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啓琛

六殿下私自鬥毆之事不過半日便傳到了東宮之主的耳中,黃昏之時,蘇晏與其他幾個人都被叫到正殿中。他忐忑地望向上首,卻見太子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他慢條斯理喝了口茶:“雖為皇子,終日無所事事,還在東宮私鬥……啓琛,這可太不像話了。你且說說,怎麽回事?”

蕭啓琛不疾不徐道:“平哥哥,今天我在花園裏轉悠,路過偏殿時,想去拿本書看,正巧碰見劉慶岩,我不過與他寒暄幾句,他便一臉不耐煩,口出狂言辱我母親。做弟弟的氣不過,便與他打了起來,失了分寸,請平哥哥責罰。”

叫劉慶岩的少年一聽他颠倒黑白,也不顧尊卑,當即出言反駁道:“殿下,我沒……”

“你先不要着急,聽他說。”蕭啓平明顯習慣了這種事,語氣和平時一樣,朝蕭啓琛道,“他們欺負你,直接來找我便是,何必動粗?”

蕭啓琛道:“不是弟弟想跟他們動粗,而是那劉慶岩推搡我一把,他們人又多,我如何打得過?好在蘇晏一來,他們便都散了。平哥哥,你看,我臉上都劃破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蕭啓平卻不能不當回事。

他望向蘇晏,道:“阿晏,你都看見了嗎?”

蘇晏不敢撒謊,颔首道:“的确是六殿下說的那樣。”

蕭啓平的臉色立時有點不對了。

他這便宜弟弟就算出身再不好、母妃再平庸,那也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怎能任由幾個臣子欺負?何況就算這事不是劉慶岩先動的手,他後來夥同幾個學生欺負蕭啓琛也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也太沒分寸!

蕭啓平眉間微蹙,招手道:“過來,給哥看看。”

蕭啓琛長了一張天真無辜的臉,加之年紀又小,委委屈屈的樣子看着十足惹人憐愛。他往蕭啓平面前一站,眼瞅着便泫然若泣:“方才不覺得難受,這會兒倒疼起來了……平哥哥,這是不是好不成了?”

站在下首的蘇晏生平從未見過變臉如此娴熟之人,何況還是個幾歲的孩子,目瞪口呆,幾乎說不出話。又見他在太子面前好一陣撒嬌,惹得太子臉色越來越黑。

“……綠衣,你帶六殿下去找禦醫瞧瞧,這可不能留疤。”蕭啓平眉間的“微蹙”在看完那傷勢後變為了“緊鎖”,又道,“阿晏,今日幸虧有你,多麻煩你再陪六殿下走一趟,送他回承岚殿,你看可好?”

蘇晏看得懂臉色,哪裏敢說半個“不”字,連忙跟着那叫綠衣的宮女走了。

那日以後,聽說侮辱六殿下母妃的劉慶岩被逐出了東宮,牽連他伯父、國子祭酒劉大人連降三級,還險些下了獄。而六殿下的母妃周良人升位為容華,許多人不明就裏,只有太子身邊人知道,這算做他給六皇子的恩惠。

那是蘇晏第一次知道,蕭啓平的确是皇帝躬親教導的儲君。賞罰分明,果斷又絕情,可分明喜怒不形于色——後來他從蕭啓琛嘴裏聽說,這才是帝王風範。

但當時的蘇晏年紀尚小,對此間各種糾葛和隐喻一無所知。他只跟着綠衣和蕭啓琛回了承岚殿,又傳了禦醫。

來的禦醫是個老人了,胡子花白,甫一踏入殿門,連請安都免了,徑直道:“我的殿下,您想折騰死老臣啊,前天差點跌斷腿,今天又怎麽啦?可別再頑皮了,磕着碰着哪兒,老臣要是治不好,您就直接拿走我這條命了!”

蕭啓琛聽他數落只是笑,任由老禦醫給自己上了藥。他送人送到正殿門口,回來時,卻見蘇晏站在原地,奇道:“你還留在這兒幹嗎?”

蘇晏據實道:“太子殿下要臣陪着您。”

蕭啓琛往榻上坐——他個子小,得雙手一撐才上得去——立刻有人給他沏茶。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來坐。”

蘇晏猶豫片刻,見蕭啓琛又拍了拍身側,才過去挨着邊坐下。

蕭啓琛又道:“孫禦醫對我好,是怕得罪了我掉腦袋,綠衣姐姐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她不敢違抗。太子哥哥對我上心,其實不是真的疼我,無非想在父皇面前圖個兄友弟恭……你呢?你過來,跟綠衣姐姐一樣吧?”

蘇晏心中愕然,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以為年歲相仿的孩子大都與自己一樣,從小有父輩蔭蔽,縱使家教嚴一些,總歸還是在天真爛漫中成長。可他不曾想過,天家當真與衆不同,蕭啓琛比自己還要小,言辭與心機卻全然不是這年紀該有的樣子。

見蘇晏不語,蕭啓琛卻也不追問,他默默地剝了顆花生,問道:“但我隐約覺得,你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身邊沒有玩伴……往後,你會常來陪我嗎?”

蘇晏低頭盯着不遠處桌角下的一小片陰影,他本不是舌燦蓮花的人,看不清狀況,只能緘默以對。他正發神,眼皮底下遞過來顆花生。

“賞你吃了。”蕭啓琛說,他笑着的時候總算有了兩分孩子氣,“蘇晏,你以後可要多來陪我。”

“我在東宮伴讀,往後會去國子監,”蘇晏接了那顆花生,放在手中反複觀摩,說道,“六殿下想必也到了念書的年紀,不若與我們一同學習,如何?”

蕭啓琛笑而不語,沒有當即表态。

蘇晏在他的承岚殿中待了沒一會兒便離開了,他走出宮牆時,似是感覺身後有人,于是回首。承岚殿門外,蕭啓琛站在那兒,綠衣在他身後。見了蘇晏回頭,他仍舊站得筆直,面上卻看得出歡欣。

沒過幾日,蕭啓琛當真出現在了國子監。

皇子有專門的博士先生教導,原是不必在國子監。故而蕭啓琛初到時,太傅曾旭着實驚訝,他到底是有經驗的先生了,妥善安頓後,仍舊自顧自地傳授。

前朝與當今之間亂世時間略長,以至于漢家儒學已非百家之首,釋道興起,與儒學并駕齊驅。又因先帝篤信佛教,于江北修築長蘆寺,時常前往參拜,于是禪宗與玄學又更加為上層世家門閥看重。

只是國子監內所學,不可能盡是玄學。曾旭乃當朝太傅,祖上為前朝大儒。他講學的篇章多是四書五經中的,傳授內容若是年長些的孩童來聽,當覺得有點意思,可眼下國子監中,尚有蘇晏與蕭啓琛這般字都認不全的,聽着便枯燥無味。

蕭啓琛坐在蘇晏旁邊,在紙上寫寫畫畫,一副用功的模樣,蘇晏探頭去看,卻見白紙之上全是墨點子——倒很像梅花了。

他忍不住暗自發笑,蕭啓琛聽到,扭頭看過來。兩人猝不及防四目以對,蘇晏指了指經書,示意他好好聽先生的講,蕭啓琛不置可否,繼續畫他的梅花。

“……恭則不侮,寬則得衆,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為人君者,須得行此五者以利天下,澤百姓,是為仁君。為人臣者,行此五者,亦可以為仁臣。治世也,非一人之功,是故克、伐、怨、欲不行焉。”曾旭言畢,見下首太子聽得專心致志,不由得頻頻點頭,和藹道,“殿下可知道了?”

蕭啓平颔首道:“謹遵先生教誨。”

曾旭滿意地捋了捋花白胡子,眼神随意地瞥向蕭啓琛,卻見他置若罔聞,只在白紙上畫着奇怪的花紋。雖然心下不滿,曾旭到底看輕了他,故而一個字也沒說。

後來蘇晏又被點起來回答了好幾次,以至于他如坐針氈,恨不能趕緊回家——蘇晏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讀書的料,小時候在家和兄弟一起念書,對方都比他沉得下心,如此大庭廣衆之下念着“之乎者也”,實在是耳朵都要生繭。

這一日好不容易捱過,曾旭大發慈悲,體恤六殿下初次聽學,比平時早了兩個時辰便将衆人放了。可太子殿下還有許多問題要與曾旭探讨,苦了一幫跟着他的伴讀們,誰也不敢提前走。

蘇晏打了個哈欠,歪倒在桌上,心道:太子殿下哪來這樣多的疑問?

正當郁悶,忽然手肘被輕輕觸碰,蘇晏偏過頭,只見身側座位上的蕭啓琛噙着一抹怡然自得的笑,向他展示自己今日所作。

王公貴族愛好風雅,必會琴棋書畫均有涉獵。然而蘇晏家中武将出身,自來不愛這些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并不懂如何品鑒畫技,卻生平初次覺得,這幅畫好看得很:湖畔墨梅,湖中無水,梅花枯萎大半,實在不是積極向上之兆,但其中恰到好處的頹廢,經由少年人的筆,卻顯得格外生動了。

見他目光閃爍,蕭啓琛遞過來,小聲道:“送你。”

蘇晏還記得不能失了禮數,連忙道:“多謝六殿下。”

聞言,蕭啓琛笑得眯起了眼。他本是好相與的長相,不刻意端着、或者想要達成什麽目的時,幾乎可以說是可愛的。

蘇晏略微錯開眼,将這幅梅花夾在習字的紙中,一起帶回了住處。

自那幅畫伊始,蘇晏便感覺到蕭啓琛時常對他示好。說是示好,可也并不準确,他是天生貴胄,不需對臣子如此谄媚,然而蕭啓琛的确一到閑暇時便來找他。

太子蕭啓平樂見其成,因之前在東宮私鬥那事,他對啓琛始終有愧疚,見對方似是放下了罅隙,還跟蘇晏玩得不錯,便放任他們終日黏在一起。事已至此,就由不得蘇晏說什麽了。

好在國子監內都是些尚未知曉人情世故的少年,曾旭又三令五申不許拉幫結派,他與蕭啓琛相好,也不會有人對此抱有成見。

這日,蘇晏清晨起了個大早,預備在院中練一套拳,活動活動筋骨。如今已是初冬,其他幾個伴讀都是文臣之子,體質不如他自小被父親鍛煉出來的好些,這個點大約還在被窩裏不願起來。因而院中安靜得很,鳥鳴都聽不到。

蘇晏對習武其實心向往之,蘇致應允過,待他年滿十歲便開始教他,在這之前,只有一套簡單拳法用以強身健體。

這套拳法剛打完,蘇晏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卻并未覺得舒服些。他正要去打水洗漱,驀然回首,卻見廊下站着個人影,杏色衣裳,看着單薄極了。

蘇晏看清是誰後,疾步走去,道:“殿下,怎麽穿這麽少,不冷嗎?”

蕭啓琛擺擺手:“冷不了,冬日裏承岚殿一直如此,我習慣了——方才你練的那是什麽拳法,是對體質好的麽?”

蘇晏颔首:“是家父教的。”

蕭啓琛與他并肩,慢慢地朝向回廊盡頭走去,道:“你父親對你真盡心。我自打有記憶以來,一年也難得見父皇幾次,更別提他親自跟我說些什麽體己話了。其實那日,劉慶岩他們欺負我,後來我跟平哥哥撒謊了——他雖出言不遜,可是我動手在先。你現在知道了,背後莫要向殿下告狀。”

蘇晏不知如何接話,于是“嗯”了一聲。蕭啓琛笑了,伸手拍了一把蘇晏的後背:“你這人也太呆了,也難怪我喜歡跟你說話。”

他的不善言辭竟被蕭啓琛陰差陽錯地解讀為了木讷,蘇晏不好反駁,只得認下。他不知如何與帝王家的人相處,不論是太子,還是這個六殿下,縱然他們性格各異,作風也不盡相同,到底生而為皇子,不能随意得罪的。

蕭啓琛又問:“那套拳……你能教我麽?”

蘇晏一愣,笑着點點頭。

原來劉慶岩之事仍舊在蘇晏心中留下了陰影,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太能與蕭啓琛自然地說些好聽的溢美之詞。

蕭啓琛問他,蘇晏便答了,事無巨細,知無不言。

通寧二十三年的冬天奇冷無比,蘇晏身居東宮,不曾歸家。在下學後,他時常被蕭啓琛拽着跑到承岚殿,或是禦花園,兩個人都身量尚小,卻已經走過了許多地方。

晨起鍛煉,去國子監聽學,曾旭先生偶爾對他們每個人單獨指點。就算不喜四書五經如蘇晏,也在這潛移默化中,聽了一肚皮的聖人之言。

時光便這樣日複一日地飛逝,蘇晏成了蕭啓琛在深宮中唯一說得上話的好友。盡管大部分時間,是他說,蘇晏只聽着,他仍覺得可遇不可求,皇帝賜了食物,蕭啓琛必會分給蘇晏一半,可若是功課不認真了,受罰時也是兩個人一起。

日子一久,連蕭啓平都愛調侃他們二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孤這個伴讀整天跟你厮混,哪裏還有陪着孤的時候?”

而蕭啓琛道:“平哥哥,你伴讀那麽多個,我只喜歡他,讓他多陪我玩玩又怎麽了?我可是什麽事都不愛向你求,這都不答應,你也太小氣了。”

于是蕭啓平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又問過蘇晏意見,索性讓蕭啓琛也時常留在東宮了。

後來兩年間,國子監的人來來走走,太子的伴讀換了好幾個,除了韓廣還在,其他的都成了生面孔。聽宮婢們私下說,是太子殿下太過多疑,生怕招惹了皇長子的人。

“為什麽他們這麽生疏,不是親兄弟嗎?”蘇晏問蕭啓琛,他已徹底過了那些木讷的日子,開始暴露本性。

蕭啓琛慢吞吞地剝着栗子,不時遞給蘇晏一個:“誰知道呢?豫哥哥早就上朝聽政,聽說年後還要随軍出征南疆,不是什麽兇險之地。可在父皇心中,他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平哥哥過完年也要過十六生辰,屆時亦将以儲君之位上朝……”

他說到這兒,手中的栗子卻剝不開殼兒。蕭啓琛倔強地跟它奮戰良久,最終蘇晏看不過眼,接過那栗子,打趣他道:“殿下,你年紀不大,懂得的卻很多。”

“那是,”蕭啓琛絲毫沒聽出其中的暗諷,笑道,“終日聽那些內侍宮婢亂嚼舌根,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裏,但他們說了什麽,我可是都知道。”

蘇晏剝出栗子嫩黃色的果肉,遞給蕭啓琛,嚴肅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蕭啓琛不以為然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這內宮只能有一個儲君。你說,豫哥哥這麽急功近利,以後還不是只能做平哥哥的臣子。我什麽也不去争,到頭來依然封王開府,享盡榮華,我又何必呢?”

蘇晏沉吟片刻,他從這話裏隐約窺見皇子相争的鋒芒,正要說什麽,卻見遠處服侍蕭啓琛的宮婢綠衣跑來,滿臉焦急:

“六殿下、殿下,蘇公子,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非要對應歷史年代,《長友》借鑒了南北朝時南梁的一些元素,雖然不盡是南北朝的疆域區劃,但可以認定為背景是在公元六世紀左右。

在這樣的背景下,文中涉及到了一個少數民族政權,也就是提過只言片語、後文會更加詳細地描寫的突厥。選擇突厥的原因,是想保持年代感上的一致,別無其他。而突厥文化上,參考了一篇學術論文,對“狼圖騰”“天地太陽神崇拜”等等,具體寫到時每章節會标出。

但仍舊和南北朝時期不一樣的,所以想了想,還是認定為架空比較方便w。

本文中,對于提到的一些專有名詞,我思路比較僵,就将就了封建體制下的其他體系。而大部分在歷史上找得到對應,普及度相對不那麽高的、以及我原(hu)創(zhou)的部分都會在相應章節的“作者有話說”标出。

如遇到bug,希望各位大神多多指正,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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