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芽的秘密(1)

如今見了這只一模一樣的貓,舒旻不免有些感慨,她小心地捧起那只存錢罐,翻過來一看,心猛地一跳,那罐子下印着的編號竟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林越诤……她黯然垂下眼睛,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他到底還有多少有關她的秘密?

舒旻在家裏待了兩天,才戀戀不舍地回了北京。

時近七月,接下來就是期末考試,既要準備考試,又要上郁清華的小課,舒旻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林越诤似乎很體察她的處境,不怎麽約她出來見面,不冷不熱地保持着一天一通電話。

其他人也是各忙各的,尹冬妮一邊忙考試一邊忙和王铮熱戀,黎雨楓更是忙得脾氣見長,她既要忙着拿獎學金又要應付男朋友,還要準備九月的青歌賽,不是嫌尹冬妮晚上打電話吵着她,就是嫌舒旻帶飯菜回來吃,氣味太大影響她複習。

幾次下來,尹冬妮無比惱火地在背後發飙:“她拽什麽拽?還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飛天了,我保證她第一輪就被刷下來”

舒旻忍着笑說:“你幹脆去買個娃娃,紮針算了。”

尹冬妮憤憤說:“這還真是個好主意。我馬上就去找個三岔路口打她小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錢能通神,舒旻剛考完最後一門,就接到林越诤的電話讓她回涿城,說是那兩位老師已經做好了詞曲,等她回去錄音,另外,還有一系列的活動正等着她露臉。

林越诤本人則因為工作太忙,沒辦法親自送她回去。

在涿城的那段時間,舒旻終于知道了什麽叫春風得意正當時,她不但收獲了三首非常适合參賽的主旋律單曲,還莫名其妙地被涿城市政府選聘為“涿城形象大使”,繼而又受邀在涿城歌舞劇院開了自己的個人專場。

馬不停蹄地忙完錄音,她又輕而易舉地在涿城衛視承辦的“青歌賽”省級選拔賽裏奪了頭籌,代表涿城參加九月份的全國大賽。

一時間,嶄露頭角的舒旻成了省內各大媒體熱捧的焦點。

舒旻忙着各地跑的期間,岑月怡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無非是恭喜加恭維,三番五次地叫她回家吃飯,說她在家裏備好了飯菜為她慶功。

舒旻推了幾次,推到比賽結束,見沒了理由才答應回去吃飯。她這一回家,狀況自然大不一樣,以往她放假回家,別說滿桌子好飯好菜,能有一口熱飯吃已經很不錯了,如今,當她見着滿桌專為她備的飯菜,反倒有點不知如何下箸。

岑月怡一邊往她碗裏勸菜一邊滿臉堆笑:“旻旻,這裏十二道菜,都是嫂子親手給你做的,你嘗嘗這肉末茄子煲,嫂子知道你最喜歡這道菜。”

舒旻便依言吃了一小塊,沒有放辣,鮮香爽口,她一怔,反倒因這鮮香爽口紅了眼睛,這是她和媽媽最愛吃的家常菜,卻因她們愛吃,家裏便鮮少再有這道菜,即便有,也是加了重辣,不适合病人吃的。

岑月怡又給舒媽舀了一碗黑魚湯,語氣親熱地說:“多喝黑魚湯好,對你的病情有益處。”說罷又夾了點筍尖,“這筍尖我可是貪早去農貿市場找農民買的,我知道你想吃。”

舒媽被換了一身幹淨衣衫,歪在輪椅,素淡的臉上表情淡淡的,單手緩緩吃着碗裏的飯菜。

席間,岑月怡不停打聽她是不是和陸城南分手了,新交的“男朋友”是什麽樣的人,能不能幫她引見引見,末了又笑稱,如今舒旻是名人了,她這做嫂子的也跟着沾光,出門應酬,提到她的名字,很多大老板都不惜重金想通過她見舒旻一面呢。

“還記得上次那個肖總嗎?他對你可是念念不忘呢。”岑月怡不停地往舒旻碗裏布菜,“他上次明說了,想請你做水岸豪廷的代言人,報酬是一套180平的電梯房。你考慮考慮,要是合适,我就盡快打電話安排你們見一面,你放心,保準不聲不響,不讓你‘男朋友’知道。”

她見舒旻垂着眼睛不說話,又朝舒默宣使眼色,示意他幫忙說話。舒默宣既不敢得罪她,也不想勸舒旻,索性問了些比賽的問題,把她的話岔了開去。

一頓飯,舒旻吃得心潮湧動,食物噎在喉裏不能下咽。

原來繞來繞去,無論她多風光、多成功,在世人眼裏,成功的意義無非是,她再出去賣時,可以價高一點、體面一點。她在心裏鄙薄一笑,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睨向猶自言笑的岑月怡和舒默宣,語氣不冷不熱:“嫂子、哥哥,這幾年,多虧你們不嫌棄,照顧收留我們母女,我們才有個立錐之地。現在,我手頭稍微寬裕了些,想把媽媽接出去住,也好還嫂子個清淨。欠哥嫂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以後再報。至于肖總的美意和那些老板的飯局,麻煩嫂子幫忙推了吧,術業有專攻,舒旻唱得好歌,卻陪不好酒。他們若誠心想見我,以後可以買票去劇院看。”

岑月怡的臉色由青到白地變了好幾次,考慮到舒旻現在前程似錦,總要留個見面的餘地,所以沒敢發出火來,但是吃了這麽個癟,她也厚不起臉皮熱絡,當場垮下臉,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舒默宣幹笑了幾聲,忙賠着笑跟舒旻和舒媽媽說了些好話。

期間,舒媽媽始終沒有說話。

直到舒旻把她送回房間,她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搬。”

舒旻訝然半晌,才在她面前蹲下問:“媽媽,為什麽?”

“你以為搬去哪裏不是寄人籬下呢?”舒媽媽的聲音有些飄忽,“媽媽不糊塗,你能有今天,都是上次那個孩子給的吧?”

舒旻不敢否認,半跪在地上,将頭埋在她枯瘦的膝間。

“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問題,舒旻只覺有根利刺紮在了心口,她敏感地擡頭看住媽媽,半晌才擠出四個字:“男女朋友。”

說出這四個字時,她自己都有那麽一瞬的不自然,總覺得哪裏名不正言不順。

“男女朋友?”舒媽眼圈驟然一紅,“你知道她們說得有多難聽嗎?”

“她們說什麽了?”舒旻知道媽媽口中的她們指的是嫂子和玲玲,這些人向來都是人前捧人後踩的小人,說出來的話必然好聽不到哪裏去,但還是一臉平靜。

“她們說你……”舒媽語聲一滞,将那句“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壓了下去,“說你一面裝清高,一面卻在傍大款,賣身求榮。旻旻啊,聽了這些話,我從背到心都是冷的。”

舒旻心裏一陣酸楚,垂下頭去,倔強地說:“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比別人有錢,這有什麽錯?”

“如果你非要說是男女朋友,那你告訴我,你們認識多久了,你憑什麽能讓他那樣一個男人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對你此情不渝?如果你非要說是男女朋友,那你告訴我,他給過你一句準話了嗎,給過你一個切實的承諾了嗎?旻旻,你扪心自問,你敢說,你們這種愛情有多經得起考驗?”

舒旻只覺得脊骨快被這段話擊碎,整個人幾乎癱倒在地,句句話都像鞭子,抽在她臉上,迫她清醒,迫她面對現實。是啊,林越诤真的愛她嗎?她甚至還算不上看得懂他。那她又真的愛他嗎?那個早晨,她沒有拒絕他,真的全是因為愛嗎?在遭遇到那麽多不公、黑暗、委屈後,她再見他時,想得更多的,是他所能給的安全感、溫暖感、乃至虛榮感。是這些力量推着她走向他的,而并非發自內心的愛。

想到這裏,她不禁一凜,她怕,怕他早她一步看清這些,因故看輕她。只有她知道,她對他的感覺,早已經不同了。

心中雖已經惶惑凄然,然而她還嘴硬:“媽,你太較真了。誰說戀愛的就一定結婚?那麽多情侶分分合合的,怎麽沒人去說?”

“那不同!他身份特別,注意你的人就多,你的一舉一動,一得一失都被人看着,指指點點着。且不說你嫂子這樣的,就說你的同學以後怎麽看你,你的老師怎麽看你?你要是順利嫁給他了,那就是佳話,否則,別人就會說你們的關系是各取所需。在這樣的環境下,你輸得起嗎?而且,你根本贏不了,像他這種身份背景的人,最後要娶的人自己說了未必能算。如果他打算娶你回去,把你藏在家裏護着、寵着、蔭蔽着都來不及,哪會像現在這樣拼命把你往人前推?他自己一定是看透了這一點,這才給你那麽好的物質條件,來彌補自己的內疚。”

老人眼裏充滿了哀傷:“他這樣,擺明是不打算跟你長相厮守的。這種事情,媽媽看多了,沒有好結果的。你從小就是個至情至性的孩子,一動感情就是全情投入,真心真意,可是這年頭,誰在乎你真心真意?再讓你受一次情傷,我怕你傷不起。”

說完,舒媽緩緩合上眼睛。

舒旻望着媽媽枯瘦的面龐,久久說不出話來,這是這麽多年來,媽媽對她說過最殘忍的一番話,說得她整顆心往下沉。眼眶澀澀發脹,她握成拳的手心,在這樣的盛夏時節,居然布上了一層冷冷的濕潤。

舒旻回北京時,林越诤的車已經早早等在了出站口。她一眼就看見了車子裏的他,但是她并沒有急着上前,安靜地站在一隅靜靜看他。

這還是這麽久來,她第一次切實見着他,素日裏,不是他忙,就是她忙,若不是每天一通的電話,舒旻真懷疑這個人已經把她忘記了。此刻,他姿态端正地坐在車裏,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淡靜地看着正前方出神,紛擾的人群從他的車前橫過,映在他眼裏似空無一物,舒旻暗想,即便是對面那棟大樓在他眼前崩塌,他應該也不會有絲毫動容的。

林越诤擡手看了眼腕表,回首間,餘光捕捉到不遠處有一抹纖細的白影正望着他,幾乎沒有半秒遲疑,他嘴角就自然地旋出了點溫柔的笑意,擡眼朝舒旻的方向望去。

媽媽說的沒錯,他笑起來時,左邊臉頰上真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只是他不常笑,即便笑也是轉瞬即逝,她攝于那容光,往往不敢看得太清楚,此刻,她看得很仔細,他的笑容雖含蓄,但明亮溫暖,就像是冬日裏照在手上的一抹初陽。

她還在出神,林越诤已經拉開車門,大步朝她走來,極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行李,将她牽到車裏。

車掉頭駛出車站後,一路往三環開去。整個過程中,舒旻只淡淡看着窗外的一閃即逝的風景。

車子最後停在一個全新小區的單元樓下,舒旻下車,掃視了一眼綠意濃濃的幽靜小區,又看了眼面前的大樓,淡淡笑道:“你們這樣的人,果然是狡兔三窟。”

及至開了門,舒旻才發現林越诤帶她來的是一間全新的單元,面積雖不特別大,一百多平的法式LOFT公寓,風格簡約清新,十足十的家居雜志樣板間。舒旻緩緩走到落地窗的欄杆處,高檔靜谧的小區就在她的俯瞰之下。住在這樣的地方,只怕連心氣都會變高些吧?

林越诤從背後環抱住她,将頭埋進她溫熱的頸窩,低聲說:“喜歡嗎?”

舒旻呼吸微微一滞,僵着身子原地不動。

他的身上傳來淡淡的松木的氣味,閉上眼睛,仿若站在一片林海綠濤裏,若不是又有淡淡的汗氣,舒旻真會疑心他并非一個鮮活的人類。

見她不答,他伸手撩開她耳後的長發,溫熱的唇沿着她瓷白的後頸往耳後游去:“專門為你買的,附近就有醫院,方便你媽媽随時就醫。”

舒旻輕輕“嗯”了一聲,心卻重重一抽。

林越诤聽出她話裏帶着鼻音,有些詫異地扳過她的身體,深深望進她眼底,她的眼睛裏彌漫着一層淺淺的水汽,一對黑亮的眸子像浸在冷水裏的黑玻璃珠,望着他的眼神透着一種冷淡的溫柔,像離他很近,又像離他很遠。此情此景下,這種複雜的神情透着一種略微蒼白的禁欲感,他心中一動,握住她的肩頭,俯身朝她唇上吻去,她的嘴唇帶着天然的香甜氣,他用近似魔咒一般的低沉嗓音喃喃叫着她的名字:“舒旻……”

等到有什麽腥鹹的東西落入二人交纏的唇舌間時,他才迷惑地睜開眼睛,只見她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驟然驚醒,輕輕地松開她,默了一下,他有些內疚地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對不起,我……”

見舒旻搖頭,他吸了一口氣,握着她的手往屋內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屋裏的布局、裝修。屋子裏的設計顯然是用了心的,每一處都想得周到體貼,連媽媽的病情他都考慮進去了,殘疾人卧室、衛生間貼心得好似住酒店。

走到自己卧室時,舒旻的目光頓時被書架上一只超大號機器貓存錢罐吸引,她訝然回頭看了一眼林越诤,上前摸了摸那只機器貓的右耳。

她上初二時,曾經在學校外的精品店裏看見過一只一模一樣的機器貓存錢罐,它有一只真貓坐下來那麽高,整個身子圓滾滾的,特別可愛,加之做工精良逼真,造型獨特,迷得身為機器貓粉絲的她每天都要去看。她不是沒想過買,但店主說這是從日本淘回來的精品,沒有五百塊絕對不會賣。對每天只有三塊錢零花錢的舒旻來說,五百塊無疑是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而那只貓縱然可愛,也無疑因為超高身價成了無人問津的奢侈品。

大約是越得不到越想要的緣故,舒旻有段時間經常裝作去店裏買文具,然後趴在架子上看那只貓,有幾次看得她眼睛都對了起來。當然,她也不是那種每次都看霸王貓的人,時不時也會買支筆,買個本子什麽的,然後趁店主找錢時,飛快地摸那只貓一把。

時間久了,那店主就看出她的心思了,索性将那只貓高高地鎖在頂層玻璃架上。那以後,舒旻就再也不好意思去那間精品店了,只在路過的時候,淡淡地瞟一眼。又過了一段時間,那只貓便不見了蹤跡,大約是被人買走了。為了這個,她惆悵失落了很久,第一次為身為一個無法擁有愛物的窮小孩而自卑。

如今見了這只一模一樣的貓,舒旻不免有些感慨,她小心地捧起那只存錢罐,翻過來一看,心猛地一跳,那罐子下印着的編號竟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林越诤……她黯然垂下眼睛,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他到底還有多少有關她的秘密?

她不動聲色地把那個罐子放回原位,繞着卧室走了一圈,随後跟林越诤在客廳的沙發裏坐下。

林越诤見她遠遠坐着,緊靠上前,情不自禁地去握她的手,舒旻低下頭,烏黑的長發垂了下來,擋住了她一半臉孔,她借勢抽回手,将頭發绾回耳後。

感覺到林越诤正在用複雜的眼神看她,她擡頭,露出溫柔又疏離的笑容,那笑容似乎一下子将人推得很遠。

林越诤的眉心下意識地蹙起:“舒旻,有什麽事情不高興嗎?”

“林越诤。”舒旻的唇動了動,終究還是脫口而出,“我高興不起來。”

頓了頓,她淡淡地說:“是不是很奇怪?我什麽都有了,有現在,有未來,我的理想也實現了,可是我沒有一分鐘覺得高興,反倒覺得芒刺在背。”

見林越诤想要開口,她朝他搖了搖頭,緩緩說:“我小時候看過一個童話,名字叫做《出賣心的人》,燒炭人彼得為了虛榮和財富,把心出賣給荷蘭鬼,換了一顆石頭心,他最終富甲天下,擁有了一切,卻無法用那顆石頭心體會生命中的美好,也無法被感動。最終,他失去了朋友和愛人,無法再快樂。現在,我看着我得到的一切,浮華名利、如錦前程,扪心自問,我憑什麽能得到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也準備出賣我的心。”

“來的路上,我反反複複想,‘心’對我這樣的人重要嗎,一個活在社會最底層,得不到絲毫尊重,沒有任何前途可言的人,還談什麽心,是不是太奢侈了?”舒旻忽然覺得心口痛得無以複加,她捂住胸口,喉頭有些發緊,後面的話幾乎說不下去,“可是每當我想到你,想到未來的日子裏,我們并不能用真心對待彼此,這裏就會痛,特別痛。”

一滴眼淚啪地從她眼裏落下,砸在了茶幾上。

林越诤眉一蹙,仿佛那滴眼淚砸在了他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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