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藏
在我回到藏劍的第二十四天,天策的人找上門來了。
那是一個年輕的小兵,身上火紅色的袖子都變得髒兮兮的,他說天策府被攻破了。
他說淩煙閣和正門那邊被奪回來了,但是情況也很糟糕。
他說天槍楊寧楊将軍戰死沙場。
他最後說,常翰也死在了戰場上。
說是被幸存的少數人裏的一個兄弟看到的,他被一劍捅在心口,就倒下去了,後來再也沒有人看到他。
這一仗死的人太多。
他們找不到他的屍體,最終找回了他的□□。
對,那是他的。
我在院子裏獨坐了很久,桌前放着這杆□□,暗銀色的杆,帶着黑色精鐵打的槍頭和花紋。
很結實,也很重,差不多和我的重劍有一拼。
這東西造出來很費精神,要反複淬火多次,用力也要不急不緩,比炖湯還精細。
想一想,也就我打造那把泰阿的時候有這麽麻煩過。
對,他的這把兵器是我打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會叫我給他做槍。
第一次他一拿到就去和将士們顯擺,帶上戰場也是履厲奇功。
然後他就哄騙我說,是我造的兵器厲害,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其實是很麻煩的。
可我竟然也就由着他這樣賴我。
又是早春二月。
西湖邊有些潮,我摸着那冰冷的□□,有些濕漉漉的,哦,它原來竟然是會哭的嗎。
站在淩煙閣前,我仍然覺得很不真實,像是在做夢。
朝南幾百尺處就是戰場,狼牙兵就在那裏,朝北亦然,四面都是戰火,我轉身望着曾經是我和他住的院子的方向。
望不到。
和他有關的一切,大概除了我這個人,和我手裏這杆槍,就只剩下面前淩煙閣裏的這只小小的牌位。
他們沒有找到他,而天策府被攻破,他們能給他立衣冠冢的東西也沒有。
只有這樣一個牌位。
天策府枭騎将軍常翰之位。
其實也罷了,這并不是一件多麽令人傷心的事情,只是,我忽然覺得很多事情都變得無所謂了。
我想起,幾年前他說要和我成親,那時候我糾結了整整一年,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無所謂。
我至今才明白,這是很無所謂的一件事。
因為我想看到他,我想和他呆在一處,至于感情,至于為什麽,至于究其內容,并不是多重要。
或許這叫喜歡。
往常他們的觀點,說穿了,就是些愚蠢的凡人的念頭,其實我并不一定要按照他們的思路來。
比如,我還是沒能找到,我對他有什麽可“圖”的。
或許對我來說,喜歡就是無所圖。
不為了什麽,就是沒有來由的,希望每一天都可以看到這個人,這叫喜歡。
對,這就叫喜歡。
我獨自在淩煙閣呆了三天。
我給他重新做了一個牌位,換掉原來的。
這是個晴天。
大概是晴天罷,我站在淩煙閣前,面朝東方,眯着眼睛看到遙遠的地平線,慢慢透出這一天的第一縷陽光。
清澈透明如水的陽光。
我忽然很想念他的笑容。
在我呆在淩煙閣的第一晚,他的副将來告訴我了,他告訴了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像聽夢話一樣。
我很難想象,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可以忍着十年不去告訴他。
哦因為我“沒有感情”。
整整十年,他并沒有來教會我什麽叫喜歡,只有現在當我看到他的靈位,卻覺得太遲。
已經太遲了。
但我沒法去埋怨他。
我頭一次覺得,我生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是挺不盡人意的。
假如我“有感情”,懂得什麽是喜歡,懂得什麽叫兩情相悅,是不是這十年我們好歹可以過得輕松一點。
他擁抱我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更心安理得一些。
他對我很好。
他一向對我很好,可是我卻不明白,我在理所應當覺得他就該這樣一直看着我,對我笑,對我十分照顧,理所應當地習慣他摟着我入睡,理所應當地日複一日裏由着他對我像對待正兒八經成親的人一樣。
這種感情,叫做喜歡。
他沒有教我,也沒有告訴我,這叫做喜歡。
把千葉長生染紅的一瞬間,我想,其實我這個人脾氣并不是很好,還有點惡劣。
倘若我此刻追上他,惡狠狠地告訴他,“少爺我用不着你教也知道我喜歡你”,他會不會很驚訝。
他會不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