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文書上說,地球是宇宙一顆星。

而北平是地球一座城,九爺是北平一個人,星辰浩瀚萬千,城池鱗次栉比,人海也茫茫。

九爺有權有勢,脾氣很大,還不接受西化,按理說本是與洋派少爺格格不入的兩類人。

可沈惜言偏偏一頭栽進羅網,對這麽個人越來越惦記,最後惦記成了獨一無二的人。

見不到趙萬鈞的那段日子,沈大少就跟丢了魂兒似的,見到之後,盡管沒說上話,也比之前好受許多,雖然惦記得更厲害了。

連嚴夫人都說他從戲園子回來氣色變好了,叫他多去聽戲,盤算着把京戲大師請來家裏唱,還好被嚴書橋和沈惜言一同勸住。

自打那日去香園之後,沈惜言的确又去了好幾次,每回都是青鳶主動邀請的,他全都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風雨無阻。

人人都道沈惜言突然愛上了聽戲,只有沈惜言自己清楚,坐在臺下的他,究竟揣着怎樣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他是世家獨子,打小為所欲為慣了,耍了十幾年的少爺脾氣,唯獨面對九爺,他使不出半點兒小性子,只敢隔着最遠的距離偷偷看。

偶爾站在散場的逆流中,看到那頭的九爺于一片恭維聲裏施然離去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自己有點兒窩囊。

不怪這人影錯落,是九爺徹底沒再惦記他罷了。

金陵城的夏季多雨,北平竟也不例外,入伏之後,雨天就密了起來,來如瀑布傾盆,收如狂潮疾退,可把沈惜言這朵江南煙雨裏養大的玫瑰折騰壞了。

傍晚又是驟雨初歇,香園旁的小荷塘翻起一片霞光潋滟。

沈惜言從黃包車上下來,收了擋雨的油紙傘,剛撥開幾縷濕熱的雨氣,一輛汽車就從他身後駛過,撲來一陣裹挾盛夏的熱浪。

黑色德産轎車在香園門口停穩,四周趕着聽戲的人紛紛自覺退讓,這陣仗,不用看都知道是誰到了。

司機先下車,繞到後座開了門,從車上下來的人一身筆挺的軍裝,殘陽在他直挺的鼻梁投下半明半暗的影,晃得人不敢輕易直視。

Advertisement

九爺今日來得竟比往常都要早些!

沈惜言剛才在路上吹了點風,嗓子眼隐隐不适,此時更是心頭一緊,直接咳出聲來,他擡手便想捂嘴,對上九爺視線的那刻卻咬牙挺直了脊背。

他心說這香園又不是九爺開的,我花錢聽戲怎麽啦,對方還能管得着嗎?

思及于此,他幹脆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地走上前,路過趙萬鈞時下巴一擡,道:“上座。”

說完便往夥計錢盒子裏扔了錢,衆目睽睽之下搶在九爺前頭大搖大擺地進了香園。

常來聽戲的戲迷票友們都知道沈公子這麽一號人物,那日他與九爺同坐聽戲,着實引發了周遭不小的震動。聽碎嘴子說,還看見九爺拉着這位沈公子的手咬耳朵,甚是親密,只可惜這傳言太過離譜,聽過的無不笑一句“蒙誰吶”,不過還是轉頭又說給了別人。

坊間閑話的威力就在于即便它再失真,也還是能給人刻下固有印象,可再看如今這互不睬的情形,大夥兒也不知二位爺唱的是哪出了。

不過除了沈惜言,這兒還沒人能在少帥面前這般放肆,如此想來,這位沈公子倒還真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

對于沈惜言留的“下馬威”,趙萬鈞的确沒惱,他目送着前邊同手同腳的“嚣張”背影,唇角微不可見地勾了勾,又掩飾性地手指抵唇,擡擡下巴道:“進啊,都擱這兒愣着幹嘛,挪不動窩了?”

九爺發話,衆人這才如夢初醒,腦袋一晃便好似無事發生,開始三五成群各說各的,香園又恢複了往常的熱鬧。

沈惜言渾然不覺自己成了戲園子裏的新談資,還逞着一臉威風地落了座,沒過多久忽然想到什麽,臉騰地紅了半邊。

沈惜言一把拉住迎面來的夥計問:“我方才是怎麽進來的?”

夥計端着托盤一本正經回道:“爺,您是走進來的。”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走進來的!我是問你動作……哎呀,算了算了。”沈惜言偷偷往趙萬鈞那邊看了一眼,對方正與人談話,壓根沒有留意他。

沈惜言心裏舒了一口氣,又隐隐些許失落。

但凡碰上跟九爺有關的事,小少爺一準要糾結好久,沒想至夜半難眠都算好的。

夥計把托盤上的茶杯放到沈惜言桌上:“這是一位爺給您叫的蜂蜜水,潤喉的,您請慢用。”

“是哪位?”

“這我就不清楚了,得問問另一個傳話的。”夥計往衣冠滿座的臺下張望了片刻,回身對沈惜言說,“沒瞧見,興許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一杯茶而已,說不準是青鳶叫人送的,沈惜言擺了擺手:“算了,不礙事。”

夥計走後,沈惜言頂着一臉臊紅抿了口杯中的蜂蜜水,這沁入心脾的甜度,竟是他最喜歡的。

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來香園聽戲的時候,九爺給他帶的清涼糕,也是這般恰到好處的甜味,只可惜他沒吃完,後來嚴夫人知道他想吃,還特意命人去買了好多回來,各類都有,只是通通都不對味。

沈惜言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蜂蜜水,假威風過後,他心裏又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了起來。

就像耗盡了蜂蜜的甜,只剩蓋不住的酸。

兩日後的下午,沈惜言正坐在窗邊看法語版的《散文選》,剛下學的嚴書橋嚷嚷着來了。

“號外號外!”

“你爸又給你放假啦?”沈惜言合上書,看起來對嚴書橋所謂的“號外”不甚感興趣。

“不是,是陸鳳眠從上海過來了,她今晚要在大劇院演話劇!還好你過幾日才回金陵,我讓大哥幫忙弄了前排的票,你趕快捯饬捯饬,吃完飯咱就過去。”

嚴書橋說着往桌上拍了兩張入場券,上頭印着陸鳳眠的肖像,卷發美痣,摩登扮相,眸色撩人又不乏上海灘名媛的文藝氣質,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心動幾分,可沈惜言卻像被燙到似地收回目光。

他與九爺在六國飯店看的那部電影,就是陸鳳眠演的。

“你還沒聽過陸鳳眠吧?她紅火起來的時候你正好在美國,去年她來過我學校一次,簡直比那閉月羞花還要醉人數倍。”嚴書橋的表情動作都跟念詩似的,浮誇又向往。

沈惜言點點頭:“挺好,不過我不去。”

嚴書橋興奮的表情瞬間耷拉下來,一屁股坐在了沈惜言的書桌上:“你最近怎麽了嘛,你以前明明很愛玩的,自從上回……”

“哎,打住打住!我今晚和青鳶約好了,要去聽他的戲。”

嚴書橋拿着票在沈惜言面前“嘩啦啦”抖了兩下,稀奇道:“不能夠啊沈大少,你從美利堅回來的,放着那麽多新派玩意兒不碰,怎麽突然愛上了聽京戲,這是在西洋玩膩了打算返璞歸真啦?”

“我以前又沒聽過京戲,京戲對我來說比百老彙的歌劇更為新派。”沈惜言一本正經地胡扯,事實上,他對有板有眼的本土戲劇毫無興趣。

“不對,我覺得你有問題,你變了。”

嚴書橋這人精得很,可不是什麽好糊弄的主兒,沈惜言只能先以退為進。

“我哪兒變了?”

嚴書橋滿臉審視地摩挲着下巴,道:“我說不上來,但你絕對有事兒瞞着我,不過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萬一是看上的哪個姑娘人家看不上你,說出來豈不底兒掉?”

沈惜言聞言心裏一虛,背後冒出汗來。

他知道嚴書橋平時看着大咧咧不擔事兒,但其實心眼兒細,只是沒想到這回竟猜中了大半。

他這事兒,可不就是跟那情情愛愛有關嗎?只不過對象是個男人,然而,這恰好就是走入僵局的關鍵一棋。

嚴書橋見沈惜言不說話了,也知道自個兒猜中了,他呲溜一下跳到地上,拿起話劇票道:“得,你去聽你的京戲,我呢就邀個同窗一起,也差不離。”

“等等書橋!” 沈惜言突然叫住嚴書橋。

“想通和我一塊兒去看陸鳳眠啦?”

沈惜言搖搖頭,下唇被上齒咬得發白:“我……”

嚴書橋被沈惜言支支吾吾的模樣吓到了,沈惜言最近老這樣,嚴書橋甚至懷疑自家那位好強率真的好友被人調過包了。

嚴書橋拍着胸脯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直說,天塌下來咱倆一人頂一半。”

這塌下來的天嚴書橋是否真能扛住,沈惜言不敢妄言,可眼下唯有嚴書橋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他與嚴書橋近二十年的情誼,早比金堅,他倒不是怕嚴書橋知道他的腌臜心思之後嫌棄他。

他只是羞于啓齒——他是如何向九爺說教一通,最後九爺及時抽身,他卻泥足深陷的。

沈惜言天人交戰,一忍再忍,最後還是沒忍住碰了上下嘴皮子,把那晚在六國飯店門口發生的事統統跟嚴書橋講了,包括自己對九爺說了怎樣難聽的逆耳忠言,又為此陷入了怎樣難堪的局面,講到最後已是滿面愁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