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要去。
他想這樣說。但眼皮上仿佛壓了千鈞之重,令他只能無力地向黑暗沉下去,隔斷眼前的畫面。
視線所能企及的最後,是葉修離去的背影,模糊在黃昏的光線裏。他的步伐有點慢,好像有些行動不便,但走得很堅定。
不知何時,鼻尖萦繞着一縷血味。
非常香甜,非常……令人饑餓。山神意識昏沉,有些恍惚地想:
他受傷了。
這個細節對葉修接下來所采取的危險行動會有怎樣的影響,山神已經沒有多餘的意識去思考。
他倚靠在山石邊,徹底地跌入了黑暗的夢淵。
葉修從未有過感覺如此棘手的時候。過去獨自幽居在山林中時,他即使半夜去洗手間在走廊上被巨大猙獰青苗獠牙的妖怪堵路,也依然能夠淡定地說“急事,借過”。清楚知曉所居之地妖魅橫行,但因獨自一身,便無所畏懼。
當只有他一人時,他有臨近深淵依舊處之泰然的勇氣和心境;
但身後有了想保護的人,他便無法輕易從容。
這大約就是單刷副本和組隊下英雄本的區別。獨自向燃燒的山神廟走去時,葉修苦中作樂地發散思維。單刷副本被BOSS打死,不過重新來過或者沒機會再來,總歸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一旦組隊了,不僅要記得看自己的血條,還需要關注隊友的血條。
葉修想起他與大只的周澤楷一起打游戲時,神槍手總是試圖将葉修的角色護在身後,無論當時葉修操縱的是治療牧師還是守護騎士。這仿佛是一種執念,就像是彌補一個曾經的遺憾。
如果周澤楷在這裏,大概會痛恨自己的無力、對虛弱的自己生氣吧。葉修沒來由地就是這樣覺得,并且因為想象的情景而微笑了起來。
在那場天劫之中,他心愛的游戲設備們大約都毀得幹幹淨淨,想起來葉修還有點心疼。但他知道即使保持了很久的連勝紀錄清空了,枕着戀人手臂打游戲的時光也不會消失。
而且,周澤楷也能幫他刷回最高紀錄。
如果他停步在此……
葉修沒有再想下去。他一直都更寧願多想想那些愉快的事情,比如牽手,比如親吻,比如庭院花下長久的相伴,比如月光溫柔甜蜜的夜晚。
他停下腳步。
面前是倒塌在火獄中的廢墟,和廢墟前一群披着人類表皮、眼神比惡鬼更猙獰的怪物們。
怪物手中有利器。葉修兩手空空。
而葉修彎起眼睛,眉目溫柔。因為他正好回憶到周澤楷第一次使用大功率電器,被驟然震響的轟然雷鳴驚得彈出了耳朵。
美好的回憶能帶給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獨自來此,身單力薄。但他知道他擁有的比面前所有這些縱火者加起來更多——他身後有最珍貴的寶藏。
“你們是在找我嗎?”葉修說,“我是山神。”
黑暗中,污濁的氣息依然糾纏不去。痛苦是口吐火焰的毒蟒,纏繞身軀,收勒血肉,鱗片一寸寸擦過表膚,所至之處點燃瘴氣的暗火。
痛苦從漆黑的火焰中生出,灼燒肌體至血管至骨髓至心肝髒腑。
神也有心髒嗎?
他此刻最不希望有喉管。因這痛苦令他克制不住想失聲尖叫。
但在無邊黑暗中,山神只是輕輕顫抖。
寂靜。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痛苦嗎?
“……”
山神僅僅以沉默對抗。
有不痛苦的路。
山神沒有回答。
你知道的,令你不再痛苦的辦法——
不要聽。不要說。不要看。不要信。
山神緊閉雙眼。
那個聲音咯咯笑起來,忽遠忽近,極遠極近。像幼童,也像成人,像這座飽受折磨的山林中風聲鳴嘯,更像——他自己。
你所憎恨的,你所厭倦的,你想遠離的——
我不曾怨恨。山神在心底反駁那個聲音。我不曾受人間紅塵侵染,人類的情感無法影響我!
——你想保護的。
“……”
風聲忽然停止了。
這一次,山神沒有反駁。
濃郁的黑暗向四方延伸,蜿蜒而去。
像是得逞又像是悲哀,笑聲得意而哀涼地再次響徹。
你想保護他啊。那就成為妖吧——
堕落為妖,并不困難啊。
山神大人。
夜色當頭澆下,在每個人身前腳後潑了一片陰影。
人群紛紛地議論起來。
“真的是山神嗎”“不是山裏人”“奇裝異服”“不要被騙了”……
葉修默然聽着這些充滿敵意的低語。直到有一個人越衆而出。
這個身材矮小的村民打量着葉修,渾濁的視線令葉修感到一陣不适。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那個村民龇着牙,笑了起來。
“是騙子也不怕。殺掉就行了。”
竊竊私語聲停頓了一下。大約對于殺死一個陌生人還有些畏怯。先前那個人不耐地環視了一圈,大聲斥責起來。
“膽小成這樣,能幹什麽事!我們之前不也殺了那麽些人嗎?一刀下去,血流出來,瞧瞧你們窩囊樣,有什麽可怕?”說着,便向人群大聲的啐了一口。
看來這人就是這些山民的領頭人,葉修想。
将村民們叱罵一通後,那人便提過一邊的柴刀,向葉修走過來。
“小子,我管你是不是什麽勞什子山神。到了底下,只能怨你運氣不好!”
磨得發亮的柴刀刀刃在月光下,寒光一閃。
葉修嘆了一口氣。
他向後退了一步。
“我也沒打算束手就擒啊。”
話音未落,葉修身後的樹林中,陡然竄出兩道虛影。人群猝不及防,拎着柴刀的領頭人也驀地一驚,待到那虛影湊近前來,才發覺竟是鬼面獠牙、摩羅之相——
口中猶噙幽幽磷火,唇齒乖張作猙獰笑貌。
“鬼啊!”
“這是什麽!不要過來!”
“妖怪!是妖怪!”
人群哄然向後退去,一團亂麻。領頭那人一開始驚了個踉跄,後面卻率先回過神來,揮舞柴刀試圖聚攏四散的村民。
“跟上次一樣的障眼法而已!都回來!殺了他!”
葉修輕巧托住回轉的虛影,望着眼前亂象。
“你們比鬼更可怕,居然還會怕鬼嗎。”
他趁亂穿過人群,終于成功突破屏障靠近山神廟,忍着痛在手臂上劃開一道傷口,将血液灑在廢墟的火焰上,然後轉身就跑。
原本熊熊燃燒的大火,突然迅速減小了火勢,不多久就只剩斷瓦殘垣間的小簇火苗了。這時候,一直站在原地冷眼注視葉修舉止的神婆快步上前,低頭翻開瓦片,借着殘存的火光檢視。
火滅了,瓦塊間卻不見淋濕的痕跡,與第一次阻止他們不一樣,這一次并未有雨水落下。落下的……是血。
身懷如此異能血液之人……
神婆突然擡起頭,大聲喊道:“那個人是真的山神!”
人群霎時安靜了一瞬間。領頭人艱難地從人縫裏鑽出來,咬着牙問:“你說的是真的?”
“能驅使鬼怪,又能用血液壘起屏障……”神婆伸出手去,但她已無法碰觸變成了廢墟的神廟。山神廟的一磚一瓦,此刻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隔離在無法穿越的範圍外。
“除了山神,誰能做到?”
領頭人在方才的動亂裏磕碰了不少地方,呸了一口嘴巴裏的血,神色陰沉:“那就別讓他跑了。”
“追!”
葉修捂着受傷的手臂,在黑夜的森林裏奔逃。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血液能夠造起暫時的屏障。那時候,他只是想不能再調動山中的靈氣了,那樣會增加山神的負擔。既然如此,只好用自己血肉中所含的靈力。
幸好這樣亂來的操作,到底還是有效了。
這一次,不再有螢火指路。夜色濃稠,他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向前跑,一刻也不敢放松。
要是早知道有今天這場奪命賽跑,說什麽他也會每天早起鍛煉的。
此刻顯然來不及了,葉住持只好努力發揮自己那數值慘淡的機動力。森林仍舊是寂靜的,仿佛從未被人打擾,黑夜掩蓋了一切人為的罪證。
嘈雜的人聲,暫時還隔着一段距離。
葉修不斷地向前跑,也許後來變成了走路。手臂上的傷口老是好不了,持續失血令他眼前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清楚自己已經到了力竭的邊緣。
依着樹幹勉強站直身體,他回頭望去,山神廟的方向已無火光。
想必大火是真的熄滅了。
這個念頭一起,葉修不禁感到一陣放松,身體一松懈,差點站不穩跌倒。他用盡全力将那些人引到遠離山神藏身處的地方,想必這時候那個孩子仍然是安全的。
遠處隐隐有火把的光亮。人群追蹤而來了。
葉修一只手撐住粗糙的樹皮,勉力站穩身體。他不再向前逃跑,只是靜靜望着逡巡将至的火光。
他的計劃很簡單。
如果這些人執着于殺死山神——
那讓他們以為山神已死,不就行了?
所以葉修在村民們面前現身,故意展露與山神同源的氣息,誤導村民們以為他就是山神。又驅使山中小妖驚吓衆人,利用混亂之時穿過人群,接近山神廟。
只是他到底低估了這些人草菅人命的狠毒程度,以至于倉促應對;又高估了自己的體力——何況他腿上仍帶着傷,無法再奔跑下去。
這一次,真的要慘了。
到最後,也只想輕念那個名字。
小周……
山神突然驚醒。
仿佛有人極為耐心、帶着喜愛與深情地喚他。但一擡眼星子滿天,四野悄寂。背靠冷峭石壁,也是默然無語。
這是個安靜的夜晚。但山神冥冥中似有所感,這個晚上并不真正平靜,無數暗流潛藏在無波無瀾的水面下……有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焦躁。
他坐起身,習慣地摸了摸衣袖下受創的左臂。
……?
疼痛……停止了。
如同跗骨之蛆般陰魂不散的持續痛苦,是人類的惡念所致。只要人心不停止惡意與怨恨,這份痛苦便不會消失。
人心如何能停止惡念?
也因此,山神很早便預料到自己的結局,是在這份日漸沉重的痛苦中,走向神魂消散。
但如今一夢醒來,日複一日纏繞神體的惡念與怨氣竟已消失大半,只有陣陣的隐痛,提醒他曾經難解的惡疾。
這般現狀,只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那群村民忽然革除惡念,全心向善。
顯然不可能。山神還沒有天真到這種可笑的地步。
那就只有另一個原因……
那些村民以為,山神死了。
一片混沌的茫然中,忽然有一個疑問,沉石般向他腦海中擲下,頓時令他如墜冰雪。
葉修,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