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訴衷情 (1)
楚韶一個激靈,終于顧不得許多,用力把身下的白衣公子甩了出去。
周蘭木完全沒有防備,從床榻上仰面跌了下去,重重摔在楚韶剛剛鋪好的褥子上,也幸好褥子綿軟,他才沒有受傷。
只是他頭上束發用的青玉簪子卻順勢直接飛了下去,砸到了不知哪個角落裏。
粉身碎骨的聲響在房間內炸裂開來。
一片寂靜,墨黑的青絲散了一臉,周蘭木伏在地上,沒有起身,楚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他似乎在發抖。
他想伸手扶他起來,卻又覺得此情此景不該做此動作,于是只好僵持着沒動,喑啞又艱難地道:“你……自重。”
周蘭木散着長發,眼尾通紅地擡頭看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克制着,才沒有掉下眼淚來:“從宗州到中陽,你有那麽多紅顏知己、藍顏知己,全天下人都知道……将軍風流無雙,為什麽我不可以?”
他跪在褥子上,費力地往前爬了幾步,拽住他的衣角。楚韶瞧見他艱難地壓抑了好久,才露出一個刻意又輕佻的笑來:“我不圖你什麽東西,你也不必對我負責,不過只是你情我願的關系罷了,你不用想那麽多的。”
若是這話在他用風水香試探之前說出來,楚韶或許還會疑心,這個人求的到底是什麽。
但如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了,周蘭木求的……只是他。
可惜他給不起。
楚韶內心複雜,良久才輕輕覆在他的手上,鄭重地喚他:“恒殊。”
周蘭木盯着他,微微擡了擡眼,神情有種疑惑的天真:“嗯。”
“沒有知己,”楚韶聽見自己說,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肯把這些年來的僞裝吐露得一幹二淨,“沒有風流韻事,我從來都沒有與旁人‘玩’過,所以也不會跟你。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人,他死了,我永遠不會去愛別人,你不必……”
周蘭木擡頭看他,因為震驚,一雙眼睛中情緒閃爍:“那你從前……”
“你以為我真的是戚琅手下的大紅人,他真的對我一分疑心都沒有麽?若不如此,恐怕他早就容不下我了。”楚韶沖他一笑,艱難地說道,“就算是從前……臨江仙本就是我的人開的地方,樓裏收留許多孤女,因有我的名頭,旁人不敢随意欺侮,倒也讓她們過得輕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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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周蘭木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的,還是假的?
他茫然地想着,楚韶是不是知道了什麽,為什麽要說這樣明顯的假話……可仔細想來,他竟一時也不能斷定這是不是假話,只好聽他繼續說。
“這麽多年,我為自己樹下這樣的聲名,不過是為了保命罷了。”楚韶移開了自己的手,苦澀一笑,“從前為了讓先帝放心,如今為了讓戚琅放心,我本是貪生怕死之人,不得不如此。若讓你誤會,是我的錯,可我不能……”
真的,還是假的?
周蘭木低着頭,良久才回過神來,撈起一樣東西來放進楚韶手中,沖他凄慘地一笑。
這笑容太過勉強,但是周蘭木笑慣了,即使勉強也笑得很動人。
半晌屋內才響起他哽咽的聲音:“你活得……有這麽累麽?”
“是,旁人瞧我風光無限,愛我一身虛假聲名,可我其實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擔不起你的感情。”楚韶垂着眼眸,靜靜道,“恒殊,你是個極好的人,我視你為摯友。”
周蘭木輕輕笑了一聲,沒答話,有些茫然地伸手攏了攏自己的頭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楚韶喚他:“恒殊……”
周蘭木卻疲憊地沖他擺了擺手,轉頭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門,臨走前還不忘把他的門仔細掩好了。
楚韶坐在榻上,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半晌,他才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裏。周蘭木剛剛放在他手裏的是他被扯下來的鑲玉腰帶,此刻被緊緊握着,透出玉石特有的徹骨寒意。
冬日裏雖未落雪,風卻不小,周蘭木從房中出來之後,正好被迎面一陣風吹得清醒了幾分。
真的,還是假的?
他覺得自己腦子很亂,擡眼去看,發現自己面前是走廊上一扇窗,沒有關好,正孤零零地大開着。周蘭木走近些,站在窗前吹了會兒風,思索片刻後,突然縱身從窗上跳了出去。
他仔仔細細地關好了窗,才輕巧地躍上了屋頂。白滄浪正坐在屋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鬥笠上的長紗和未束的長發被風吹得淩亂一片:“好可惜,我還以為能聽上一出活春|宮。”
周蘭木沒吭聲,走到他身側坐了下來,白滄浪打量了他兩眼,啧啧道:“說起來真不可思議,你去投懷送抱,居然失敗了。”
“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周蘭木怔然地坐着,語氣很疑惑,“我還以為……凡是有幾分姿色的人,他都不會拒絕,可他為什麽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白滄浪見他自言自語,不禁道:“我覺得……倒是挺真的。”
“可這若是真的,我從前所知道的一切,又算什麽?”周蘭木不理他,繼續說道,似乎在問自己,“我從前以為自己不夠了解他,後來我覺得我了解了,可今日我又不懂了,他到底想要什麽?”
他皺着眉,嗤笑了一聲:“哈,貪生怕死,難道貪生怕死便可以踐踏旁人麽?荒謬。”
“你到底在說什麽呀你?”白滄浪被他吵得滿頭霧水,胡亂擺了擺手打斷他,“這招算是失敗了,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自然是照原計劃行事,”周蘭木心情不佳,話語也不似平時那般溫和,“除了這種關系,我還有得是辦法。”
白滄浪道:“是,我只怕你心軟。”
他仰頭看着霧蒙蒙的月亮,突然開口叫他:“承陽啊……”
周蘭木漠然道:“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白滄浪問:“為何?”
“你看這月亮,”周蘭木沒擡頭,只淡淡地道,“若人生來只活在黑夜裏,便會以為月亮是全天下最明亮的東西,可若一個人見過太陽,怎麽還會把月亮放在眼裏?”
他抿抿嘴,神色不明地道:“我寧願從來不曾見過太陽。”
他鮮少說這樣的話,白滄浪聽了卻也沒有順着發表一通感慨,只閑閑地枕着手,胡扯道:“唉,我若是早兩年遇見你多好,那時候你還在皇城裏做太子,肯定比現在還有錢,也不會忙着傷春悲秋,可惜可惜,人生之大憾哪。”
“早幾年遇上我,我可能沒空理你,”周蘭木托着腮看了他一眼,“不過早些遇見也好,我那時候無趣得很……若你在身邊敲打,也不至于那麽蠢了。”
白滄浪卻幾乎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呼嘯的風聲中只含糊地回道:“是啊,你從前真是太蠢了,現在也沒聰明到哪兒去……”
楚韶一夜都未睡好,朦胧間還聽見了呼嘯寒風中嗚咽的笛聲,以至于晨起睜開眼睛之後,他仍覺得有一些恍惚。
周蘭木竟然一夜都未回來。
“小楚将軍,楚韶,楚元嘉!”
門外的白滄浪連着換了三個稱呼,才把床前坐着的楚韶喚回神來,他揉了揉幹澀的眼睛,為白滄浪開了門,由于一夜未睡,眼下還透着微微的青色:“白公子,怎麽了?”
“別別別,別叫白公子!”白滄浪熟絡地攬過他的肩,帶着他往樓下走,“你就叫我白兄弟、白老哥、白老弟、小白之類的名字都可以,白大俠就更好了,白公子聽起來太可怕了——我來叫你吃早飯,你一個人磨磨唧唧在樓上不下來,幹嘛呢,思春呢?”
楚韶不露痕跡地把他搭在肩上的手閃了去,勉強道:“我身體有些不适,勞煩白兄了。”
“诶,天字第一號,多好的房間,多好的條件,你怎麽和小蘭一樣,都容易身體不适?”白滄浪說着,卻已經把他帶到了一樓的大堂,“要我看就是以前日子過得太好了,我風餐露宿這麽多年,也不見得身體不好。”
周蘭木已經在桌前坐下了,臉色比起楚韶更差了許多,慘白一片。楚韶見他手中拈着一個茶杯,聽得樓上有聲響才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
兩人正好一眼對上,周蘭木卻像是逃避什麽一樣,迅速地低下了頭,繼續喝他的茶。楚韶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微微發抖,想是實在忍不住了,才放下茶杯,掩口朝着身後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小蘭,你怎麽回事啊,”白滄浪見他不好,上前兩步急道,“昨兒夜裏還好好的,怎麽今日臉色突然這麽不好。是不是昨晚上睡覺,你倆誰蹬被子了?”
“無妨,”周蘭木把手搭在白滄浪的袖子上,沖他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我素來畏寒,昨夜被冷風吹了一吹,有些發熱,養幾日便好了。”
楚韶突然回想起昨夜漫天呼嘯的風聲,莫不成他沒有回房,在外面坐了一夜麽?如今已是冬日,任誰在風中坐一夜,身體也要不适,更何況他那麽畏冷。
他暗罵了自己一句,卻被周蘭木再次響起的咳嗽聲打斷了思緒。楚韶擡眼去看,只見周蘭木弓着腰,因為咳得厲害兩頰都染了一抹素紅。
下意識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從坦白之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如今的情況,只得抓起手邊的杯子,胡亂灌了幾口。
三人各懷鬼胎地坐在一張桌上吃早餐,簡單吃了幾口便準備繼續啓程向東南。
周蘭木精神不濟确不是裝的,他近幾日思慮過甚,昨夜一夜未睡又吹了冷風,此刻額前燒成一片,整個人都有些暈暈乎乎。
但這幾年以來,生病都生習慣了,所以他也沒有開口,上車之後裹了一塊狐裘的毯子,便睡了過去。
楚韶一直在外趕車,白滄浪知道他有心事,便也默不作聲,只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昏昏沉沉之間,周蘭木只記得外面下了雪,馬車停了幾次,三人重住了一家驿館又繼續趕路,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浸在睡眠當中,對這些事情的記憶很是模糊。
直至記不清兩日還是三日之後,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馬車繪滿了海棠的頂。
那海棠是用金線刺的,鋪天蓋地一片,瞧起來紙醉金迷,讓人花眼。
周蘭木病得有些昏沉,整個人便不像平日裏一般小心。
他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睛有些幹澀,便緊緊閉上眼睛,下意識地開口叫:“元嘉……”
并無人應,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此時并非從前了。又是一口腥氣上湧,讓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一只冰涼的手拂在了他的額上,他聽見楚韶有些不自然的聲音:“你醒了?”
他着深青服色,雙目之下有些烏青,想是也沒休息好,周蘭木努力彎了彎唇角,沒成功,只好掩飾道:“我睡了很久嗎?”
“還好,白兄說你病得厲害,怕過了病氣,叫我進來照顧你。”楚韶并不擡頭去看他,目光盯着下方不知是什麽的一個點,有些渙散,“我們走了三日了,雪剛停,若不出意外,今夜到十二橋附近,再過一日,便能到東南外城了。”
“嗯,我知道了。”周蘭木皺着眉,努力坐起身來,答完這句後,兩人竟一時無話,馬車的鈴铛在車頂上不斷地響。
“元嘉,”周蘭木啞着嗓子叫他,楚韶擡頭看向面色蒼白的公子,只見他露出一個招牌性的微笑,“你叫滄浪進來休息一會兒,換我出去罷,這種小病我生多了,不礙事的……”
“恒殊,”楚韶卻打斷了他,他緊緊盯着周蘭木,眼中情緒莫名,“你不願與我同乘麽?”
周蘭木一怔,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後,他才輕輕地說道:“怎麽會,只是怕你不自在罷了。”
“我曾經遇見過一個人,”楚韶仿佛有些出神,用一種幾乎可稱得上深沉的語調自顧自地說道,“他說,他心悅我,我當時太過年輕,滿心只有一些旁的、無關緊要的事,不僅傷了他的心,還把他害死了。”
手指不自覺地緊緊蜷縮,面上卻未露出分毫,周蘭木雲淡風輕地問:“哦,然後呢?”
“我很後悔,”楚韶閉上眼睛,一時間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有時候我想,他若是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就好了。”
“恒殊,你也一樣,我也希望你從來沒有遇見過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帶給你什麽。”他緩緩轉過頭來,看向周蘭木,“從前戚長公子許你住在我的府裏,是有幾分試探的意思,可如今我能看得出,你确無什麽不軌的心思。待回中陽之後,我定仔細向長公子彙報,從此以後你便可以如你所願,尋個保命的官職,順遂無憂地活着了。”
周蘭木低笑了一聲,認真地道:“是麽,你就這麽希望把你身邊所有人都趕走嗎?”
楚韶伸手,幫周蘭木拉緊了白色大氅的領口,露出一個疲倦的微笑:“我出生那一日,父親便死了,後來是母親、朋友、愛人,如今我已經不想再接近任何人了。恒殊,我不想毀了你,你只要離我離得遠遠的,一定可以……長命百歲,一生順遂。”
周蘭木聽了這番話,微微蹙了蹙眉。
這是什麽意思,為何靠近些便是“毀”,他又為何急切地排斥着周身所有接近的人……他聽這語氣并不像敷衍的借口,可楚韶到底在想什麽?
總不至于……為自己守寡罷?
這念頭一出,倒讓他自己先笑了出來。
就算是,那又怎麽樣呢?過去的傷害已經烙印結痂,若不是他運氣好些,恐怕早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難道生者幾句輕飄飄的“愧疚”,便可以把發生過的一切都抹殺?
周蘭木轉了轉眼睛,頃刻之間便平靜了下來。
良久,楚韶才見他轉過頭來,微微地笑了,目光中含着一層輕盈的水光:“我本來只想與你做個朋友,你倒好,一番話說的,連做朋友的機會都不給了——哪有這麽小氣的人?”
他故意把話說得俏皮了幾分,想要活躍兩人之間的氣氛,楚韶豈能聽不出他的意思,便順着他的話道:“當然,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你放心,從今以後我必然不會做讓你為難的事了,”周蘭木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撩開了簾子,飛快地回道,“只是……今後職務之故,少不得要與元嘉共事,還望你不要在意這些事,如往日一般才好。”
“這是自然,你放心。”楚韶松了一口氣,對着他的話語也帶了幾分鄭重,“路途還長,你若身子不舒服,便再睡一會兒罷。”
周蘭木點點頭,不多時,便枕着身後的軟枕重新睡了過去。楚韶抱着劍靠在車壁上,忽聽得昏睡中的周蘭木喊了一聲“元嘉”。
他回頭去看,本以為自己聽錯了,周蘭木卻又低低喚了一聲:“元嘉……”
他在床榻旁蹲下,聲音壓得很低:“你說什麽?”
白衣的公子眼角突然沁出一顆晶瑩的淚水,順着他微紅的眼角滑了下來,頃刻便消失在枕畔當中。他眼角自從方才一本正經地說話之時便一直紅着,只是楚韶有意避開他的目光,不敢看他,才沒發現。
周四公子,真的有那麽喜歡他麽?
楚韶輕輕擡手,為他拭去了面上的淚痕。
他內心太亂,片刻便覺得自己待不下去,匆匆出去換了白滄浪進來,所以并未看見周蘭木在他出去之後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輕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冰涼又嘲諷的微笑。
白滄浪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周蘭木倚在軟墊上無聲地笑着,他回頭看了一眼,以腹語道:“你們說了什麽,外邊太亂,我沒聽見。”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在周蘭木身邊坐了下來。
周蘭木湊到他耳邊,輕輕地道:“無事,說了幾句漂亮話兒,讨他一點同情罷了。”
白滄浪瞥他一眼:“瞧你精氣神不錯,身子好全了?”
周蘭木道:“自然,早說了是小病,從前都熬得過來,這點小病小痛算什麽?”
“所以你計劃今日動身,還要不要繼續?”白滄浪低聲問道,“你與他情真意切地講了許多,真的半分都不心軟?”
“開什麽玩笑,我不會心軟的。”周蘭木懶懶地垂下眼皮,笑道,“至于計劃……繼續,當然要繼續,跟他玩了這麽久,我總得讨點東西回來罷?”
一路無事,傍晚時分三人順利到達了十二橋附近。
十二橋是座小城,顧名思義,進城前橫亘的河流上有十二方小橋。這橋都是古橋,粗細不一,石質欄杆上雕着各式各樣的花紋。
傳聞當年早前大印與東南外族混戰,十二橋百姓為迎中陽軍隊入東南,特意架了十二方橋。借着這十二方橋,玄劍大營用最快的速度平了東南之亂,領兵的戚映也因此受封平王。
可以說,十二橋是東南境外最後一座城。
過了十二橋再行幾裏,便可以見到東南的第一座城——鬼城荒陽。
只是傳聞荒陽城夜間不能行路,因此三人倒也沒急着動身,在十二橋随意尋了個旅館,草草住下了。
為怕尴尬,從那日之後楚韶再未與周蘭木同住一間房過,所幸一路上人煙稀少,不似剛出逝川那個驿館一樣擁擠。
楚韶如尋常一般洗漱之後,剛剛脫了自己的外袍,便聽見隔壁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咚”。
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隔壁突兀一陣劍風,白滄浪似乎看見了什麽人,怒喝了一聲“別跑”,便破窗追了過去。
兩人的身影從他的窗外一閃而過。
楚韶一驚,立刻推門出去,卻見周蘭木披着寬大的外袍,正站在他的對面,見他出來,便解釋道:“方才我與滄浪下棋,下到一半,忽然有人敲了一下窗戶。”
想必他方才聽見的,就是敲窗戶的聲音。
楚韶還在思索,頭頂燈光突然一晃。
小旅店十分偏僻,客人很少,整條長廊空空蕩蕩,只有頭頂的燭光。楚韶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叩劍出鞘,一手把周蘭木扯到了身後。
周蘭木一怔,随後貼近了些,在他耳邊輕輕道:“方才有人過去了,與敲窗戶的不是一個,這個人腳步更輕一……”
他還沒有說完,一個蒙面的黑衣人便從他身後的窗戶中跳了出來!
楚韶沉着臉,反身接了他一刀,劍尖砍在刀刃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那黑衣人沙啞地笑了一聲,翻身便從窗戶中跳了出去,楚韶不假思索地去追,周蘭木披着外袍,跟着二人一同翻了出去。
黑衣人似乎也不是誠心要跑,他逗鳥一般,跑兩步便回頭與楚韶纏鬥一陣,三人一直糾纏到城門邊的十二座橋上。
十二橋上尚有積雪,兩人拂一掃過,便揚起一大片雪花來。楚韶動作略緩,看了身後的周蘭木一眼,那黑衣人卻注意到了他這一眼,見縫插針地朝周蘭木撲了過來。
周蘭木還有些虛弱,不想動手,背着手連退三步,堪堪倚在欄杆邊緣。黑衣人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卻沒動作,居然飛快地從他身邊掠了過去,飛掠到離兩人較遠的欄杆上才停下。
他的聲音同春來客棧那個黑衣人一樣喑啞難聽,想必是用什麽特殊的方式改變了音色,楚韶見他停住,便謹慎地沒有靠近,一手握着劍,冷冷問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一擡手,用一個複雜的手勢向虛空中行了一禮:“嘿,你們來到平王殿下的地盤上,竟還問我是何人?”
楚韶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周蘭木神色如常,淡淡問道:“這麽說,平王殿下已經知道我們要來了?”
“蘭公子此事未免做得太不地道,”那黑衣人啞聲答道,“我家主人既說改日會請你前去,何必這麽心急?你二人私闖東南,讓我家主人很是不高興,這才派出了我來。”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一把小匕首擲了過來。
周蘭木伸手接住,見小匕首上穿了一封信,楚韶也低頭去看,不禁面色一變。
信箋上以金箔印了淺淺一個篆體的“風”字,這是中陽金庭皇城來的信!
戚琅若想送信給他們,一般會派出腳程較快的鹦鹉衛,将信直接送到二人面前。這些鹦鹉衛平素并不現身,便會把信留在二人肯定能發現的地方,想必這信本送到了十二橋的驿館,只是被面前這人截了胡。
“主人道,來者是客,既然已經到了東南外城,便來見你們一面也無妨。”那黑衣人見二人面色不定,便繼續道,“中陽既遣了人默不作聲地來,便休怪他手下無情,若兩位誠心要見,七日之後,十二橋頭,且等着罷!”
他退了一步,腿一掃,再次在二人面前揚起一大片雪花:“告辭了!”
楚韶剛往前沖了一步,黑衣人的身影便在一片雪霧當中消失了。
周蘭木在原地站着沒動,他面色凝重地拆了手上的信,只見戚琅的字跡:“鹦鹉衛秦木重傷,事态不明,元嘉且留東南,四公子速歸。”
楚韶低眸,明白定是衛氏族人動了手,可戚琅尚不知情,召周蘭木此時回朝,大概是想讓他借機查一查到底是何人所為。
而讓他暫且留在東南,說明戚琅對平王真的有所猜疑,恐怕此時召周蘭木回去,也有支開的意思。若他沒有想錯,周蘭木動身之後,戚琅便會有另外的旨意給他。
周蘭木看起來倒不像是想了這麽多,他瞧完了信,伸手一攥,脆弱的信紙便在他手間碎裂,化為粉塵落在了腳下的雪地中:“秦木重傷,莫不是衛氏族人所為,他們怎麽知道的?”
楚韶道:“我也不知,長公子此時叫你回去,恐怕有自己的打算。”
恰好周蘭木此時也道:“想必長公子是有了什麽打算,才叫你留在東南。”
楚韶點點頭,道:“平王既說七日之後……”
周蘭木:“此地離中陽四日路程,若快馬加鞭,應該只要三日。我回去見長公子一面,将此案查了,七日之後,我可帶鹦鹉衛回來。瞧方才那人的意思,平王對你我二人此行頗有不滿,若有不測,也好抵禦。”
楚韶道:“如此甚好。”
周蘭木也答:“那我明日一早便動身。”
兩人沿着十二橋緩緩往回走去,楚韶瞧了他一眼,咳了一聲:“叫白兄跟着你一同回中陽罷,你身子尚未好全,若路上遇見什麽人,也好抵禦。”
周蘭木抿了抿嘴:“我想叫他留下來和你一起的,十二橋此地偏僻,平王虎視眈眈,萬一對你動手……”
“他不敢,”楚韶打斷他道,“既說七日之後,想必他不會食言。況且我是上将軍,承國之運,貿然對我動手,對他沒有好處。”
良久,周蘭木才“嗯”了一聲。
兩人踏着積雪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直至到房間門口,楚韶才遲疑地道:“你此行……萬事小心。”
周蘭木避開了他的目光:“将軍放心。”
楚韶還想再說些什麽,突然被從走廊另一側走來、罵罵咧咧的白滄浪打斷了:“逗老子玩呢,只跑不動手,真沒意思,也不知道是誰這麽無聊!”
他見兩人在外站着,便問道:“嘿,你倆瞧見方才闖進來那人沒有?”
周蘭木沖他微微笑了笑:“滄浪,你先進來,我跟你商量些事情。”
白滄浪瞥了他一眼,側身進了屋,楚韶瞧着周蘭木伸手關了門,低低地說了一句:“保重。”
關門的動作一頓,他聽見周蘭木冷玉一般好聽的嗓音。
“你也是。”
第二日周蘭木便與白滄浪一同動身回了中陽。
楚韶一日在十二橋百無聊賴,只好窩在房中睡覺,他本以為戚琅支開周蘭木之後會讓他去做些別的事,可一連五日,他都沒有收到來自中中陽的信箋。
莫不成,戚琅真的只是召周蘭木回中陽辦案麽?
秦木雖是他在鹦鹉衛中最大的心腹,可也不至于特地将遠在東南的周蘭木召回去,更何況周蘭木在戚琅心中,恐怕還算不得可以完全托付的人。
往壞些想,戚琅有可能發現了什麽,支開他,要把周蘭木滅口。
再或者,連中陽的來信都是僞造的,衛公想要滅他的口。
總之把他從周蘭木身邊支開,絕不是什麽對周蘭木有利的事。
他或許如今境遇十分危險。
楚韶越想越不對,但還是決定等兩日後與周蘭木約定之日到來了再說,若此人沒有回來,他便不管那勞什子平王了,動身先回中陽再說。周蘭木身邊有白滄浪,或許出不了什麽大事,可萬一……
約定當日清晨,楚韶起了個大早,推了房間的窗戶往十二橋看了一眼。
十二橋上空空蕩蕩,雪都化了,連日來一直晴天,完全看不出下過雪的痕跡。
既沒有人在,也沒有人來。
楚韶心中的不安陡然濃重,他關了窗戶,打定主意要即刻動身回中陽,可他剛剛将包袱攤在榻上,身後便傳來一聲細微聲響。
咻——
楚韶連頭都沒回,甩手用帶着劍鞘的劍往後一敲,門被破開,轉身他便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房門處掠了過去。
又是平王身邊那群神出鬼沒的黑衣人。
楚韶心頭火起,推開手邊的窗戶便追了出去,他暗下決心,今日周蘭木不在,不必像那夜一樣謹慎,必要和這黑衣人過過手,最好能把他抓了,問出平王的一些事情來。
畢竟他自己不現身,老是派這一群做賊一般的黑衣人,真是煩得很。
那黑衣人與那日一模一樣,跳出房間後便向十二橋奔去,似乎認定了房中不好說話。楚韶跟得極緊,剛到十二橋頭,那黑衣人便像從前一樣停了下來。
楚韶被迫也停了下來。
倒也不是他想,他方才十分眼尖地瞧見那黑衣人從袖口甩出了一團透明絲線,在他身前欄杆上飛快地繞了幾圈。若不是他方才反應得快,及時停下,恐怕此時已經被這些透明的絲線割破了喉嚨。
那黑衣人淩空向他又扔了一樣東西,楚韶低頭一看,又是一封信。
他還沒來得及拆,面前的黑衣人便開了口,奇怪的是這次他沒有刻意僞裝自己的聲音,反而扯着嗓子,清楚而大聲,像是故意說給誰聽的一般:“小楚将軍,你的意思我家主人已經明白了,今日特意遣我前來,說你的心意他受了。”
楚韶一怔,還沒聽懂他在說什麽,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細密的腳步聲。
面前的黑衣人似乎也聽見了,踮了踮腳,飛快地轉身離開,臨走前還不忘了留下一句:“來日将軍進東南,我家主人必以國禮待之。”
楚韶想追,奈何面前有那些礙事的絲線,他只得騰空躍上了欄杆,不料他剛剛跳上去,已經跑出老遠的黑衣人袖口一抽,便收回了那堆絲線。
絲線在空中一揚,楚韶連忙後退,差點跌倒,他眼瞧着黑衣人越跑越遠,翻身便要繼續追,腳下還沒走出幾步,身後便有一道銀白色的光亮飛快地掠了過來。
楚韶一心盯着那越跑越遠的黑衣人,不耐煩地順手一擋,但鈍器相撞的一剎那,他突然起了一身冷汗。
因為他猛地意識到,這銀白色的光亮,是銀雪刀發出來的。
楚韶驚異地轉過身去,還沒有看清身後之人的臉,便有一股劍氣襲面而來,讓他只好曲肘抵擋,雙劍在他面前一寸堪堪停住,他看見了周蘭木含情脈脈的眼睛。
“你怎麽回來了?”楚韶甚至連劍都忘了收,呆呆地瞧着本不該出現的他,出神地問了一句,“這一路上,可有人追殺你……”
就是一怔愣的功夫。
周蘭木卻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說了什麽,皺着眉毫不留情地後退一步,手中長劍轉手再刺,又快又狠地刺進了楚韶的右肩。
劇痛終于讓楚韶清醒了過來。
他側頭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瞧向周蘭木,還沒來得及開口,身邊便擁上來四五個鹦鹉衛,牢牢地把他摁在了地上。
一只極美的手伸過來,抽過了他手中的信箋。
周蘭木把信箋遞給身側一個鹦鹉衛,面無表情地道:“念。”
“聞上将軍之意,不勝欣喜,大印苦戚、衛久矣,将軍與我還政風氏皇朝,必為萬民之幸。”那鹦鹉衛應了,動作極快地拆了信箋,低低念道,“平王戚楚,印。”
楚韶起初還沒有想明白,這鹦鹉衛将他手中信箋念完之後,他便完全明白了。
這根本就是設計得極好的栽贓……先讓他一個人留在東南下落不明,再着人說上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加之手中未拆的信箋,在場那麽多鹦鹉衛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上将軍楚韶,叛投東南平王,要造反。
他擡起頭來看着周蘭木,一瞬間感覺自己血都冷了:“是你?”
周蘭木在他面前蹲下,露出一個初見一般天真美好的微笑:“自然。”
他貼着他的耳朵,用極為親昵的姿态低聲說着:“自我回到中陽那日起,便開始思索,到底怎麽樣,才能讓長公子完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