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魔族陳兵忘川北岸,旭鳳亦命破軍星君率領三十萬天兵駐紮于忘川以南,兩方劍拔弩張,勢同水火,偏偏哪邊都不敢輕舉妄動。
渡河的老翁一時沒了活計,渾不在意,潤玉來時,他正雙手枕在腦後仰躺着打盹兒,翹個二郎腿,一派閑散,睜眼,透亮的眼眸鷹隼一般,有着看穿世間萬般虛妄的清明。
“要回去了?”老翁問潤玉。
“尚非天時。”潤玉不看他,垂首望向渡頭外的忘川河,倒映他黑袍加身影影綽綽,水面驀地伸出一支枯槁鬼爪,撕得殘影支離破碎,潤玉淡然拂袖,那不識好歹的鬼物登時化作齑粉四散。
“往複來生,公子別來無恙。”孤舟一葉,忘川在時他便在,渡河的老者因何而生,又因何而亡,縱觀六界無人知曉,一言既出,潤玉的目光才落到他的身上,老者又道:“彼時渡你,猶記生靈塗炭的慘烈。”
潤玉聞言并不意外,總有那麽些人,存在于輪回之外,時間一往無前,流逝抑或回溯,生生滅滅,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
“今時不同往日。”潤玉道,“小仙此來,消弭戰禍。”
“忘川污淖,既承天恩再走一遭,何不獨善其身。”老翁複問,“渡口乃是轉折,如此,這條路公子要繼續,還是轉道回頭?”
“潤玉,一往無前。”他對老翁拱手,轉身離去,河畔朔風凜冽,吹他玄衣獵獵,風姿絕塵。
老翁口中哼起一首模糊小調,又嘆:“一念來回,仍是癡兒啊。”
潤玉一朝得勢,成了魔界人人攀附的權貴,也有魔族下臣對此不齒,話裏話外說他不過區區一介讒臣。話傳到潤玉耳朵裏,潤玉不置可否,雲淡風輕地給小院兒裏的夜昙培上一抔黑土,許是魔界土質低劣,那株夜昙瞬間枯萎零落,了無一絲生氣。
後來,他輕描淡寫對焱城王道一句“攘外必先安內”,焱城王就此肅清朝野,那些罵他奸佞讒臣的魔,要麽摧眉折腰地巴巴兒讨饒,要麽一身硬骨頭在魔獄裏被屈打得不成形,恨不得一死了之,魔界朝堂上下,遍地皆是魔尊親信,政法嚴苛,無人敢說一句不是。
“如今魔界情勢,尊上覺得如何?”潤玉給焱城王添酒。
“妙!”從前三王鼎立,即便他貴為魔尊,所頒布的政令也要經由固城王和卞城王的首肯才可施行,進攻天界一事,便是因此才拖延許久,而今集權在握,一手遮天,行事再無掣肘:“皆是潤玉的功勞,來,本王敬你。”
潤玉執盞與他相碰:“潤玉不敢居功,戰前以苛政禦下,一旦戰火燃起,魔界斷然不會有一個逃兵,我族虎狼之師,天界那些耽于享樂之輩,不堪一擊。”
魔尊撫掌大笑:“待他日踏平天界,潤玉的心願,本尊有求必應。”
Advertisement
“那潤玉便先謝過尊上。”
入夜,案上一紙飛白,乍看是旭鳳的筆跡,固城王不請自來,潤玉坦然睇去一眼,不起身,冷冷淡淡:“有失遠迎。”
“飛白書?”固城王心思缜密,到底沒逃過這個老家夥的眼睛,潤玉伸手将那一紙書信遞過去,固城王接過,席地與他對案而坐。
“卞城王歷來主張與天界交好,鎏英公主與火神的關系更是非比尋常,一紙飛白書而已,大驚小怪。”潤玉滿臉挂着明目張膽的不屑,如今朝堂上下俱是魔尊的眼線,倒不如說全是潤玉的眼線更為貼切,潤玉所思所謀,付之行動每每皆是四兩撥千斤,他的心機謀算固城王看在眼裏,故而私下與他相交甚密。
“鎏英沒将你供出去?”固城王問。
潤玉冷哼一聲,執筆落墨,一紙蠅頭小楷,摹得半分不差:“那也要她有這個本事才行,送進卞城王府的飛白書,傳入火神營帳的回信,皆是出自我的手筆。”
“說正事。”潤玉拂袖收了筆墨,一紙書信也在固城王手中不點自燃,“你可都安排妥當了,固城王當曉得,只有你方萬無一失,我們才能成為真正的盟友。”
“事成與否,還請潤玉公子半月之後親臨目睹。”固城王胸有成竹。
“那潤玉拭目以待。”潤玉笑着應他,“明人不說暗話,魔界四王,擎城王隐居不問朝政,焱城王狂妄不思自省,卞城王膽小唯唯諾諾,皆是不成器的家夥,唯有固城王你還稱得上幾分膽色。”
“所以你早知我會找上你?”固城王問。
“夔禺殿上初見,那些話,我從不是說給焱城王聽的。”案上茶涼,潤玉續一盞,卻也不喝,彼時,他在與焱城王碰杯之時故意施放的氣場便是信號:“固城王足夠聰明也足夠有野心,勢必會找上門來,如若不然,一個孬種,不足為懼。”
“苛政猛如虎,魔界上下天怒人怨,卞城王因政見相左,毒殺魔尊,固城王您撥亂反正,名正言順,想必擎城王也不會多加幹涉。”潤玉絮絮道來,“三王分政,怎比你一人集權,介時打不打天界,何時打,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卞城王太礙眼了,鎏英那小娘子也十分讨人嫌,與天界為伍,堪為魔族之恥。”
“這點上面,小王與潤玉公子倒是不謀而合。”固城王道。
“那便……合作愉快。”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足以籠絡人心。
固城王走後不多時,案上的燭臺不吹而滅,潤玉眯着眼,指尖揉揉太陽穴,身後貼上來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旭鳳。
“也不怕讓人發現。”潤玉嘴上怪他,卻并不擔心,以火神的能為,在魔界來去自如還不是小事一樁,“天界那頭如何了。”
“父帝主戰,好在水神風神一力勸阻,所以忘川駐軍才一直按兵不動。”旭鳳正經不過半晌:“不過我看潤玉公子在魔界倒是混得風生水起,聽說焱城王那傻兒子心悅你,都癡迷得魔怔了。”
“哪兒聽來的渾話,沒有的事兒。”潤玉心知這傻鳳凰是吃醋了,從前在栖梧宮時就這樣,人間歷劫那會兒也未能免俗:“堂堂火神,竟覺得自己連個傻子都比不過,當真讓我寒心。”
“寒了不要緊,我給你捂熱。”旭鳳也調笑道:“我看魔界這四個王都不靠譜,索性你去篡個魔尊當當,天魔大戰不就迎刃而解。”
“在魔界種地的魔尊?”潤玉想了一下,忍俊不禁,“不要,這兒連朵花兒都栽不出來,不是個好地方。”
旭鳳伸手,掌心驀地幻出一盆夜昙,含苞待放,是之前觍下顏面央着錦覓給他的種子,到頭來也只種活了這一株。
月光從窗扉掃過,夜昙沐光綻放,美得觸目驚心。潤玉上輩子幾次三番想與錦覓一同夜賞昙花,每每不得善果,次次錐心,事到如今,卻是旭鳳伴在他的身側,這麽簡單的願望,上天待他不薄,到底還是全了他的心意。
“阿玉,”昙花一瞬寂滅,黑暗中,旭鳳在他頸側淺啜游移:“阿玉,你想我不想?”
潤玉沉溺在他溫暖的懷抱之中,失了靈臺清明。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