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喜訊
翌日,平遠侯府來了客人。
蘇致回到金陵後閉門養傷不見客,王伯開門時見到那張熟悉的年輕面龐,還未開口拒絕,聽見那人說道:“王伯,我不是來找将軍的,我見絨娘。”
六皇子突然要見少夫人,王伯心下覺得蹊跷,卻沒了理由阻攔,只得側身讓蕭啓琛進門。
他走出兩步,發現要見的人就在庭院中。
李絨被診出喜脈不過月餘,肚子裏的孩子還不到三個月大,能行動如常。她在庭院中澆花,四月末快到初夏,被她精心侍弄的薔薇與茉莉含苞待放,而槐花已然挂滿枝頭,一簇一簇地,沉重得幾乎要垂到地上了。
蕭啓琛注意到這些花花草草都是今年新添的,情不自禁道:“嫂子,都是你種的?”
被他的話驚動,李絨突然扭過頭來,見了他先行禮,才道:“在家待着沒事做嘛……以前我就喜歡折騰花草,這下沒人管我,還不趕緊趁着花季好好享受。殿下坐,我給你泡杯茶。嗯……殿下要吃梅子和點心嗎?”
蕭啓琛喜歡這個,聞言連忙道:“好,多謝嫂子。”
李絨微蹙眉頭:“殿下可別這樣叫我,顯得老,前日謝大人管我叫弟妹,我也覺得太客氣……不如殿下随阿晏叫絨娘,可好?”
蕭啓琛第一次與她聊天,卻好似兩人認識很久似的,立刻道:“那多謝絨娘。”
李絨将茶杯和一疊糕點放在蕭啓琛面前,自己也在石桌旁坐下:“前幾天下了雨,趁着雨落前剪了這些槐花,昨天剛曬好,用來做槐花蜜,淋在米糕上吃,還有泡茶都不錯。公公婆婆都不愛吃甜食,我只能自己做了吃,殿下要是喜歡,便多吃點。”
倘若李絨并非蘇晏的夫人,蕭啓琛簡直要為他們二人極其相似的口味涕泗橫流了。米糕軟糯,槐花蜜清甜,一口下去讓人心情都愉快了。
李絨見他吃得開心,道:“殿下是來找爹的嗎?他還在養傷呢。”
“沒有。”蕭啓琛道,“我聽說過些日子侯府要添人口了,從宮裏帶了些補品來。阿晏對我說過,絨娘身體差,這些藥材平時都不可多得。不過我不通醫理,什麽看着不錯就拿了,你……可以去找城裏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李絨這下吃驚道:“殿下……這怎麽好意思?”
蕭啓琛将拎着的盒子推到李絨面前,懇切道:“我同阿晏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眼下他不在金陵,大将軍也受傷靜養着,這個節骨眼上,夫人定是去照顧将軍了,我便替阿晏照顧照顧絨娘。”
他這話倒不過分,但換做旁人聽了難免多想,偏生李絨單純,聞言不僅不尴尬,反倒十分開心道:“殿下真是有心了。這些藥材麽……說來慚愧,我只是略通藥理,待會兒再仔細看看——久病成醫嘛。”
她不避諱談自己的病,說話又很有分寸,蕭啓琛與李絨聊天不太費勁,聊久了還頗有點相見恨晚。只是他畢竟尚未成家,倘若與李絨一直聊,被人聽去了難免不太好。于是喝光了杯中茶,蕭啓琛起身告辭。
臨走時,心中那些擔憂千回百轉,蕭啓琛扭頭對上李絨一派無辜的目光,終是委婉道:“絨娘,若是這些時日……你聽到旁人說的什麽不太好的話,別往心裏去。”
李絨一愣,随後不知想了些什麽,臉上浮現出一個了然的笑:“多謝。”
平遠侯府中繁花似錦,大門關上後,那些淡淡彌漫着的花香霎時也被隔絕,仿佛門那邊是另一個世界。蕭啓琛的目光在前方的下馬石上停留須臾,突然又轉身敲響了門。
這次來的卻是李絨,她興許是沒走遠,見了蕭啓琛先詫異:“殿下?”
蕭啓琛道:“你有……什麽話要托我帶給阿晏的嗎?我想去雁門關找他,告訴他要當爹了。他最近……北方戰事一輪接一輪,回不來的。”
他說不清自己的心态,按理說他和李絨該水火不相容才對,何況自己心頭對蘇晏有點不可說的想法,更加應當撇開與這兩人的關系。哪知和李絨聊天,蕭啓琛久違地感受到了放松和愉快,他并不介意在這兩人中當個傳話的人。
李絨聰明,思慮片刻後,笑道:“如果真去了北方,勞煩殿下請阿晏給孩子起個名吧。”
蕭啓琛應下,李絨又道:“殿下,一路保重。”
北上的消息蕭啓琛本想瞞着所有人,無奈茲事體大,他動辄一兩個月不在宮裏,蕭演哪怕再對他不上心,也會覺出端倪。于是蕭啓琛硬着頭皮,先去請旨。
“去雁門做什麽?”蕭演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稿子暗中演練多次,蕭啓琛平和道:“兒臣去清光的那些日子,覺得世界之大,兒臣懂得的卻只有很小一部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太傅教的書我都會了,但不求甚解,許多詩文中的景致也只懂囫囵吞棗,想多走走。”
蕭演半晌不語,沉聲道:“那麽多地方,為什麽想去雁門?”
“兒臣待慣了錦繡江南,想去領略苦寒之地。”蕭啓琛道,“就兒臣自己,不帶人,什麽事也不做,去轉一圈兒就回來。”
蕭演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明顯不信蕭啓琛能這麽老實。
就在蕭啓琛被他盯得頭皮發麻,難得地湧出一絲想要逃避的軟弱時,蕭演放松地往後一仰,靠在龍椅中說道:“既然這麽想去,那就去吧,當散散心,前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大起大落,蕭啓琛拼命掩蓋出自己的欣喜若狂,慌忙謝恩後離開。
如今已是四月了,江南一片暖意融融,但聽說長城以北依然沒有回溫。蕭啓琛注意不到這些,最後綠衣嘆着氣,又是收拾厚實的衣物又是叮囑天慧照顧好殿下,一通唠唠叨叨,操的全然是慈母心,也難怪她如今過了年齡也不肯出宮。
蕭啓琛篤定,有天慧護着不會出事。他們打扮得樸素,一路乘馬車往北方走。
從長江南岸一路要到長城邊陲,蕭啓琛不想看風土人情,他滿心滿眼都是一個人,其餘那些北方風光再特別也不能吸引到他的注意。累了就在當地休息一夜,第二天繼續趕路,風雨兼程。
東陽、殷州、晉陽……直到一路抵達并州。
“殿下,今天日落之前我們就能到廣武城了。”天慧趕着車,得到蕭啓琛一句“嗯”之後,試探道,“不如讓天佑先去通報?總是要告訴将軍們的。”
這次蕭啓琛沒有馬上回答,他嘆了口氣,又思考很久,最終堅決道:“不。”
天慧不再勉強,只玩笑道:“好吧,聽您的。不過待會兒到達廣武城,那邊在打仗,碰到個好歹的,殿下可別說我啊。”
蕭啓琛被他逗得嘴角一翹:“你就貧吧,這一路走來根本沒聽見前線消息,我猜想呼延圖是被打累了在休戰。他以為自己掌握主動權,實際上還差得遠呢。”
天慧故作驚訝道:“殿下,您還對軍事有研究?”
蕭啓琛揮了揮手打斷他:“我比皇兄和阿晏差遠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皇兄回金陵居然沒鬧上一通,可見之前平哥哥那事對他影響還是很大啊……”
兩人隔着個沉默寡言的天慧,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大部分是不着邊際的猜想,只有一小部分聽上去稍微靠譜。
就在這樣的節奏裏,蕭啓琛看見貧瘠黃土地的天際線那頭,太陽越沉越低。
他想着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又想着胡天八月即飛雪,寒風撲面,帶着一股粗粝的風沙味道,是和蕭啓琛自小生活的江南完全不同的風光。而他在乎的那個人就在這裏,并且将在這裏戰鬥更久更久,久到他可能忘記江南。
蕭啓琛終于到了廣武城。
雁門關比他想象中更為肅殺,倒不是說那迥異于臺城的建築和圍牆,而是這裏行人都神色匆匆,滿臉寫着戒備。
校場上正在練兵,蕭啓琛剛從馬車上跳下,立時便有兩個士兵将長矛指了過來。
“什麽人!”那士兵一開口,便讓蕭啓琛愣住了。
禁軍是群少爺兵,連命令都透着虛張聲勢,但這人軍銜雖低,聲音也不大,卻投出了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嚴。蕭啓琛精神為之一振,驀然覺得這才應該是大梁的士兵。
他的目光越過那士兵,見到點将臺上站着的沈成君,道:“叫你們沈将軍來。”
蕭啓琛的語氣平淡,那士兵上下掃了他幾眼,大約嗅到了不平常的氣息,不敢怠慢,連忙跑去找沈成君了。他站在原地,一直觀察那邊的動靜,見沈成君茫然地望過來,随後下臺階時險些摔倒——蕭啓琛才忍不住笑了。
“六殿下怎麽來了!”沈成君這稱呼一開口,旁邊幾個士兵都愣怔了。
蕭啓琛捂着嘴打了個哈欠:“來玩,順便看看你們這邊情況如何。放心,父皇沒派我來勘探軍情幹涉你們的大政方針,将軍當我不存在就行。”
他這麽說了,沈成君卻不敢真的當他不存在,于是眨了眨眼,道:“六殿下是來找阿晏的吧?他白天和雁南幹了幾架,這會兒骨頭都快散了,在中軍帳休息呢。殿下要是不餓,不如先去看看他?”
蕭啓琛頓時覺得沈成君真是太知情知趣了。
只是面子作祟,蕭啓琛還不太想光明正大地讓人以為他千裏迢迢就是為的蘇晏,遂裝模作樣地在沈成君的帶領下圍着廣武城轉了一圈,才回了中軍帳。
中軍帳的條件比普通軍帳好不到哪兒去,只是空間大些,最奪人眼球的擺設是個巨大的沙盤,上頭零散地插滿了小旗,還有些木頭做的小型投石車。蕭啓琛觀察沙盤的地形,默默地确定這是他們讨論戰術用的。
沈成君沒跟進來,偌大的軍帳中除了蕭啓琛,再沒人站着。
他往前走了兩步,才看見那個屏風後頭有張狹窄的行軍床,很硬的材質,上頭鋪了層毯子但瞧着仍是不太舒服的。再往前挪,映入蕭啓琛眼簾的就是一個腦袋。
蕭啓琛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胸膛裏那顆心跳個不停,一下一下,幾乎能讓他忽視掉其他所有,只将目光凝聚在眼前一人身上。
未曾見面便不會想念,但甫一直面這人,才曉得什麽叫“思之如狂”。
這不長不短的一百來天,足以把蕭啓琛逼瘋了。
蘇晏披頭散發地趴在床上,聽到腳步聲動也不動:“靳叔,我真不吃,剛被雁南那個混蛋打到胃了,一動就想嘔。”
他說完,半晌沒聽到回應,好奇地擡頭:“靳叔你……阿琛?”
那兩個字好像解鎖了什麽機關,蕭啓琛聽見自己心底“喀嚓”一聲,不知是哪根繃着的弦斷了。他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快步向前時腳被地上的一個物事絆住,徑直栽倒在蘇晏榻邊,膝蓋磕在堅硬的地上,蕭啓琛發出一聲悶哼。
蘇晏徹底慌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直起身,口中不斷道:“阿琛?你怎麽在這兒……不對,你沒事吧,摔着哪兒沒有?”
蕭啓琛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伸手抱住蘇晏,把頭埋在他胸前。他剛要開口說話,眼淚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湧出來,然後一發不可收了。
蘇晏被他冷不防地撲了個滿懷,雙手無處可放,只好摟住蕭啓琛。他安靜地摟了會兒,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平時的蕭啓琛不會這麽沉默,連忙把人撈起來,讓他坐在床邊。蘇晏想看他膝蓋有沒有事,剛一錯開目光,被蕭啓琛吓了一跳。
眼角是紅的,淚痣是紅的,鼻尖也有點紅,整個人活脫脫像小時候被欺負了的那樣子,可又并非僞裝——是真的委屈極了。
蘇晏一見他這樣,以前什麽事什麽疙瘩全都忘了,伸手擦了擦蕭啓琛的眼角,聲音都放軟:“怎麽了?跑來投奔我啊?……金陵有人欺負你了?”
蕭啓琛搖搖頭,又道:“嗯。”
他拿不準這個音節是應了哪個問句,只好說:“你這樣我猜不到什麽意思,好好說話行嗎?反正來了也不會馬上走。”
蘇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好歹把蕭啓琛安撫住了。他伸手去夠床前小桌上的水壺,打開後喝了兩口,蕭啓琛朝他伸出手。蘇晏把水壺遞給他,蕭啓琛便也将就他剛喝過的地方,小口小口地喝水。
涼水仿佛能夠暫且地平息所有躁動,蕭啓琛感受那股冷意一路竄進肚子裏,方才的失态也冷靜下來。他把水壺還給蘇晏,到底沒說“我想你”。
“我……清光郡的水患解決了。”蕭啓琛開口時聲音還有些啞,“但父皇覺得無所謂。”
蘇晏愣道:“怎麽?”
蕭啓琛坐直了,拉開兩人方才過分親密的姿勢:“他覺得我就是跟着韓廣去蹭了個東華堰出來,這事兒跟我沒什麽關系,沒了我照樣能辦,左右是個時間問題。他想拿這個當我封王的噱頭……可我朝這麽多親王,還從沒有誰是要靠自己争取!”
皇子十八封王,及冠受封一席封地,從此各自開府,不再定居臺城。
這都是早就定好的祖法。
蘇晏聽懂了蕭啓琛的意思,問道:“沒聽說封王的消息?”
“他要封,我沒答應。”蕭啓琛冷笑道,“倘若真就答應了,弄得像是我求來的一樣。我偏不,我想要的東西不用別人施舍!”
這樣的蕭啓琛是蘇晏不熟悉的偏執,他過去沒有這樣外放的态度。蘇晏不知說什麽好,只見蕭啓琛又深呼吸了幾次,轉向他道:“你怎麽了?”
蘇晏:“白天和軍中一個高手過招,他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打痛了,在靜養。”
蕭啓琛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叫你不自量力!”
蘇晏見他眼角彎彎,一邊暗想這麽久了此人變臉功力不減當年,一邊也忍不住發笑:“是啊,我還以為自己能贏他呢,搞了半天都是人家放水……”
摯友相見,話匣子打開就停不下來。蘇晏發現蕭啓琛有特別的魅力,只要他坐在那兒說個不停,自己上翹的嘴角便無論如何都安撫不下去。蘇晏聽蕭啓琛說着山中那些辛苦的日子,目光是他不曾發覺的專注。
“對了,阿晏,跟你說個事兒。”蕭啓琛湊過來,非要趴在他耳邊。
他神秘的樣子又欠揍又好玩,讓蘇晏簡直想伸手撓蕭啓琛腰上的癢癢肉,然而下一刻,蕭啓琛的吐息灑在耳畔,他說道:“你要當爹了。”
蘇晏唇角的笑意一瞬間冷凝,他望向蕭啓琛,眼中震驚多過欣喜。
作者有話要說: 當然是選擇原……
原什麽,就是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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