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念已定,再無猶豫。手腕翻轉間,捏碎指間山水。
清涼山山脈震動,地氣驟然紊亂。
山神低下頭。他原本潔白無瑕的額間綻開裂痕,猶如精美細膩的瓷器表面突兀地生出虬枝。兩只嶙峋的長角刺破皮膚鑽出,迅速抽長,骨色蒼白,流下的血水鮮紅。它們看起來如此不祥,伴生着缭繞黑霧,即使月光也在尖銳的角端跌碎。
即使頭顱猶如被撕裂般疼痛着,已是青年形貌的山神仍舊面無表情,沉默地俯身抱起毫無知覺的人類身軀。
天幕之上,滾滾雷雲。低沉的戰鼓在雲間擂響,每一聲都是對他的斥問。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雷光便劈了下來。
神堕為妖,已經引動天道震怒,招來雷劫降下懲戒。如今還要行逆天之舉,天道如何能容。
山神硬生生抗下百道雷光,唇邊溢出血跡。足下卻未有一刻停步,毫無動搖,緩慢卻堅定地抱着葉修向山頂走去。
崖底無路,他便斬峰成道;雷劫阻行,他便踏劫前行。
天道的責問與阻攔,心魔的誘引或嘲笑,他一概聽如無物,不辯解,也不回答。
向前,滿目荒蕪,無路可走;向後,點點瀝瀝,迤逦血途。
一念執起,一念即堕。
此時清涼山頂,已如森羅閻獄。陰風悲嚎,飛沙走石。
山神只怕自己堕化時生出荊棘般長角刺傷葉修,拂袖推平一塊巨岩,小心翼翼将人類身體放置在平滑的切面上。他額上的鮮血落下,沾上葉修的面頰,山神伸出手想去擦拭,卻看見自己指尖上,生出漆黑尖銳的長長尖甲。
他默然收回手,直起身來。仰視蒼穹,天空如鏡面片片碎裂,藏匿其後的火焰從碎片縫隙間流溢而出,如同一池晚霞傾倒而下,潋滟绮麗,詭異蕭殺。
他于鏡面之中,望見如今的自己。
額生蒼白長角,身後骨尾嶙峋。眉心妖霧氤氲,眼角怆然血淚。哪裏還有正位神君清淨出塵的風骨,分明是個塵埃染身的妖物。
他不禁也有點遺憾,心想這般模樣,委實不太可愛。若是葉修醒來不喜歡,可如何是好。
也許……可以化身他物。
蒼白雙角,便算作兔耳吧。紮手的骨尾,團起來也能當做毛球。葉修對兔子似乎喜歡的緊——那便做一只藏起獠牙的溫順白兔,也不是什麽難事。
于步步緊逼的天劫之中,他卻不自覺走神,考慮起這些事情。天道如果有知,只怕要把雷光再增多十倍。
然而流焰紛墜,雷雲壓境,天道之威,已逼得清涼山域瀕臨山崩地毀的危境。
山神不動不避,專注地凝視着人類猶如安睡的面容。他擡起手掌,五指成爪,決然地刺入心口。妖氣缭繞的漆黑指爪,硬生生将胸膛剖開。
這是令神魂受創的劇痛,沉默的青年卻只是微微蒼白了面色。溫柔凝視眼前人的雙眼,沒有移開半分視線。他俯下身去,任由從心口流出的金色靈液,澆上葉修本已停滞的胸腔。
初遇之時,本是想吃了你的。
他踉跄一步,勉強站穩身體,彎下腰去,輕柔地用指爪的銳尖觸碰葉修面頰。
如今卻将山神元魂精髓也予了你……
他最後一點屬于山神的至寶,如今贈予葉修了。也只有山神這般天道神靈的身份,能将人類魂魄從幽冥之間奪回。
從此之後,他不再是山神,只是妖物;而葉修平白被塞了一個山神的身份,不再是純粹的人類,卻也并非完全的神靈。
只怕都要被天道追究,降下懲罰。
但是,若事了之後,尚保有殘軀,能栖身此間山水,長久為伴……那也足夠了。
他望着人類漸漸恢複血色的面容,以身軀為他擋下紛墜雷光。
葉修……
留下吧。
然而,在清涼山脈中,有別于天道與妖力,另一股力量突如其來地爆發了。
已是妖物的俊美青年猝然擡眼望去,卻見與天地皆不相接的虛空之中,突兀地出現了一道門扉。
門扉古樸,鏽跡斑斑。辨不清面容的異獸伏伺兩側,周身纏繞着無法解析的黑霧。緩慢開啓間,傳來洪荒鐘鳴,萬古塵音。
隐隐破門而出的巨大力量洪流,分明屬于時間。
它甫一出現,雷劫便緩了下來。天空之中,流焰般的晚霞依舊緩慢流淌,斑斓绮色,雷雲依舊壓着天幕一角;但卻顯得謹慎猶疑,仿佛突然失去責問的對象。
而在門扉之下,正是新生的山神與妖物。
門扉中傳來一股拉力,落點,卻是在葉修。來不及阻止,葉修已被拽走,拉入門扉中去。
錯愕之後,便是暴怒。
才剖心取元魂,又受萬道雷光,分明仍在極虛弱之際;卻絲毫不顧破損身軀,逞起搖搖欲墜的妖力,向正欲關閉的門扉撞去。
“将他……還給我!”
然而門扉既已得到葉修,便迅速虛化;他拼盡氣力的一撞,只是沖進毫無實物的黑霧之中。門側蜷伏的異獸向他噴出滾滾煙氣,将他從虛空中推落。
怎會如此。怎能如此——!
絕望的情緒淹沒了受創甚重的新生大妖。在他目呲欲裂之時,卻聽聞一聲蒼老的嘆息。
【唉。】
門扉之中,忽的彈出一道靈光。
靈光輕輕一晃,卻吐出一個老者的聲音。
【此時該是他歸還的時間了,請山主莫要窮追不舍。】
老者口中的山主并不理會他,勉力支撐着重傷的身體,目光冰冷,口中只道:“還給我。”
那一份徹骨的痛意和絕望,似乎也傳遞給了靈光背後之人。沉默片刻,那老者的聲音終于道:
【你與他,終有再見之日。
在那之前……請山主善自珍重吧。】
這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門扉漸漸隐去。即使有再多不甘與不舍,沉重的傷勢令他眼皮漸沉。或許,也有異獸所吐煙氣的緣故。
天劫失去落點,雷雲響動了片刻後,不甘不願地漸漸撤退了。
墜下的天火,如逆向的流星,逐一回歸天穹。
猶帶焦枯痕跡的草木中,幾只兔子撥開亂生的葉片,悄悄向內窺視。
一個額生蒼白雙角的大妖,渾身傷痕累累,正陷入沉睡之中。他周身籠着強大而凜冽的妖力,令小小生靈們感到畏怯;卻又有一絲熟悉的氣息混雜其中,令它們也感到親切,逡巡不去。
妖怪沉睡不醒,仿佛陷入停滞的夢境。但他身上的傷口,确實在緩慢地自我愈合。
而後,某個時刻——光芒一陣閃動,俊美清冷的妖怪青年,變成了一只蜷伏着的巨大白兔。
它懷中抱着兩只長耳,一只耳朵漆黑,一只耳朵雪白。
清涼山受損慘重,重又歸于沉寂,只待進入漫長的休憩期。
它将迎來百年山神不在其位的時光。
但無需畏懼,亦無需退縮——山脈之中,仍然存在着一位強大而沉默的守護者。
盡管他曾為神明,如今已是妖怪。
在此時的時間線上,向後推進幾年。某一天,有一個葉姓的書生,來到了清涼山腳下。
此時亂世仍然未得平定。葉生原是京城世族子弟,有心報效河山,千裏迢迢被派駐到這片南方的山區。這一回為了查探清涼山的山勢走向,防止春汛來時,山洪爆發,才不辭辛苦堅持進山。
入山之前,他聽本地的百姓說,數年前村中有一群人冒犯神靈,燒毀了神廟,結果當日清涼山便燃起大火,雷光遍野,這夥人受到了報應,沒一個逃得回來。葉生是在這個時代中難得的出洋留學過的人,篤信現代科學,對這種怪力亂神的事不以為然。但他當然不會沒有眼色地表現出來,而是從善如流地按照山民的建議,在進入山脈前,先前往山腳新修的山神廟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
待他從神案前回轉身來,才發現不知何時,身後立了一個人影。神廟中光線朦胧,立在幡幕之中的那名青年,有着俊美的面容和蒼白虬曲的長角。
他眉間亦有一道刻痕,彷如經年不愈的傷口,隐隐透出不祥的血光。但來客似乎并無惡意,神色清冷,默默無言。
葉生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現在他有些後悔沒認真讀閱此地關于山神的記錄縣志了。躊躇了一下,他問:“您是清涼山山神嗎?”
那分明非人的青年靜靜望他一眼,搖了搖頭。
“那您……是什麽呢?”葉生極力鎮靜,輕聲追問,“是否找下官有事?”
青年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是新任縣令。”
其實如今的叫法,應該是“縣知事”。葉生聰明沒有糾纏細節,簡單回答道:“是。閣下有何見教?”
這陌生青年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長久未開口與人交談。
“我非山神……然暫代其職,亦可護此方水土平安。”青年說,“但我亦有所求,望君成全。”
“請說。”
這一回又是長段沉默。葉生猜測這個人應當很少說話,想來要吐出長句,也頗不習慣。
“我有一位……故人。”非人亦非神的青年吐出這二字,仍有些艱澀,“與君血脈相連。”
葉生一怔。他是家中嫡支獨子,也無甚遠親,不由問道:“不知閣下所說是何人?”
青年搖了搖頭。“非在此時,而是承君血脈……”他的目光透過葉生的臉,像是借由略微相似的輪廓遙想遠方相思之人。
“……降生于百年後之人。”
葉生驚怔:“這……請閣下切莫說笑。下官甚至尚未娶親……”
然而來客并無耐心等他說完,便出聲截斷。
“你——或是你的後代,将那個人交還我。”
這一次,落在人類身上的淡淡目光,如有千鈞威壓。葉生神思一時慌亂,仍下意識拒絕:“無論是否會有此人,既然是葉家血脈,更是我的後人,斷沒有交予他人的道理。如此荒誕之請,還望閣下莫再提起。”
話音甫落,葉生便驚訝地望見對面那俊美得不似人間之物、清冷如雪山高崖的青年臉上,第一次露出笑意。那像是對于葉生毫不猶豫維護後人這一點的贊賞和欣然,實在令人心情複雜。
雖然仍舊沒有将不知多少代以後的血脈後人交出去的念頭,但此時葉生還是忍不住想,看來那個葉家的孩子,對他真的很重要——
人類的想法,眼前的來客并不在意。
“無妨……最終,将會相遇。”
青年低聲說着,擡眼看來。那雙淡漠無塵的瞳孔中,短暫地掠過血光。被這樣的視線注視着,葉生感到脊背生汗,像是行走山野間,偶然與無邊森林中蟄伏的龐然兇獸對上視線。
年輕的縣官盡力維持鎮定,聽見那更像妖物的青年輕緩地說出最後的、絲毫不容反駁的定論。
“他是屬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