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涼山的住持思考自己最近是不是被夜襲了。
如果夜襲的定義是每晚有不速之客造訪你的卧室、與你分享床鋪,直至天明醒來時發現他正與你同床共枕……那麽是的。
問題在于,做出以上行為的是一只兔子。至少每次他醒來的時候,躺在身邊的都是巨大的兔子形态,而自己正控制不住地把臉埋進那柔軟濃密的白毛裏。
綜上所述,關于夜襲的控告變得很難提出。在秋涼漸起的當下,真不知道誰占誰的便宜更多一點。
住持抱着毛茸茸賴床,被人類當做抱枕的妖怪就閉眼裝睡。兩個和尚非常沒有清規戒律的意識,一起翹了早課。以前周澤楷還會每天清晨準時把葉修叫醒,現在窗外已然日遲仍然沉迷人類體溫,分明假公濟私。
第一次“夜襲”的時候,某兔尚不熟練,巨大的體型團成一團也能撐滿房間,結果清晨從窗口逃逸時卡在半路,驚醒住持爬起圍觀,不僅有損形象,還被扣了窗戶的修理費。這樣的事情沒再發生過,在葉修無聲的縱容下,妖怪一天天刷着夜襲的熟練度,現在已經能控制形态在一個頗為心機的大小了:不僅行動方便,還能被睡眠中的人類抱個滿懷。
一個悄無聲息迷路到別人房間,一個不知不覺夜攬毛茸茸在懷。雙方都裝作這是無意識的行為,實則內心各自覺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兩邊都暗自滿意,寺內氣氛十分和諧。
長夜漫漫,有時山風會在窗後現出猙獰的虛影,徒勞地用利爪劃過玻璃,向窗棂縫隙間吐入寒息。這時候葉修免不了驚醒,但還沒睜開眼,便感覺懷中觸感丕變,不屬于他的手掌帶着安全的黑暗覆蓋下來。
“睡吧。”周澤楷低聲說。
這個晚上,他沒有再化形成另一種形态。而葉修的體溫沒有離開過。他甚至沒有嘗試睜開眼,就這樣安然睡去。
山間晝夜溫差大,立秋之後,白日仍如暑夏,夜中方覺露涼。清涼山将進入長時間的封禁,十裏山色也自覺收攏,堆得座座峰頭深碧如古玉,雲氣如帶缭繞其間,顯得愈發遠離人世。
午飯後葉修被周澤楷拉出去散步,兩個人沿着寺廟前的臺階一路往下走,避開偶然落在階上的銀杏葉。勤勞員工小周雖然陪着住持賴床了,依然認真負責地清掃了落葉,葉修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完成的——印象中妖怪總是黏在他身邊,簡直像怕他走丢一樣不看着就不安心。
寺院前的臺階一直延伸到森林邊緣。平日無事時,葉修很少主動走入森林中去,今天也是一樣。兩人走到盡頭便要返回,卻發現臺階末端躺着一枚信封。
空無一字的白色信封在青苔石階上十分顯眼。在葉修伸手前,周澤楷先一步拾起它,卻不急着查看,反而掃視僅在幾步外的森林。
山林靜谧,無辜而無知無覺。
葉修取回信封,沒等周澤楷阻止便打開了它,掉出兩枚鑰匙。葉修看了看,神色沒有什麽變化,又把鑰匙放了回去。
“這是邀請函。真是一年比一年奇怪……”葉修把信封原樣封好,又說,“你也被邀請了啊,小周。”
周澤楷已經走到森林中去查看,聽了這句話,回頭看了看他,又大步走回來。他從葉修手中抽出信封,捏了捏。
“幹的。”
信封未有被露水沾濕的痕跡,簡直像是一分鐘前才落在臺階下面的。
葉修倒不覺得驚訝。“以前它還在更奇怪的地方出現過,”他向周澤楷解釋,“有時候在窗臺上,有時候在禪房裏。還有一年居然放在屋頂上,快到時間了我都沒發現,還是一只路過的大雁銜下來給我的。”
周澤楷側頭聽着,若有所思。葉修今天穿的衣服沒有口袋,沒地方放,他又不想拿在手裏,就機智地把信封折了折,繞到周澤楷身後塞進他褲子後口袋裏。這時候周澤楷回過神,乖乖站在原地任他折騰,一邊問:“什麽的邀請函?”
“算是封山祭典?”葉修把信封放好,又轉回去,兩個人往回走,“清涼山封山是在中元那一天,祭典就在那之前,畢竟封山之後不許出入——反正我平時也不出去,就當葉秋出了個長差沒法來了,還是照舊過。中元聽起來不太吉利對吧?”
周澤楷點了點頭。
“我倒是想把它往後挪一挪,老頭子死活不肯,這麽多年也就這樣了。”葉修還是和往常一樣,語氣随意,“所以如果你不想被關在山裏一直到明年,就收拾一下放個長假吧,我準假。”
他說完了等回答,走出去好幾步,才發覺半晌沒聲。他忍不住停步回頭,周澤楷在幾道臺階下站住了不知多久,無聲地望着他。
設想中會有兩種回答。一個是真的離山走人,另一個就是“我會留下陪你。”葉修問出這句話,是因為他無法主動要求後一個回答。
因為這麽多年來,他從未能夠期待,會有後一個回答。
在妖怪沉默的目光中,葉修無端地感到一種窘迫——這也是非常新鮮的體驗。
“……我并不是想試探你。”他終究幾乎是耳語般翕動雙唇選擇坦誠,他知道妖怪能夠聽見,“——我希望你能留下。”
臺階上不知不覺,落了許多銀杏葉。這真奇怪,附近并沒有銀杏樹呀。
“葉修,”周澤楷沒有走近,站在臺階上望着他,“你希望的封山時間,是什麽?”
這是葉修很小的時候就思考過的問題。這麽多年了,那個答案從未變過,而葉修也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那個微小的願望。
“我希望的時間,是在中秋節之後。”葉修平靜地說,因為懷念而微笑了起來,“那樣,我就可以和大家一起過中秋了。”
童稚的願望,現在聽起來依舊天真但美好。周澤楷想,是因為這個人依然保留着一些天真美好的東西。
信封裏的兩枚鑰匙在他的口袋裏發燙。
周澤楷也露出了微笑,他長腿一邁,輕松跨過幾道臺階,站到葉修面前。
“今年的中秋,”他說,“我陪你過。”
他還想說,“以後的中秋都陪你過”。但現在他無法做出這個承諾,只能将它作為願望悄悄藏在心底。
葉修已經預料過這個答案,但他沒有預料到真正聽見時的心情——就好像所有戀愛游戲中老套的告白,不真的身臨其境,不會理解當時人物的快樂和滿足。
葉住持矜持地壓住笑容,咳了一聲:“說不定你也會被這座山丢出去,就跟以前葉秋堅持留下來那時一樣。”
周澤楷搖了搖頭。“那我就再回來,”他強調,“我體力好。”
葉修終于放縱了笑意,唇角彎起,眼睛閃閃發亮。有一瞬間周澤楷已經預備好接受突襲的擁抱,但葉修最終克制了肢體語言的表達。
周澤楷有點遺憾。不過這點小情緒立刻被葉修接下來的話語擊飛了。
“在一起過中秋之前,”住持大人發出了邀請,“我們會先一起過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