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隕

可能蕭啓琛說的那些安慰的确起了作用,又可能是心中有了執念便真的不會輕易想到放棄,那天以後,李絨精神好了許多。聽侯府的人說,她近來午後還在院子裏坐了坐,抱着蘇珩逗弄。

蘇珩比普通人家的孩子瘦弱,但除此之外并沒有落下病根,奶娘照顧了半年多,如今養出了點肉,看着白白淨淨的,又不怕人,任誰去逗都張着沒長牙的嘴笑。

小孩兒的五官還沒長成型,看不出像誰,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現在卻乖得多了。曹夫人只覺得蕭啓琛是真心喜歡孩子,同他閑聊:“珩兒的眉眼和晏兒小時候一模一樣呢,長大了應當也像得很。”

“這是阿晏的骨肉。”他想,任由蘇珩摟着自己的手指往嘴裏送。

随着李絨的漸漸好轉,蕭啓琛覺得旁的事也都在往最理想的方向發展着。

蕭啓豫最近十分春風得意,暫且顧不上他。倒是皇後,似乎察覺蕭啓琛和蕭啓豫走得太近,生怕他們聯手給幼子使絆子,私底下找過蕭啓琛兩次,無奈蕭啓琛對這個團子實在沒什麽興趣,冷漠客氣地寒暄幾句就算了。

蕭啓平那邊,自打有了小郡主蕭菀,他對其他事都不上心了,在家專心和閨女聊天,一大一小的兩個往那兒一坐,你說你的我玩我的,卻并不尴尬。

北境的戰事暫且平息,蘇晏回信道:“中秋歸家。”

好似經過前些時候的兵荒馬亂,所有人都進入了一個倦怠期,只想好好過日子,懶得去勾心鬥角了。蕭啓琛重又去了國子監,曾旭年歲漸老,許多事力不從心,他唯有多幫太傅些,好分擔固執的老先生肩上重擔。

蕭啓琛在平和的氣氛中收斂了野心,任由它靜靜地蟄伏在內心的角落,卻不曾忘記。時機未到,他利用蕭啓豫的關系打通朝中人脈,默不作聲地拓寬自己的路子。

有些多嘴多舌的臣子背地裏說六殿下像是趙王豢養的一條狗,連叫喚都不會,只知道搖尾乞憐。天慧聽了氣得肩膀發抖,立刻對蕭啓琛告密。

蕭啓琛卻無所謂道:“沒事兒,你沒聽說過會咬人的狗才不叫麽?過去我母妃還在,他們說什麽的都有,後來更是得寸進尺……那有什麽關系?等日後……我讓他們學狗叫來聽聽。”

天慧被他逗得發笑,連旁邊不茍言笑的天佑都抿着嘴彎了眼睛。

于隐忍一道上,倒真是沒有人比蕭啓琛更能體味了。

暑熱消退,秋風乍起。

蕭啓琛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初三。

朝廷收到北境大捷的戰報。雁門關主帥蘇晏毫無預兆地領着兩百騎兵出現在雲門關,與沈成君一道率軍将突厥駐紮在幽州城外二百裏的大營搗毀,呼延圖緊急撤回了陰山王庭,捏着鼻子向蘇晏認了慫。

這是繼廣武城之後南梁最大的一次勝利,迫使呼延圖不敢再犯。而蘇晏用行動證明他的确與他爹不同,說要贏,那便遲早都會贏。

朝會的氛圍難得和諧,蕭啓琛在結束後一身輕松地哼着歌回到承岚殿,甫一坐下沒多久,連茶水都沒喝上,天佑突然推門而入,氣喘籲籲:“殿下!”

蕭啓琛把天佑留在侯府幫忙有些時候了,對方不會無緣無故地回到宮中。蕭啓琛心情不錯,端着茶杯奇怪地看向他,道:“大呼小叫什麽?”

天佑撐着膝蓋不住喘氣,鮮有的狼狽,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少夫人……少夫人不好了!”

茶杯轟然墜地,摔得四分五裂,熱水在蕭啓琛手背上燙出一排整齊的小水泡。他驀地站起來,不顧手背疼痛:“誰?!”

而天佑來不及回答,蕭啓琛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好在他回到承岚殿就換下了朝服,此時節省了更衣的時間,穿着一身淺杏色常服就要出宮,天佑跟在他身後,剛走出幾步,蕭啓琛突然停下不動了。

天佑差點一頭撞上蕭啓琛,疑惑道:“殿下怎麽了?”

“你上次說的那個東西,”蕭啓琛道,“傳信一日千裏的那個,還在麽?”

天佑“哦”了聲,道:“在的。”

蕭啓琛道:“立刻馬上,傳信給蘇晏,叫他不要去管呼延圖了,趕緊回金陵!不回來的話叫他後悔一輩子!”

平遠侯府前所未有的熱鬧,上一次這麽多人仿佛還是蘇晏成婚那天。

李家的人得到了消息,擠在侯府不大的庭院裏,李續仍舊每日慣例似的開始罵蘇晏薄情,禦史夫人哭成了淚人,幾乎就要站不住了。餘下那些傭人們不知如何是好,齊齊地停在了廊下,等着這一家人的吩咐。

蕭啓琛突然出現,所有人都沒想到,曹夫人抱着蘇珩剛要請安,人群中卻擠出來一個小丫頭,正是李絨的婢女,焦急道:“是殿下來了嗎?小姐想見您!”

此言一出四下登時嘩然,李續皺眉道:“她是蘇家的兒媳,六殿下尚未婚娶,孤男寡女的像什麽樣子!絨娘怎麽——”

蕭啓琛打斷他道:“一定是事出有因。絨娘和我都不介意,李大人,不必多心。”

言畢,他不管李續再想說什麽,徑直跟着那婢女進了屋。廂房中大白天也點着燈,與蕭啓琛習慣了的一樣悶熱。

中元節時蕭啓琛來過一次,那會兒李絨雖然面帶病氣,但精神不錯,同他聊了很久。不過半個月,她竟迅速地瘦得幾乎皮包骨,伏在床邊半是咳嗽半是嘔吐。

婢女擦了擦眼角,過去蹲下,替她揩幹淨唇角的血跡。那鮮紅刺痛了蕭啓琛的眼,他不可思議道:“怎麽還……”

“小姐從早上開始就不停地咳血,大夫來瞧時,只讓侯爺準、準備後事……”婢女越往後說越是抽噎,話音剛落便掩面哭泣。

蕭啓琛走過去,在李絨榻邊坐下。他是喜潔淨的人,此時卻一點也不嫌棄滿屋混合着血腥氣的難聞味道,俯下身輕聲道:“絨娘,難受麽?”

李絨見了他,因為瘦下而顯得更大的眼中登時噙滿淚水。

蕭啓琛拿過她枕邊的手帕遞給李絨,寬慰道:“阿晏在回來的路上,他生辰快到了,絨娘堅持幾天好不好?”

一口氣終是喘勻了,李絨搖頭,淚水順着頰邊滑落。

她在這刻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分寸,從前兀自憋在心裏的話再也忍不住,想說什麽便說了出來:“他回來有什麽用?他心裏有別人,何曾看過我一眼?阿晏經常半夜起身在書桌邊看一幅畫,一坐就是好久,還以為我不知道——”

什麽畫?怎麽蘇晏心裏突然有了人?

蕭啓琛怔住,仍試圖勸她:“但是……”

“殿下,”李絨抓住蕭啓琛的衣袖,蒼白的臉上竟有一絲倔強,“你與阿晏一起長大,是他的摯友,能不能托你替我留幾句話給阿晏?”

聽出其中的不祥意味,蕭啓琛搖頭道:“你自己告訴他,我不幫你傳話。”

李絨卻沒聽見似的,兀自說道:“到底做過幾日夫妻,我與他沒有緣分,此事無法強求……他待我仁至義盡,也不欠我什麽,只是不喜歡而已。等我……等我不在了,如果阿晏願意,殿下就轉告他……叫他去找心裏那人,我真的不怪他……”

“不在”二字讓蕭啓琛聽得鼻尖一酸,啞聲道:“絨娘,你現在要調養好,不要想那麽多生生死死的——”

“阿晏在這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孤孤單單的,我幫不了他什麽。如果以後那人能真心待他,替他分憂,也算是……阿晏的幸運。”李絨的聲音漸小,染上哭腔,伴随着咳嗽,格外讓人不忍,“阿晏分明心裏有人,殿下,你幫我告訴他,不要因為我後悔,也別把自己困在這樁被強迫的婚事裏。”

蕭啓琛簡直想捂住李絨的嘴,讓她不要再說這麽誅心的話。

每個字都像一根針,釘在了他最軟弱的地方,反複地痛。

蕭啓琛不住地胡思亂想:“阿晏怎麽會有心上人?他自己都說不知道,畫是什麽?他又在累什麽?”

“活人比死人要難過得多了,被這病折磨好些日子,如今……我一點兒也不怕。只是還沒離開過金陵城……殿下,我不甘心!”

這話在蕭啓琛耳邊炸開來,他心亂如麻,只低聲安撫:“噓,絨娘別胡說了,好好休息,你會好起來的……”

李絨點點頭,大約意識到不該說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話,抽泣着停下。

她的手還抓着蕭啓琛的衣袖,片刻後,突然提了個很奇怪的問題:“殿下,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二哥從小就說我醜死了。”

蕭啓琛此刻聽不得“死”字,條件反射道:“他胡說!”

房內靜默,風吹動窗紙發出的沙沙聲成了唯一的聲音,門外還有許多隐約的對話和哭泣。李絨被病痛困擾,但比外頭那些人看上去都要冷靜,她不閃不躲,在蕭啓琛吼完這句話後,淡然地重複道:“……那我真的很難看麽?”

她還是少女的年紀,自然會在意美醜。

蕭啓琛努力地朝她笑笑,他覺得這僞裝比他在蕭啓豫面前的無所謂還要困難,卻堅持道:“哪裏難看了,你還和我第一次見你時一樣。那時候你站在外頭朝我們笑,我就想,阿晏這小子真是太有福氣了……”

聽了這話,李絨的咳嗽仿佛跟剛服了一帖良藥似的止住了。

她坐直了些,靠在床頭,彎起眼睛朝蕭啓琛無聲地笑。

眼淚被她自己抹掉,蕭啓琛這才發現,李絨腮邊有個小小的酒窩,她此刻看上去和那些金陵城中每到上巳節便邀約着去踏青、然後伺機遞給心上人一朵芍藥的少女沒有分別。

蕭啓琛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說些什麽,李絨平靜道:“我想見見珩兒。”

他順勢說“我去叫侯夫人”,站起來時趔趄了一下,然後往外走。蕭啓琛說不出自己的心思,他感到難過,卻又有些……無從遁形的失措。

走到門口時,蕭啓琛突然聽見李絨道:“殿下。”

他僵硬地停下來,鎮定自若地轉身望向榻上的女子,發出個疑惑的單音節。李絨眼神仿佛變了,方才沒什麽感情在裏頭,這時分明如春水溫柔,始終意有所指。蕭啓琛在和她四目以對的一霎那心如擂鼓,莫名地緊張。

李絨嘴角的笑還在,卻多了幾分無奈和縱容:“……是阿晏嗎?”

沒頭沒尾的四個字聽上去像普通的問候,卻讓蕭啓琛心頭那點僥幸霎時暴露在了天光下。他腦中“嗡”地一聲,緊接着須臾喪失五感,整個天靈感炸開一般。

她看出什麽來了嗎?

她怎麽知道的?

那她的話都是在說給我聽?

蕭啓琛不敢回頭,更不敢承認,在心底捂住耳朵裝作沒聽懂,徑直出了門。

後來他如何以盡量淡定的語氣對曹夫人道“她還想看看珩兒”,又是如何裝作有要緊事逃避一般離開了侯府回到宮中,蕭啓琛回想起,都覺得腦內一片空白,只餘下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段,光記得李絨風馬牛不相及……但連起來毫無障礙的問句了。

“殿下,你有心上人嗎?”

“……是阿晏嗎?”

兩句話讓蕭啓琛立刻丢盔棄甲,潰不成軍。他躲回了讓自己安心的承岚殿,掩耳盜鈴似的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不願再去想任何事,他甚至想叫天佑不要穿信了,發自內心地恐懼這個真相暴露在人前——

蕭啓豫用來威脅他,蕭啓平從此與他有了隔閡,甚至李絨看出來,他都無所謂。

他只怕被蘇晏知道了,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他都會無顏面對。

而就算蕭啓琛再怎麽不去看不去聽,時間依然不會為了任何人停下。他精神不振地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好容易思考清楚,覺得應該再去一趟侯府時,天佑忽然出現在了宮裏。

他萬年沒有其他表情的臉上顯示出一絲難過:“殿下……”

未到枯萎時節便凋零了的薔薇成了個早有預示的征兆,李絨在初秋的夜晚離開,守夜的婢女從外頭回房時,她已經沒有了呼吸,床畔淅淅瀝瀝都是幹涸了的血跡。

離蘇晏允諾過歸家的日子還差着十天,她到底沒等來。

侯府的白燈籠挂了好幾日,聽說禦史夫人哭得昏了過去,蘇致與曹夫人雙雙替李絨守靈。李續痛失親妹,不分晝夜地等在侯府,攢着一口怨氣。

還有個人始終沒有消息。

八月初九的夜,露似真珠。金陵城早早地進入了宵禁的狀态,除卻被特殊赦免的夜肆,其餘街道俱是一片安寧的寂靜,鮮有行人,城門也即将關閉。

金吾衛值守金陵城北門的是一個新上任的小官,他和經驗老道的前輩一同準備落鎖,遠方的馬蹄聲卻急促地傳來。他疑惑地望了前輩一眼,兩人默契地停下了動作,拔出腰間佩刀,警惕地望向城外的方向。

一騎絕塵而來,在即将路過金陵城門時,那小官喝道:“什麽人?!”

高大黑馬驀然停下,那人冷冷地一瞥,面容居然甚是年輕。黑色披風下隐約可見一身輕甲,腰間佩劍,他聞言從懷中掏出什麽物事湊到小官鼻子底下——

巴掌大的令牌,通體銅色,上有篆刻的二字:骁騎。

骁騎衛中唯有參将以上軍銜之人才有的通行令牌,為傳遞消息,除臺城外通行四境,無人能夠阻攔。因為數量極其稀少,故而擁有者必定是能親率一方軍隊的大将。

“……将軍?!”

小官驚訝地後退一步,剛要行禮,馬背上的人手中缰繩一抖發出聲輕叱,看也不看他們,徑直揚長而去了。

他與年老些的守城軍望向這位年輕将軍離開的方向,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寒顫。

馬蹄聲在無人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一直到平遠侯府門口方才停下。那人翻身下馬,披風兜帽旋即滑落,露出張疲憊不堪的臉。

蘇晏接到天佑的訊息後連戰甲都沒有換下,匆匆地拿了盤纏和令牌,一路騎着驚帆不眠不休整三天兩夜,好不容易從雲門關趕回金陵。

他站在自家府邸門口,險些因為體力不支直接摔倒。

撐着最後一絲力氣,蘇晏有氣無力叩響了門環。他等人來開門時倚靠着旁邊的牆壁,恨不得直接坐下睡一覺,眼皮不停地打架。

拴在門口的驚帆也累壞了,不停地用前蹄蹭着地面,發出粗重的喘息。

金陵的夜比幽州溫暖,夏日餘溫未散,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草木氣息和桂花香。

接到蕭啓琛的訊息那一刻,蘇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日夜兼程地回來,心頭的不安愈演愈烈,終于在叩響大門時達到了頂峰,再往前一步仿佛就要跌落萬丈深淵似的,蘇晏覺得這樣很不舒服。

半晌沒有等來人,聽見府邸裏頭隐約有嘈雜人聲,蘇晏拼着疲憊,挪到門口,擡起手打算再敲一次。他的手掌還沒碰到,突然“嘎吱”一聲,門開了。

來開門的是個面生的男子,瞅着似乎在哪見過,蘇晏就是死活想不起。

蘇晏皺起眉:“你……”

他只來得及發出這個字,下一刻,那男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拳頭随即招呼上來:“蘇晏!你還知道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揮手帕送絨娘下線……

P.S:本文中時間軸與細節與《北風》不符之處,以本文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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