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雲

說是賞春,回到府中蘇晏回想起來卻全是蕭啓琛。也罷,和他冰釋前嫌,歸根到底不虛此行。

他把外衫脫了,又盯了那個腳印半晌,暫且沒讓王伯洗,自己團成一團塞在了床上。

好心情一直持續了好幾日。蘇晏白天去校場看沈成君練兵,在沙盤上與他對戰,雖是紙上談兵,到底學到了不少。夜裏回家與母親吃飯,沒什麽事的話早早地便歇息了。偶爾和謝晖韓廣去喝兩杯,也克制在不會醉的範疇。

蘇晏自以為是個大人了,過完今年他就十八,雖未及冠,這也是個重要的歲數。

南梁的習俗沿襲前朝,成親年歲都挺早,為着先成家後立業。男子十七八歲,女子十五六歲時,父母便開始操心婚事了。

“大帥跟我們提過,”午休之時,沈成君神神秘秘對蘇晏道,“他正替你物色人家,打算等你一滿十八就賣個好價錢,以後嘛……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

蘇晏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卻也從這話中窺見父親的意思,順着沈成君道:“大将軍想把我論斤兩賣了?可我連個青梅竹馬都沒有,他去哪兒替我物色好人家?”

沈成君卻賣了個關子,不再多說。

這是他第一次聽聞蘇致的打算,還覺得挺新奇。蘇晏連忙坐得離沈成君近了些,道:“沈參軍,你就告訴我吧,好歹是我的終身大事。我若能早些知道,想辦法偷偷看那姑娘一眼,不喜歡的話也好盡早提。”

沈成君鄙視道:“你娶親單看一張臉?這裏頭學問大着呢,來叫聲哥,我不收你學費。”

他剛要開始長篇大論,蘇晏卻猛地覺出不對來:這骁騎衛中人盡皆知的着名光棍是要教他怎麽和未來的夫人相處嗎?

蘇晏:“你懂得這麽多,怎麽不見你早些成家?剛才叫我不要紙上談兵,成君哥,你這未免也太嚴以待人寬以律己了。”

周圍幾個巡查的低階士官路過,正好聽見他們小侯爺這麽一出,頓時笑作一團。沈成君被蘇晏戳中痛腳,卻涵養極好地決定不和小孩兒一般見識,道:“你懂什麽,我心中自有白月光,其他人入不得我眼。”

“那你的白月光呢?你好歹是個參軍,今年能升前軍司馬,三十以前做将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何況你家中父母尚在,除非是那些一班大員的女兒們,否則就你的條件誰配不上,她怎麽就不肯嫁?”

沈成君以過來人的目光看向蘇晏想當然地規劃了這些,待他說完,即刻道:“不是她不肯嫁。我們年少相識情投意合,家中亦是門當戶對,親都訂好了……她卻遇到意外,永登極樂了。那以後,我便入了骁騎衛,直到現在,成天跟一幫大老爺們兒厮混。”

蘇晏不料光棍背後還有這段往事,登時緘口,半晌道:“……對不住,我不知道。”

沈成君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所以我後來便死了心。先遇到了她,後來其他人千好萬好,哪有她在我心裏重要呢?夜來魂魄也曾入夢啊……”

說完這句,沈成君起身伸了個懶腰,随後哼着段江南小調走遠了。

蘇晏留在原地,校場中塵土飛揚,他孤獨地望向外頭一枝淩霄花。它攀附在其他樹上,一刻不停地汲取養分,為着片刻的絢爛。

而蘇晏還沒來得及笑話他父母已經開始着手自己婚事的消息,就又被一個噩耗沖得頭昏腦漲,幾乎當場站不住腳。

這天蕭啓琛不知聽到了什麽消息,急匆匆地到校場找他。蘇晏帶他躲進中軍帳後,這裏平時沒人巡查,蘇晏搬了條木頭放着,偶爾坐在上頭歇息。

“我今日見着一個人。”蕭啓琛似是心有餘悸,拍拍胸口道,“真可怕……我差點就以為他要砍了父皇了!”

蘇晏:“啊?何人這麽大本事?”

蕭啓琛接過他腰間的水囊,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好不容易平複了紊亂的心跳,才把今日午後的事緩慢道來。

“父皇午後慣例要在太極西殿小睡半個時辰的,我今日恰好路過,去禦醫院拿了上次你配給我的方子,禦醫們做出了藥丸,可還多了幾粒,我就想着要不給父皇也試試,于是跑去叩他的門。徐公公不在,宮婢們也都沒影兒,我覺得這事有蹊跷,就躲在窗外聽,結果聽到父皇寝殿裏還有兩個人的聲音。”

蕭啓琛說到此處,環顧四周,好似在确認沒人,才道:“是兩個男子,一個聽着年輕些,是柳文鳶,他對另個人說什麽……‘冉秋的後事是我親自料理,你若不信我何苦當年提拔我’……然後另個人說,‘這本是武林紛争,不用你們介入,殺他的人我已一個一個地算完賬了’……?這些我聽得雲裏霧裏的,又争執了一會兒,那陌生人對父皇道,‘蕭演,我要是想殺你,區區一個柳文鳶攔得住麽?’”

“……冉秋?”

“然後我就聽到了刀劍聲!”蕭啓琛拼命壓低聲音,還是抑制不住的緊張,“他們在西殿裏打起來,應該碰碎了花瓶……驚動了禁軍,可禁軍一來又被一個暗衛攔住了,我躲在側窗下頭,沒人看見——也可能看見了但沒管我。西殿裏就這麽鬧了一會兒,又平息下來。我就聽見柳文鳶說,‘謝淩,你也有今天!’謝淩是……好似是之前的暗衛統領,他們這是當着我父皇窩裏反了嗎?”

他嘴裏說出一大串人名,蘇晏聽得真切的只有冉秋一個,又是“尋仇”又是“後事”——這不就說明,冉秋和他的三年之約泡了湯,是因為對方死了嗎?

蕭啓琛還在繼續:

“後來……就聽那個叫謝淩說,‘再過二十年你比我如今還要慘。’然後沒多久,我看到個影子從西殿後頭走了,父皇出來告訴禁軍當作無事發生。天慧發現了我,但沒說,把我趕緊送走,叮囑這事兒我一個字沒聽見。我心裏慌得很……趕緊來找你了——阿晏,阿晏你聽到沒有?我很怕,父皇到底怎麽惹了個來去大內自由的高手?”

“……聽到了。”蘇晏腦中一陣尖銳的響聲徘徊不去,敷衍道,“既然是從前的統領,應當不會傷害陛下分毫。何況陛下有柳大人護衛,不會有事的。”

蕭啓琛心裏其實也這麽想,只是非要找個确認,聞言即刻放了心,嘆道:“聽父皇提過一次,這個冉秋是自願去長安當眼線的,去年秋天死在幾個江湖人手裏。那時父皇叫人去料理他的後事……”

他說得投入,感覺蘇晏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一緊,疑惑道:“怎麽了,阿晏你認識?”

“記得我的劍嗎?”蘇晏死死地按住他,“那就是冉秋送的,他是我的恩師。”

大雁南歸,從他們頭頂排成“一”字飛了過去,翅膀展開掠過雲朵,帶起了一陣溫柔的風。校場後,遠離金戈的地方,兩人緘默無言。

蘇晏緩了好一會兒,直到傍晚跌跌撞撞回了家,才從突如其來的冉秋死訊中回過神。他後知後覺地難過,可眼淚卻跟幹涸了似的,一股腥甜的血氣堵在喉嚨,他蹲在侯府的牆根,垂頭幹嘔起來。

快要吐出幾口膽汁,蘇晏才站起來,沒事人似的擦了擦眼睛,往堂屋走去。

他吃過晚飯,走進家中的佛堂。這地方從來是蘇夫人的地界,蘇晏很少過來,這日見他出現,夫人也不意外,平淡道:“有心事?”

“心裏難過,我說給它聽,有用麽?”蘇晏示意供奉其中的佛像。

夫人略一點頭,往旁邊挪出個蒲團來,矜持道:“心誠則靈,我兒有心向慈悲,是好事。不知難過是因為哪一苦?”

蘇晏頓了頓,道:“阿錦離開時我沒有感知,但冉大人就這麽死了,我偶然聽到,不知所措,直到回家前都很恍惚,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我與他尚有約定沒能完成,他便這樣離開……娘,當年阿錦不在了,你是不是也這麽想的?”

夫人不聲不響,為他點燃了三支香,在旁邊做合格的傾聽者。

蘇晏卻沒有再說,他接過香,恭恭敬敬地上香,再三叩首,擡起頭時對着那佛像輕聲道:“沒有教什麽……可我還等着聽那把碧海劍的來歷呢。”

說完這句,他又朝那柱香叩了個頭,然後走了。

離上一次見冉秋已有五年了,蘇晏還想跟他說:“你教我的那套奇怪劍法還有很多地方不懂,拳倒是每天都在練。我能和張理抗衡了,他可是骁騎衛身手第一的将軍。我和啓琛又見面了,他變了許多,太子的眼睛怎麽壞的也有了真相……”

蘇晏這一年還不知道其中關節,那些錯綜複雜的人際與暗衛之間的姓名代號,對他而言不過是些奇怪的稱呼,他離江湖太遠,也沒有興趣去了解。

只是沒來得及出口的千言萬語,如今只能說給一方天地聽了。

翌日蕭演罷朝,可千裏之外的戰報卻一路十萬火急地送到了禦案上。

上巳剛過,趁着南梁境內百姓忙于耕作,突厥的鐵騎突然大肆進犯雲門關,守在那裏的除了一支骁騎衛,只有區區幾千幽州駐軍。蘇致以少勝多贏了一場,第二天突厥再次進犯,這次除了鐵騎,還有攻城投石車。

固若金湯的雲門關失守了,骁騎衛在大将軍率領下退守兖州。南梁與突厥呼延部的二十年和平還未到期,已經被對方親手撕毀。

更嘲諷的是,這支突厥精銳的裝備像極了南梁骁騎衛。而親手締造它的,正是自通寧十九年開始,在南梁卧薪嘗膽了十年之久的質子,後來又被骁騎衛親手扶上可汗王座的二王子呼延圖。

蕭啓琛匆忙地從承岚殿趕到太極殿時,正好聽見衆位國之肱骨十年如一日地吵嘴。他不着痕跡地把自己往列隊裏一塞,眼觀鼻鼻觀口地保持沉默。

禦史誰也不參了,慷慨陳詞當年送回質子就是放虎歸山,還有大臣說先前蘇致被伏擊的那次搞不好就是在看臺城的态度。

然而最讓人驚訝的還是丞相和大司馬居然握手言和了!左相謝軻——右相之位一直空缺,他當了兩朝的丞相,幾乎站在權力巅峰——和大司馬王狄,兩人身為舉國最有權勢兩個世家的代言人,從來都是你說東我偏要往西,在太極殿上互相怒目而視了幾十年,今回不知是不約而同還是事前妥協好了,要蕭演開戰。

王謝兩家掐了好幾代人,這次在國家利益面前默契地選擇短暫放下成見,同仇敵忾——顯而易見的是倘若突厥人真像二十年前那樣卷土重來,如今的南梁軍不一定擋得住,屆時誰都享不了樂子。

畢竟幾個月前,他們才慫恿蕭演削減了外軍的軍饷啊……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蕭啓琛盯着腳尖,無所事事地想。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父皇有點可憐,看似說一不二,實際上做的決定無不顧忌許多,甚至有些跟本就是被這些所謂貴族左右的……

“若我以後當真得以登上那個位子,難道也要做他們的傀儡嗎?”蕭啓琛這麽想,握緊了手間。

而他所思慮的事實在太過遙遠了,戰事迫在眉睫,蕭演最終下了诏令,要蘇致統領黃河以北七郡的外軍,從突厥手中奪回雲門關。

但他仍留着條底線,叫梁軍不可越過長城。

蕭啓琛乘一輛馬車趕到南苑時,正好遇見沈成君在整肅軍隊。他慌忙地穿過人群,見了他,沈成君無奈道:“都什麽時候了,殿下,您來湊什麽熱鬧?”

“我找蘇晏。”蕭啓琛環顧一圈沒看到人,心下不安道,“你們也要去前線麽?”

“末将要去的,小侯爺……”沈成君正欲解釋,卻看從門口跑進一個騎兵來,此人風塵仆仆地在前面跑,蘇晏在後面追,場面一度非常滑稽。

只聽蘇晏喊:“你給我看那戰報!是不是要違抗軍令,你站住——”

沈成君和蕭啓琛對視一眼,突然覺得眼前的六殿下明明要小蘇晏半歲,卻比他穩重多了,又後知後覺地想:“小侯爺這個樣子,簡直太丢臉了。”

那騎兵一路狼狽地跑到沈成君面前,來不及說話,先從懷裏取出個信封,不由分說地塞在了沈成君手裏。然後他好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渾身一軟坐在地上,拼命喘起氣來。

蘇晏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吃了一嘴的塵埃,正在旁邊咳嗽。沈成君不動聲色地拆開了那信封,一目十行地掃完後,面色頓時更加凝重,他把那戰報重新折好,對蘇晏嚴肅道:“大帥軍令,蘇晏領三百人留守金陵,暫接臺軍統領權。我帶剩餘骁騎衛支援兖州。”

蘇晏差點噴出一口血:“什麽——我不!我要去前線!”

沈成君鐵面無私道:“軍令如山,小侯爺應當以大局為重。”

“什麽大局!”蘇晏怒道,“我爹十八歲的時候都能上前線殺敵了,我卻還得留在金陵?他想把我關到什麽時候?!”

沒人理會年輕的蘇晏的咆哮,沈成君只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你知道大帥的顧慮”後,刻不容緩地掀開軍帳。不一會兒,傳令兵跑進去又跑出來,蘇晏的怨氣還積在胸腔裏,南苑駐軍已經開始拔營了。

他們像從沒在乎過蘇晏,來去都不征求他的感受。

軍銜也好責任也好,落在他肩上看似沉甸甸,蘇晏卻知道,那些都是形式。他被濃墨重彩地推到了軍中,除卻最開始隐姓埋名在臺軍的半年多,所有人都把他當小侯爺,看着倒是恭恭敬敬,背後說起時……

也沒幾個人拿他當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純屬多此一舉地解釋下為啥北風裏師父死得那麽快……我對他是真愛啊……也是提一下冉秋的死訊吧……畢竟琛琛的設定就是個話痨(沒有

雲門關純屬虛構,位置就在現在北京往北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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