了些什麽,而後仿佛有了靈性般,伸向君微。

閻煌下意識地要阻攔,卻聽獙老低道:“莫要阻攔,讓他試試,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紅線包裹着已近虛無的君微,似将什麽東西從夙天縱體內運輸給她。

“那是什麽……”

“是曾被殺陣收集的生靈,”獙老說着,一翅膀扇飛了幾個不知死活、湊上前來試圖渾水摸魚的雜兵,“他想用它們把小微微替換出來,只是代價是——”

未等獙老把話說完,那些将要把君微裹起來的紅線卻突然全部崩開了。

斷成了一絲一縷,散落遍地。

“我不要!”君微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地響在衆人耳邊,“我不要任何人的命來交換我的,先生,人生而平等——這是你教我的。”

随着紅線的斷裂,夙天縱向後連退是退,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雙手撐地,跪在殿頂,勉強擡起頭來看向君微,蒼白的嘴唇邊挂着暗色的血。

“先生的話,君微一句也未曾敢忘。也盼,先生你能……記起初心。”

君微最後看了夙天縱一眼,轉過臉看向閻煌,然後慢慢地歪過頭,笑了。

那個笑容,一如在琅山腳下的月夜,裹着頭紗的小姑娘從大水缸的後面探出頭來,乖乖地沖着他彎起眼來,是讨好的,乖巧的,怕被辜負的笑。

她怕黑,怕鬼,怕疼,怕死。

更怕被人丢下。

這樣膽小怯懦的小妖怪,總想着找個人跟着,先生不在,就跟着他……

可他也好,旁人也罷,卻都沒能護得了她。

反倒,被她所護。

以細弱的身子,以微薄的修為……

一道強光,刺得衆人不由都閉上了眼。

等再能視物,只看見整個宮城的上方都飄浮着星星點點的金光,細微的,像螢火蟲的光。

光落在風煙波的臉頰,劃出的刀口漸漸消失了。

落在通往勤政殿的道路上被夙天縱剝奪了神識的宮人身上,他們緩緩睜開了眼。

落在因為混戰而身受重傷的士兵們身上,傷口便奇跡般絲絲愈合起來……

就連枯萎的花木,也在這星光的滋潤之下,重新煥發了生機。

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

長慶城的一切,似乎都被治愈了。

只有兩個人例外。

勤政殿頂上的夙天縱,猶如被抽走了所有靈氣,面色灰白,唇無血色,雪白的長衫前襟染着吐出來的血漬,單手撐地,幾次想站起身卻最終只能維持着跪姿。

直到獙老化身人形,單手将他攙起。

兩人擡頭,正看見閻煌正從地上拾起什麽東西,月光皎皎,照在他的掌心。

那是塊好玉。

此刻,玉的中央裂開了一道縫。

“閻郞,這是——”風煙波一把扶住閻煌,目光驚懼地掃過他和玉佩。

旁人或許不知,她卻清楚,這是他的妖魄啊!

作者有話要說:  莫怕,大狐貍說了,有我在不會讓你死

那小微微就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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