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遇刺

自從蕭啓琛得以光明正大地上朝議政,他往外跑的時候就多了,蕭演不輕不重地說過幾句,沒有明面上阻止,于是蕭啓琛更加放肆。

日落黃昏,新的軍報被送了出去,沈成君渾身難受,自己悶在中軍帳生氣去了。蘇晏與周圍打過招呼,出了南苑,慢慢地往霞山書院的方向走。

這地方俨然已經被蕭啓琛當成了自己地盤,他憑記憶走過那些錯綜複雜的巷子,推開書院大門進去時,蕭啓琛正坐在石凳上和謝晖下棋。蘇晏進門時,謝晖擡頭看了一眼,正要出聲,蘇晏連忙食指按在唇上,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蕭啓琛背對自己看不見,專心致志地準備落子。

蘇晏知道皇家子弟必然琴棋書畫都雨露均沾,只是他自小接觸的蕭啓琛都是一副好吃懶做的樣子,進學在下面打瞌睡,結束後到處跑,更加覺得此人不務正業。這時見他下棋竟不是亂擺一氣,蘇晏心中閃過點點驚訝,然後研究起了棋局。

謝晖身為名滿金陵的大才子,自然不是個臭棋簍子,見棋局戰況膠着,兩人顯然已經對峙許久,謝晖半點便宜也沒占到。看二人表情,蕭啓琛眉頭都不皺下,反而謝晖抓耳撓腮,有點着急了。

這局勢讓蘇晏暗暗吃驚,他從棋局中看到了一個空缺,若蕭啓琛這個黑子落在那處,謝晖就大勢已去了。蕭啓琛拈起一枚黑子,略一思忖,精準無誤地放在了那裏。

“仲光兄,你輸了。”蕭啓琛笑道,朝謝晖攤開手,“拿來吧。”

這還帶輸贏面的……?在蘇晏的目瞪口呆中,謝晖不情不願,放了五個銅板在蕭啓琛手裏,剛好夠在書院外的小酒館讓老板娘打一碟小菜,一碗陽春面。

蕭啓琛得意地收起來,得了便宜還賣乖道:“多謝啦,大才子,下次不要讓着我。”

他起身時往旁邊一閃,蘇晏不失時機地在蕭啓琛腰上撓了一下。他深知此人長了一身癢癢肉,一爪子下去蕭啓琛直接蹲在了地上,怒火沖天地想看是誰在暗算自己,對上蘇晏的臉時,脾氣頓時都沒了。

“阿晏,你什麽時候來的啊?”

蘇晏把他拉起來,道:“最後一子的時候,你棋藝進步不少嘛——我的馬呢?”

蕭啓琛還沒回答他,謝晖在旁邊酸唧唧地說:“原來那是你的馬啊!殿下不拘小節,一來就給我拴在後院了,我那養的兩只母雞被追得上蹿下跳,再不牽走,它們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蘇晏啞然失笑,連忙去後院把馬牽出來,改拴在了門口。謝晖又控訴:“殿下今天來找我下棋,先輸了三局,然後一路贏到你來,我身上的銅板都被他贏走了,晚點怎麽吃飯!”

蘇晏道:“你大可以回家去——好了,阿琛找我什麽事?”

蕭啓琛把棋盤放回謝晖的屋裏,伸了個懶腰,道:“也沒什麽大事,你晚間有空閑的話,咱們去平哥哥府上一趟。今兒趙王找我的事我跟仲光兄說了,他也覺得其中太過詭異。”

蘇晏自然有空,他點點頭,聽謝晖道:“我過幾天回家去,跟爺爺認個錯。木觀音的事我也會借機問問他,至于殿下說他找過殷夫人,對方明顯忘了這事,想來和她幹系不大,暫且把重點放在楚王殿下身邊人身上。”

幾人點了點頭,謝晖道:“你們兩人去找殿下吧,我收拾收拾屋裏。”

至于後來謝大公子如何提着兩只母雞回到了相府的,蕭啓琛只能從翌日朝會時春風滿面的謝丞相身上瞧出一點端倪。

他和蘇晏叩響博望苑的大門時,正好趕上蕭啓平的晚飯。

蕭啓平自從被廢了太子,可以說越來越一身輕松,光明正大地開始偷懶。後來搬出皇城,蕭演賜了他一座王府一座皇家園林,他在府裏的時間短,基本上都在園林中虛度光陰了。用蕭啓琛的話說:“平哥哥現在胸無大志,只懂他夫人。”

哭着上花轎的楚王妃賀氏生得不算絕色,但眉目如畫,面若桃杏,就那麽站着的時候很像個傳統的大家閨秀,哪裏有任性的樣子?她見蕭啓琛到了,先是拉了拉蕭啓平的手示意他有客,然後溫聲道:“小叔來了。”

蕭啓琛連忙擺手道:“王嫂不要這樣,喊得我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桌邊蕭啓平朝他的方向扭過頭,他近日沒有拿綢帶遮住眼,蘇晏見那雙眼中一片黯淡沒有焦距,思及趙王的現狀,心頭登時又有些氣悶。

“啓琛來得巧,今天子佩親自下廚做了桂花糕,這才剛端上桌呢,你就來了。”蕭啓平說這話時,右手又在王妃手上輕輕地拍了幾下,面上不自覺露出點笑來。那笑真是好看,他垂着眼皮,像個少年似的羞赧。

蕭啓琛幹咳兩聲,道:“阿晏也來了,他說好久沒來看你,一起蹭個飯——嫂子好手藝,平哥哥他喜歡吃這個。”

賀氏嗔道:“什麽好手藝,前些日子後院那桂花樹落了,王爺走過時感嘆在宮裏有桂花糕,之後再沒吃過。我還想着是什麽好東西呢,問了翠玉姑姑,又問了晚晴姑娘,自己學着弄了好幾次,好在王爺啊……看不出樣子醜。”

她開口說話時便露出了本性,那點大家閨秀氣場煙消雲散,蕭啓平聽了這話笑意更深,拉了她的袖子:“好了子佩,快坐。”

新婚夫妻正是琴瑟和鳴的時候,蕭啓琛目不忍視般移開眼,盯着盤子裏慘不忍睹的桂花糕,拼命裝作自己不存在。蘇晏在旁邊不知所措,他從記事開始,父母中間就卡了個孩子,感情甚篤,可也沒有這般膩歪。

他悄悄地把凳子挪得與蕭啓琛更近了些,總覺得這樣才能自在。

一頓飯吃得蘇晏食不甘味,他見蕭啓平的确活得更潇灑,與夫人又情意綿綿,莫名有點羨慕。結束後賀氏不與他們多待,說要去繡花,張羅着收拾好餐桌後便起身離開了,蕭啓琛這才慢慢地蹭過去,挨着蕭啓平坐。

他剛要說話,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氣,到嘴邊的寒暄拐了個彎兒:“平哥哥,你身上怎麽有紫檀的味道?”

蕭啓平眉梢一挑,道:“怎麽了嗎?晚晴替我準備的,她說紫檀助眠,免得我夜間不好休息,以前在東宮也這樣。今天這身新換的,可能味兒重一些——子佩縫的衣裳,她一個閨閣小姐,洗手作羹湯也會,縫縫補補也行,嫁了我真是委屈。”

後半段蕭啓琛統統沒聽進去,他與蘇晏沉默地對視一眼,彼此面色都凝重起來。

蕭啓琛試探問道:“……在東宮時的衣物都是晚晴姑娘準備的嗎?”

蕭啓平理所應當地答道:“是啊,她辦事妥帖。東宮的人都有登記在冊,只有晚晴和瑞麒……因為我喜歡,我放心,才跟了這麽些年。”

他提到那個名字時神色微微黯淡了,蕭啓琛見狀,又問道:“你眼睛現在如何了?這些年試過諸多偏方,若是中毒,也有法子引出毒素,還是什麽也看不見嗎?”

蕭啓平不知他是什麽意思,如實道:“剛開始那會兒,的确還能看到些影子,像是夜裏一樣,後來的一段時間越發嚴重,連影子也看不見了。只是這幾年我已經習慣,平時行動也有翠玉姑姑幫襯着,如今娶了親,子佩更是對這個上心,啓琛,你不必擔心。”

“殿下,他毀了你的整個人生,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誰麽?”

蕭啓平一愣,明白過來蘇晏說的話,淡淡笑道:“木已成舟,不必再提。”

蘇晏和蕭啓琛不約而同地被他這話噎住了,正思考如何應對,蕭啓平忽然轉向蕭啓琛,道:“啓琛,你是我弟弟,就算并非一母所生,我看着你長大,這些年也承蒙你照顧——你歸根到底是我的弟弟,所以要做什麽事的話,不用非要問我。”

蕭啓琛:“……”

“此事你若是……另有所圖,不用顧忌我,做哥哥的這麽說,你明白了嗎?”蕭啓平說完,手間握緊又放開,平靜道,“身為儲君,前二十年所學盡是修身治國,可卻不曾為百姓社稷出力,我于心有愧。此前找不到機會與你說這些,今日機會正好,如今兄弟有這份志向,我自當竭盡全力。”

蕭啓琛微微動容,道:“平哥哥,我……”

蕭啓平順着他的聲音,捉到他的手,唇角輕輕一挑:“不必多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曾胸懷山川,如今被困在小小一方園林,只能認命。啓琛,你不能認命。”

話到最後,竟然帶上一絲嚴厲,蕭啓琛聽得如雷貫耳,心頭千言萬語争先恐後地想往外鑽,卻到底什麽也沒說出來。

蕭啓平在他手心按了一按,道:“時候不早了,你和阿晏先離開吧,以後有什麽事再來。既然上了朝,就不要不知世故。啓琛,你是好孩子,我也就言盡于此。”

他話說到這地步,明顯不願指向太明确,蕭啓琛道:“好,改日再來,我陪你下棋。”

蕭啓平點點頭,拿起桌上一個鈴铛搖了搖,很快門外閃進一個侍女,卻是晚晴。她順從地扶起蕭啓平,對蕭啓琛和蘇晏行了禮,便帶着人離開了。

蕭啓琛還沉浸在剛才那番話裏,他心如亂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走出博望苑,蕭啓琛都沒回過神來。蘇晏靠過去他也沒注意到,以至于蘇晏說話時,他突然吓了一跳。

“剛才那個姑娘就是晚晴?”蘇晏問道,“我覺得她有問題。”

蕭啓琛疑惑道:“她能有什麽問題?”

蘇晏癟嘴,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不懂,只是聽殿下說了那許多,倘若問題不在小宦官身上,那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了。何況殿下的病一開始還沒有這麽嚴重,後來才漸漸地沒了轉圜之機……不管如何,這個人查一查。”

蕭啓琛暫且把那些雞零狗碎的放在一邊,同意道:“回頭我讓人傳信給韓大哥,他有自己的人脈,對這事你我還是不要親自經手的好。我總覺得,豫哥哥開始看重我,要麽是想把我拉到他的隊伍中……”

兩人說着悄悄話,順官道往城中走。夜風微冷,見對方只穿了一身單衣,蘇晏解下自己的外袍給蕭啓琛披上,他腰間還佩劍,脫了外袍後便惹眼起來。

蕭啓琛笑道:“那是什麽名劍麽?見你一直帶着。”

“一個……忘年之交送的。”蘇晏也回以一笑,正要細細地說他當年怎麽被冉秋百般折磨,突然聽到了風聲,當即手迅速地抓住了蕭啓琛的胳膊,“……噤聲!”

他剛要詢問蘇晏怎麽了,卻瞥見身後暗處銀光一閃,緊接着兩個身着夜行衣的人宛如憑空出現似的,朝他們殺将過來——

是刺客!

刀光驀然近在咫尺,蘇晏閃身擋在蕭啓琛面前,舉起手中劍鞘,金屬相接發出一聲嗡鳴。而電光石火間,另一人也提刀而來,目标赫然指向了蕭啓琛。

蘇晏審時度勢,立刻推了一把蕭啓琛的後心,慌忙道:“你快走!等到了前面就有金吾衛,把你的腰牌給他們看,讓他們過來!”

蕭啓琛被他推出跌跌撞撞幾步,甫一回頭又聽到刀劍相交的聲音,他往後退了兩步,卻道:“阿晏,你呢?!”

“不用管我,我應付得來。”蘇晏說話間已經長劍出鞘,蕭啓琛不疑有他,轉頭就跑。

刺客其中一人聞聲而動,剛要越過蘇晏時,長劍碧海卻如一片雪似的掃過來,他情急之下只得先躲避,下盤又挨了一腳。刺客本能地回身一刀,聽到刀刃割破血肉的聲音,心下一喜,蘇晏卻往前跑開兩步,從懷中摸出個什麽物件,迅速扣下機括。

一道白光蹿上夜空,照得蒼穹亮了一片,十裏之內值夜的人都看得見。

而遠處,巡夜金吾衛的火把也朝這邊靠近。蘇晏長劍護在胸前,唇角緊抿,一句話也不說,那兩個刺客一擊不曾得手也不廢話,互相使了個眼色,轉瞬便隐于夜幕中。

蘇晏身形不穩,用長劍杵在地上,好險站住了。他長出一口氣,只覺得背心都被冷汗浸透,往回一看,那廂一支守軍正匆匆趕來。

金吾衛姍姍來遲,領頭的赫然是個熟人。

蘇晏歸劍入鞘,驚訝道:“……周弘溥?!”

“小侯爺!還好你沒事,方才殿下跑來,拽着我們就跑……那些是什麽人?”周弘溥和蘇晏分別已久,此時相見,一如既往的話多。

蕭啓琛從隊伍中跑出來,借着火把的光擔憂地把蘇晏翻來覆去地看:“你沒事吧?他們傷到你了嗎?”

蘇晏舉起一條胳膊,此刻他的袖子從胳膊肘處被割破,正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他對蕭啓琛玩笑道:“一不留神被他們弄成了個斷袖。”

蕭啓琛見他這樣,氣不打一處來:“……什麽時候了你還!這話能随便說嗎!你們這些禁衛都是飯桶嗎,趕緊給我搜查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

他心急如焚,拽着蘇晏袖口便是一陣晃,這下搖搖欲墜的袖子徑直被蕭啓琛扯斷了,蘇晏撲哧一聲笑出來,弄得蕭啓琛更加氣急敗壞,直接給了他一拳頭,不顧形象地說了句市井粗話:“笑個屁!”

看上去是真的被吓到了,蘇晏自然地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摟過蕭啓琛的肩膀,在一衆護衛前把他拖着往城裏走,一面安慰不停,一面心裏始終偷笑。

蕭啓琛身上還套着他的外袍,他身形比蘇晏單薄太多了,就這麽被摟在懷裏,一直低頭不語。蘇晏安慰了幾句,頓覺得不對,略微低頭湊到蕭啓琛眼前:“……怎麽了,我的殿下?”

六殿下眼圈紅紅的,見此人毫不悔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狀況,連忙瞪了他一眼,不僅毫無威懾力,還因為這動作,濕潤的眼中立時便淌出了兩顆眼淚。

蘇晏:“……”

蕭啓琛甩開他,煩躁道:“看個屁!滾!”

蘇晏自然不能滾,走過去繼續任勞任怨地哄,心頭想着:“怎麽滿口粗話還會吓得流眼淚的蕭啓琛比那個嘴邊挂着仁義道德、肚裏裝着四書五經的蕭啓琛可愛這麽多呢?”

六殿下遇刺的消息一路傳到太極殿,此刻已有王貞親自帶領的禁軍迎上來。蘇晏見狀放了心,剛要把蕭啓琛推過去,才發現手被對方攥得緊緊的,他軟了聲音道:“殿下,阿琛,沒事了,快回去好好睡一覺。”

說完“滾”後沉默了一路的蕭啓琛吸了吸鼻子,再開口還帶着哭腔:“……我不是在……我是怕你出事……你……”

他還要說什麽,雙唇卻顫抖不已,只得松了手,跟着王貞離開。

蘇晏怔在了原地,低頭看自己的手,已經被他握出了白痕。斷掉的那半截袖子早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此刻左手被風一吹,有些涼。

蘇晏這才借着火光仔細查看,小臂上被那刺客的刀劃出了一道幹淨利落的傷口,應當不算太深,但血流不止,已經染紅了中衣。

他複又擡頭望向莊嚴的臺城,後知後覺出了痛。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的武力值自然是遠遠不如弟弟的……

明天請假一下下,最近幾章的時間線哦真是亂得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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