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足尖在雪地一點,繼而腿形如鞭向穆安之掃去,來勢之淩厲,全不似平日太子溫良仁厚的模樣。穆安之半分不懼,迎身而上,也不過頃刻間,二人交手十數招。
外頭內侍宮人都吓傻了,立刻就有人跑到裏頭回禀穆宣帝。穆宣帝出來時,二人剛好停手,穆安之後退三步,太子紋絲不同,只是攏在身後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
穆宣帝披着大氅站在傘下,靜靜的望着雪地中的二人。
太子回頭到穆宣帝身邊,優雅抱拳一禮,笑道,“自三弟開府出宮,許久沒在一處,趁着雪意,一時技癢,還是三弟勝我一籌。”
穆安之兩輩子都做不來太子這等虛僞應對,不屑冷哼,“太子過謙,我不及太子。”
轉身一攏身上氅衣,擡腳便走。
太子交待內侍一聲,“雪大,給三弟送把傘遮風雪。”
內侍捧着傘遠遠追上去,太子扶着穆宣帝回寝殿,笑道,“剛剛是一時言語不對付,兒子也真的是技癢,平時與侍衛對練,他們哪個敢拿出真本領來,也無趣的緊。”
“你是儲君,身子強健原為處理政務,又不是俠客侍衛,武功懂一些便是,無需争勝。”
“是。”
穆宣帝想到什麽,有些好笑,“朕看那混賬與你不十分對付,你倒是比在意二郎更在意他?”
“三弟天資過人,不比兒子差,兒子一直很喜歡三弟。兒子并非故意贊他,二弟和其他弟弟們,天資皆不及三弟。”太子道,“父皇,信安郡主的案子畢竟是落在宗人府這裏,還是得請父皇下一道口谕,特許三弟調查才好。”
穆宣帝令內侍跑了一趟刑部。
這樁眼瞅在朝堂已被壓下平息的案子再被提及,整個帝都的目光都盯在了接審此案的穆安之與身涉此案的南安侯府身上。
一時,局勢緊張,如在眉睫。
☆、一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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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幽暗的刑堂, 無窗,屋頂腕粗的鐵鏈懸下一只倒彎的六角鐵勾燭臺,白燭大蠟映亮整個審訊室。杜長史握着手爐高居上首, 胡家涉案管事跪在地上, 靠邊一排是玄黑色反着冷光的刑具。房間只一盆炭火, 裏面放了幾只黑色鐵烙燒的通紅。
杜長史半支着頭,聽着底下吏員審問胡家下人。
這審訊室的味道委實不好聞,杜長史好潔淨,這屋子他常用, 底下人打掃用心, 卻仍有股子說不出蠟燭燃燒與舊時血腥和時久不見陽光的混合味道。
那胡家管事哆哆嗦嗦的回答着問訊,聽門外幾聲腳步, 就見梅典簿捂着左臉推門進來, 哭喪着臉道, “大人您快出去瞧瞧吧, 那位周宜人氣派大不肯進來,下官都被她賞了一巴掌。”
底下管事一哆嗦,頓時閉緊了嘴巴。
杜長史眼眸一眯,下巴對梅典簿一揚,“手拿開我瞧瞧。”
梅典簿很沒面子的放下手,果然左臉一個紅手印,看得出打的不輕, 還被指甲之類的尖銳之物劃了一道血痕。杜長史諷刺道, “你怎麽沒把右臉再遞上去給那婆娘打一巴掌, 沒用的東西, 出去別說你是跟着我做事的。”
杜長史罵完梅典簿,擡腳就往外走, 在刑堂門口見到叽叽喳喳仿佛一群鴨子的胡家人,十來個侍女婦人圍着個戴着帷帽的水藍衣裙婦人,邊兒還跟着四個青衣小厮,兩位目光淩厲的中年人,以及兩位斯文清客。杜長史的視線在那兩位眸光如刀的中年人身上掃過,對梅典簿道,“去找殿下借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來,另調一百侍衛。”
梅典簿應一聲,撒腿就去借人了。
其中一位清客立刻上前,“大人切莫誤會,我等并無不敬之意。”
“誤會?我誤會了嗎?敢在刑部打我手下八品官,就是胡世子親至,他也得給我說出個緣由來!”杜長史握着手中炭爐來回踱了幾步,聲音冷若冰霜,“剛剛是誰動的手?”
中間帶帷帽的周宜人終于開口,聲音柔軟仿似三月春雪,“千錯萬錯都是妾的不是,請大人莫要介懷,待回府後妾必然責罰她們。”
杜長史冷笑,“狗沒看好,當然是主人的不是。你雖是宜人,本官二榜傳胪出身,三年翰林,位居五品。這位宜人,你在侯府如何得萬千寵愛是你的事,你在侯府有臉面,也是你的事。我勸你莫要把你這臉看得太大,你這點面子擱在我這裏,屁都不是!”
這些年,大概周宜人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不給她顏面的人,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見那纖弱的身子輕輕抖動着,哽咽着應一聲,“大人教訓,妾記下了。”
當時就在婆子看不過,怒道,“大人也不過五品官,就在我家太太面前如此放肆!你既是讀過書的翰林老爺,也當知禮才是。”
“方媽媽,快別說了,大人的話都是對的,是咱們失禮在先。”
梅典簿已是帶着大部隊過來了,杜長史冷笑糾正,“不是失禮,毆打官員,罪同反叛!”骈指一揮,“都給我拿下!”
胡家再多的人也架不住這是刑部地盤,梅典簿帶人就往前沖,胡家兩位常服高手都看向周宜人,周宜人連聲道,“大人恕罪,妾身知錯了。剛剛是方媽媽不妥當,護我心切,誤傷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就診休養,不論多少銀錢,我們都願意出。”
杜長史冷笑,“你這一套把戲,拿到旁人跟前用吧。”
立刻将胡家衆人悉數拿下,兩位高手都不例個。杜長史問梅典簿,“哪個打的你?”
梅典簿指了指那一臉兇相的方婆子,杜長史吩咐,“加倍打還!”
梅典簿過去,啪啪左右兩記大耳光,立刻把方婆子打的鬼哭狼嚎。杜長史嫌棄的皺了皺眉,“太吵了。”
梅典簿深知杜長史的性情,令小吏上前,那小吏手中握着薄竹刑板,對着方婆子就是一頓抽,直抽的兩頰紫脹,方婆子喉嚨裏嗚伊作響,卻是不敢再敢大嚎一句,小吏方從容的收回刑板。
杜長史颌首,踏步上前。
周宜人身邊仍有個圓臉婆子緊緊護着,胡家兩位高手也護在周宜人面前,刑部侍衛只是包圍在這幾人身邊。杜長史穿過侍衛,看着胡家兩位高手,冷聲道,“退下!”
周宜人繼續哆嗦着,“你,你們,你們先退下吧。”
二人微一躬身,讓開路。
杜長史手在圓臉婆子肩上一撥,那圓臉婆子一個趔趄險沒摔到地上,沒等那兩個護衛出手,杜長史劈手扯下周宜人頭上的帷帽,一把擲在地上,“來刑部受審,戴什麽帷帽,是自覺見不得人嗎?”
周宜人驚呼一聲,露出一張柔若春花的美麗面容。聽說這位周宜人在胡世子未大婚前便在身邊服侍,膝下一兒一女,如今怎麽也得三十好幾了吧。可這容貌之美,年輕女孩沒有她的風韻,而同齡婦人怕是難及她的嬌豔。
如同一株久立枝頭的鮮花,四季不敗。
這位宜人當真不辜負盛寵多年的名聲,被婆子剛抽過耳光的梅典簿面對周宜人的美貌都有些失神。唯杜長史
踩住帷帽散落在地的一截薄紗,面對周宜人目若秋水、顧盼生姿的美麗面孔,杜長史沒有絲毫憐惜,冷冷道,“帶下去,本官親自審問!”
梅典簿一個激靈回神,一面帶着衙役請周宜人到刑堂房間問審,心中卻難免升出一絲念頭:杜大人這二十好幾還沒娶上媳婦,果然不是沒原因的啊。
當然,對于杜大人剛剛的維護,梅典簿是極感激的。
杜長史之冷酷,當天便傳遍了整個刑部。唐墨和許郎中都八卦的尋個名頭跑來看了一眼周宜人,回頭倆人還嘀嘀咕咕的對周宜人從頭到腳做了一番評斷,得出一個共同結論:頂級的狐貍精。
不過,再如何頂級的狐貍精遇到瞎子都沒用,杜長史面對美女時比瞎子強不到哪兒去。也不知他怎麽審的,當周宜人從審訊屋出來時,眼睛哭的核桃一般,杜長史的臉上則滿是譏诮。
胡家下人把胡宜人攙走後,唐墨跑到刑房好奇打聽,“杜大哥,怎麽周宜人哭成那樣啊?”
杜長史冷漠的整理着審訊後的卷宗記錄,“這誰知道。”
“不是你審她的,你不知道?”
“我怎麽知道她為什麽要哭,就問了幾個問題,她自己願意哭,那就哭呗。”杜長史皺眉,遇到這種凡事就哭唧唧的婦人,又不能用刑,審問并不順利。
“那你就看着周宜人哭半晌?”
“難道還叫我哄她?我又不是胡世子。”
杜長史硬是把唐墨給噎卡殼,他略整理了下卷宗,擡腳回了自己暖香暖香的屋子休息,順帶交待了梅典簿一翻,另外寫了張帖子打發人給胡安黎胡大公子送了去。
暫居楚王府的母子二人接到杜長史的帖子,信安郡主微微松了口氣,手指摩挲着墨香猶存的請柬,“此案既有杜烽參與,可見三殿下是誠心要審。”
母子二人既然決定與胡家決裂,對今在刑部的穆安之也做過了解,穆安之手下兩位長史,一位姓華,原是位無甚背景的翰林學士調去三皇子府當差,還有一位便是杜烽杜長史,杜烽出身名門,青年俊才。
胡家乃實權侯府,尋常五品官哪裏下得了手去審,非杜長史這樣背景強橫的官員才敢參與此案。
至于杜長史與其兄杜尚書分府而居的事,母子二人根本沒放心上,杜長史要功名有功名,杜尚書把他調理出息,難道會放他遠離杜家?
信安郡主合上請柬,看向兒子。
窗外風雪飄搖,胡安黎輕聲道,“母親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信安郡主緩緩颌首。
☆、一一一章
晨光微曦。
小小方桌擺的泾渭分明, 信安郡主念佛食素多年,故她那邊的多是些蔬菜面筋兒菌菇類的素食,胡安黎面前的則多有葷腥。
母子倆用過早膳, 有一搭沒一搭的吃着清茶, 晨間曦光漸亮, 胡安黎放下空握了許久的茶盞,仿佛也放下那許多舉棋未定的心事,胡安黎輕撫一下衣擺,起身道, “母親, 我去了。”
信安郡主習慣性的撥弄着腕間的香木念珠,打量兒子一眼, 颌首, “去吧。我等你回來。”
胡安黎辭過母親, 帶着侍衛出門。
帝都清晨的街道已經開始熱鬧起來, 做早市生意的店鋪已是忙的熱火朝天,夥計掌櫃齊上陣招呼來往進出的客人,街頭車輛人口不絕。
呼吸着晨間冰涼的空氣,胡安黎穿過這冰封雪凍的人世間。
他是第一次來刑部,在門口驗過出入文書,胡安黎兩個小厮留在刑部門房,他随引路的兵丁前去杜長史的屋子。
胡安黎既非苦主也非被告, 杜長史不喜刑房, 況以往就與胡安黎相識, 雖說倆人不熟, 總有些面子情,杜長史請胡安黎吃茶說話。
倆人因性情迥異, 無舊可敘。杜長史是個直來直去的性情,他端着茶吃一口,看向胡安黎有些青黑的眼圈,說,“要是還沒想好,你就想好再來也一樣的。”
胡安黎昨夜的确沒有休息好,陷家族于醜聞,将家族醜事暴光于世人之前,這樣的決定并不好下,更何況,杜烽親筆請柬請他過來,就是為了了解案子。
而且,依杜烽精明強幹,這并不是尋常案情問詢。
胡安黎搖頭,“我還撐得住。杜大人只管吩咐。”
杜長史道,“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關于太平庵魇咒之事,尼姑們招的差不離了,胡家下人雖有狡辯不認,依我的手段,他們認罪是早晚的事。麻煩在于貴府上的那位宜人,我但凡有問,她除了嘤嘤的哭就是嘤嘤的哭,她很知好歹,縱是如山鐵證擺在她面前,她也不會認。而她身有诰命,我不能用刑。她不認,府上随便安排就能安排個頂罪的出來。但凡案子,剛立案時最是新鮮。如果府上着人頂罪,我當然可以繼續查,但如果這樁案子拖的太久,縱最終能查清楚,我想這并不如你所願。”
胡安黎看向杜長史,二人都是聰明人。杜長史道,“所以,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你手裏的證物證據,可以交給我,會對案情有極大幫助。”
“你确定我一定會有?”
“确定。我年長你幾歲,不過,我們都在內書館讀過書,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剛柔并濟,法度森嚴,寫出這樣文章的人總不是呆子。沒把握,你們母子不會對一位深受寵愛的宜人發難。”
胡安黎只覺懷中冊子似一塊無限沉重的玄鐵綴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杜長史并不催促,胡安黎終于定一定神,自懷中取出一本冊子,親自放到杜長史面前,輕聲道,“這是這些年周家與周氏所犯罪的罪行,強占土地,逼殺人命,都在這裏頭了。”
而後,胡安黎繼續道,“既是撕破臉,也不必再想八方周全,學長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說,我願意提供一切幫助,只盼盡快結案,還我母一個公道。”
這便是胡安黎的決斷,他不會想着既回護母親又不得罪父親,既已動手,他只有一個選擇,而他,早便做出了這個選擇!
杜長史鄭重的拿起冊子,翻開來,字跡都是新的,不過卻是詳細記錄着周氏與周家所有林林總總的罪行,從周氏克扣府裏銀錢開始,一直到給父兄安排差使官位,為周家了結官司。至于周家沾上的那些官司,在此冊中也有明确記載。
杜長史翻閱着冊子,心下着實欽佩,想不知信安郡主還是胡安黎,這些年竟能如此不動聲色的将這些事查得如此清楚明白。不過,嗅着冊中墨香,這冊子怕是新抄錄謄寫的,原冊的內容怕更是“豐富”,只是胡安黎畢竟是胡家子弟,此次只是想把周氏踩死,并不願擴及到整個胡家,方摘抄了一份新的給他。
杜長史得此冊,立刻安排可靠差人前去核實。同時另派梅典簿親自到帝都府與吏部核實周家人在卷記錄。
梅典簿在帝都府行程順遂,到吏部則是空手去空手回,梅典簿回來禀杜長史,“吏部杜尚書大人說,讓大人您親自到吏部去,才給我們查部周家的案牒記錄。”
聽到這話,杜長史立刻渾身不舒服的在香軟的椅子裏動了動屁股,指尖兒不自覺的摩挲着手裏的琺琅手爐,嫌棄的說梅典簿,“你可真有心。他讓你回來你就回來,讓你傳話你就傳話,你到底是誰的人啊?”
梅典簿喊冤,“那可是吏部大老爺,大人您的親兄長,小的長八個腦袋也不敢不聽啊。”
“行了,去去去。”把梅典簿打發走了。
梅典簿官兒做的芝麻粒兒大小,人年紀委實比杜長史年長,心下暗笑,杜長史明擺着怕自家兄長。難得他家小長史還有個怕的,梅典簿笑着去做旁的事,留下杜長史如坐針氈的磨唧了會兒,無奈整理衣袍,往吏部走一趟。
杜長史不愛去吏部,煩!
與胡安黎對六部衙門不熟大相反,杜長史還沒晉身前就對六部挺熟,他哥多年官場一直在六部打轉,按他哥的規矩,杜長史少時放學直接到衙門來寫課業,遲一刻鐘都要受罰,把杜長史管束的不像弟弟,倒像孫子。那種憋屈歲月,杜長史都不願想。
他到吏部根本不用驗官牌文牒,吏部守衛都認得他,還笑眯眯的打聲招呼,“唉喲,小二爺來了。”
“什麽小二爺,我現今在三殿下那裏當差。”杜長史理理袖口風毛,笑嘻嘻地拿出兩塊碎銀子,“大冷的天兒,買幾杯熱茶熱湯的,也暖暖身子。”
守衛皆交口稱謝,待他愈發親近,直接就要送他進去。杜長史擺擺手,“我認得路,不用你們。”自己晃當晃當的往吏部去了。
結果,明明是杜煜召他過來,他這來了,杜大尚書又沒空召見他了。
杜長史還不能回去,不然萬一他哥覺着他不恭敬之類的事真不給他查周家的案卷文牒,那就着瞎了。他是知道家裏一向與南安侯府關系不錯的。
杜長史也沒閑着,他跑去跟熟人打了通招呼,還打聽了些個消息。尤其知道三殿下與前頭發落北疆的裴狀元是至交,杜長史還打聽了些北疆的消息,只是這會兒估計裴狀元也就剛在北疆安置下來,且是那樣偏遠縣城,吏部司官員考核升降,裴狀元頭一年的考核還沒出來。不過,裴狀元前任是因貪墨去職,而且,貪墨一年也只貪墨了二百兩銀子,倒不是這官員膽子小不敢貪,實是地方窮,貪也貪不着。
杜長史聽的一腦門子的汗,心說裴狀元這是叫發落的什麽鳥不拉屎地方去了啊!這可忒慘了些。
直待到中午,杜尚書才有些許空閑見一見被召來的杜長史。杜長史都打算在刑部蹭頓午飯了,就見他哥的小厮跑來找他,他便辭了大家懶懶散散的往尚書房裏去了。
杜長史天生的一種懶散随意的姿态,像天邊的雲天空的鶴,帶着一種閑适的潇灑,卻是與向來肅穆的杜尚書完全兩個極端。杜長史再如何的閑意,近了杜尚書的屋子裏都不由自主的将肩張的更加挺拔,脊背也愈發筆直,敲門聲裏都透出規矩來。
裏頭淡淡傳出一聲“進”,杜長史方推門進去。進去掩上門,杜長史斜看一眼坐正上首的兄長,不悅道,“把人叫來你又沒空,到底什麽事非要我來。”
杜尚書放下手中狼毫,指了指案前坐椅。
杜長史過去坐下,杜尚書問,“胡家的案子如何了?”
杜長史眉毛一豎,“我是來調閱官員文牒,尚書大人打聽我們刑部案子,這似是不大合規矩。”
“規矩?行啊?但凡要調閱官員文牒,皆需刑部尚書蓋印允準,由我吏部審核後方可。你先去把黎尚書的允準文書拿來,我審核後再說周家文牒之事。”
以往常噎人的杜長史險沒叫杜尚書噎死,杜長史瞪着杜尚書,杜尚書拿起一本新的公文翻閱開來,杜長史只得道,“姓周的是絕保不住的,旁的無礙。”
杜尚書擡眼看向杜長史,杜長史道,“真的。信安郡主母子又不傻,難道還真要重傷胡家?無非就是那周氏小妾做的太過,周家算什麽,一樁小事罷了。”
“快寫批條給我,我現在就要調文牒。”杜長史催促道。
“按規矩來。”杜尚書淡淡一句險沒把杜長史氣死,“那你不早說!害我等我這麽久!你先批,等我回去再找黎尚書補上他的印鑒。”
“胡鬧!”杜尚書臉一沉,“你平時就這樣在三殿下那裏當差的!偷機取巧,偷懶耍滑,全無規矩,一肚子的小聰明實無半分長進!你也配做五品官!”
杜長史心說,你管老子配不配,老子已經是了!
當然,他也就肚子裏敢駁一二,事實上,他非但屁都不敢放一個,還得在他哥罵完後谄媚認個錯,乖乖的回刑部請黎尚書蓋個大印,他拿着黎尚書蓋過印的文書再到吏部,總算這回他哥沒再讓他去排隊,給他把印蓋了,如此,杜長史方能拿着蓋着兩方大印的文書調閱周家的官場文牒。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周家一家子殺豬出身的,如今竟也做到了五品官。
杜長史特意跑去,抖着“周大人”的官場文牒跟杜尚書說一句,“你還說我不配做五品官,這殺豬的可是配的很!”氣的杜尚書險沒動了手,越發不長進,竟拿自己跟殺豬的比。這種沒出息的話也能說出口,難怪只得個傳胪!
杜尚書看他心煩,直接把人攆走。
待回刑部房間,杜長史細看“周大人”的升官記錄,吏部司官員升降考核,周大人數年的考核記錄,遠的不說,近幾年來看,尤其是他兄長先前任刑部侍郎的那幾年,周大人的考核竟然沒有一年是他兄長做的。如今哪怕扒出姓周的出身不堪,往前追索,卻是絕不幹兄長半點。
對于兄長的細致謹慎,杜長史真心服氣。
整理好周家人的官卷文牒,杜長史細心的核實一項項周家人的違法之事,心中卻是越發震動驚駭!
☆、一一三章
小青菜、水蘿蔔、鮮魚片、老豆腐、羯羊肉、鮮鹿血……
李玉華撿些鮮菌菇放入咕嘟咕嘟小火慢開的銅鍋子, 順嘴跟三哥打聽,“今兒到姑媽那裏吃酒,藍侯夫人私下跟我打聽了南安侯府的案子。我說, 還在審着, 具體如何, 我也不清楚。聽晉國公夫人說,藍侯夫人的嫡次子,定的就是胡世子的長女,周宜人生的那閨女。”
穆安之端起白玉盞中琥珀色的酒水, 就聽李玉華問, “你交際倒挺廣。”
“廣什麽呀。都是在皇祖母那裏認識的,藍侯府也是皇祖母的同族, 藍侯家的大閨女嫁的就是陸國公世子。就是木香姐特別讨厭的那個藍莉藍姑娘, 聽說這女人煩人的很, 以前成天在裴狀元家住着, 見天兒的在我木香姐跟前晃。尤其裴狀元一回家,她總是過去找裴狀元,表兄表妹也不知道避嫌!”
穆安之連忙替老友解釋,“這可不關如玉的事,我打包票,如玉乃端方君子,再正派不過的人。”
“勉強信你。”李玉華說, “如今這陸世子夫人, 一成親就見天的往慈恩宮請安, 不過, 皇祖母還是更喜歡我,從來沒留她在慈恩宮用過午膳。”
“真是傻話, 你是正經孫媳婦,她不過外臣婦,如何比得過你。”
穆安之給李玉華夾些燙好的菌菇,“北疆冬日極寒,也不知如玉他們如何了?”
“能如何啊。肯定是早上羊肉餅,中午燒羊肉,晚上羊肉鍋,美的要命。”李玉華随口接一句,把穆安之逗笑,穆安之說,“如玉一向喜素食菜蔬,偏偏到這樣的寒苦之地,也不知北疆冬天有沒有能吃的。”
“看這話說的,酸不酸啊。有肉還叫沒吃的,書上不都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就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麽。我都不擔心木香姐,你擔心哪門子裴狀元啊。”李玉華給穆安之夾一筷子燙好的羊肉片,笑道,“他們在北疆吃羊肉,咱們在帝都吃,人雖沒在一處,心是在一處的。”
穆安之笑,“這也有理。”
兩人一起吃了杯酒,李玉華細打聽了一回南安侯府這案子。
上次雲章郡主出事,不論藍太後還是穆宣帝都非常關心,幾番賞賜,李玉華還常幫着跑個腿,到現在跟雲章郡主的交情都不錯。
如今信安這裏郡主這裏,藍太後提都沒提過一句,李玉華猜也猜得出來信安郡主怕是不得皇室喜歡。正因如此,更得時時跟藍太後透露些裏頭的內情,打個預防,她家三哥這樣正直的人,斷案只看證據的。
眼瞅信安郡主不得慈恩宮喜歡,別讓皇祖母誤會了三哥才好。
穆安之與李玉華說了些案子的具體事宜,給李玉華添滿酒,“今晚杜長史連夜審訊周宜人,若無意外,明天就可結案。”
李玉華咂舌,“那這宜人是做不成了。”
“她還想做诰命?”穆安之長眉一挑,手中酒盞啪的放在案上,“魇咒郡主,這是死罪!”
李玉華吓一跳,“還真要判死罪啊?”
“你以為這是說笑的?”
“我不是想郡主其實也沒大礙。”
“這是兩碼事。皇家最忌諱巫蠱之事,漢武廢皇後廢太子,都因巫蠱而起。我朝并不相信巫蠱之事,但當年明聖皇後主政之時,有微末小官請術士演算明聖皇後回壽之期,因此觸怒李文忠公。李文忠公在明聖皇後壽誕之時,奉龍袍為賀。明聖皇後心胸豁達,并未大肆追究術士之事,倘當時追究,便是一場大獄。”
“《明聖皇後傳》沒提這事啊,史書上說李文忠公是個大大的忠臣哪,怎麽會向明聖皇後進獻龍袍?”
“史書不記不代表沒有。”穆安之慢慢飲了一口酒,酒液入喉,溫暖甜香,他輕聲說,“李文忠心是忠臣不假,不過,卻是明聖皇後的忠臣,而非東穆朝的忠臣。”
侍女撤過殘羹,王嬷嬷端來兩盞梅花露,春之嫩柳般青翠可愛的玉盞中靜栖着瑪瑙色的香露,信安郡主見這杯盞便笑了,“都什麽年紀了,還把這杯子尋了出來。”
“這杯子是有什麽典故不成?”胡安黎先取一盞奉予母親,笑着問一句。
信安郡主道,“沒什麽典故,不過是我舊日愛用的杯盞。許多年不用,若不是你嬷嬷尋出來,我都忘了。”
胡安黎端起杯盞在燭光下細賞,的确精致可人。不過,他素來不在這上面留心,也只是賞鑒片刻便罷。胡安黎望向窗外,見又是碎玉瓊瑛再起,不禁上前幾步站于窗前,“今年雪真多。”
“瑞雪兆豐年,這是好兆頭。時久沒下棋,你陪為娘下一局如何?”
“好。”
王嬷嬷一笑,連忙下去安排。母子倆剛支起棋秤,外頭有侍女進來回禀,“世子過來探望郡主。”
胡安黎執棋的手一滞,擡眸看向母親。信安郡主道,“太晚了。告訴世子,我有些倦乏,讓他回去吧。”
侍女道,“世子說,若郡主不見,就請大公子出去一見。”
信安郡主豎紋深重的眉心猝然一皺,胡安黎道,“原當是我給父親請安,母親,我出去見過父親。”
信安郡主深深一嘆,擲回棋子,“去吧。”
自從上次宮門訣別,父子二人已有數日未見,其實彼此仍是舊模樣,卻又有些不同。經過這幾日的冷靜,胡世子沒有再一上來就打長子的耳光,胡安黎請過安後垂手靜立,不發一言。
胡世子是真不喜歡這個長子,從小就不喜歡,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也不會說話,平時就這麽一幅沉悶樣,你問就答,不問就不答,即便答了也是些套話,不如不問。
只是,今日必得要問了。
胡世子瞥這個長子一眼,淡淡道,“你母親怨我,我明白。可你自幼衣食住行、讀書習武,我自問對你沒有半點虧待,你也是胡家血脈,乃我嫡親長子,你也恨我至此麽?”
“兒不敢。”胡安黎恭敬回答。
就是這種一團棉花似的無用話,這種話說來有什麽用!
胡世子焦心愛妾之事,更焦心由愛妾将引發的一連串不體面,胡世子輕咳一聲,“勸你母親,明早去刑部把案子撤了。周氏那裏,既然她不喜歡,也不讓周氏去聒噪她。周氏不妥,我會處置,不會讓你母親受委屈。”
“父親的話,我會代為轉答。”胡安黎道。
胡世子仿佛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他提醒道,“明天去刑部撤案!”
“來不及了。”胡安黎直接回絕,胡世子惱怒,“你敢不從!”
胡安黎依舊是一副溫溫吞吞的模樣,心下不禁好笑,他這位父親或許認為生他養他衣食周全便是莫大恩賜,便可對他發號施令,吩咐使喚,他也應畢恭畢敬,莫有不從。
胡安黎平靜的說,“非兒不從,是真的來不及了。父親過來,必然是周氏之事證據确作,刑部鐵證在手,不論有沒有咱家上告,都不會坐視。”
“雖有國法,亦有家規,周氏是咱家女眷,她有過有罪,咱家自行處置,方是裏外周全。”
胡安黎道,“父親有意,兒明日與父親同去刑部。”
胡世子滿意颌首,看向長子的目光裏浮起幾許欣賞,語重心長的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你是我的嫡長,弟妹的表率,最終家裏的擔子還是要落在你這裏。你也明白,你母親上了年紀,總有些糊塗,是不是?”
這席話,大概胡世子認為是欣賞,是看重,可聽在胡安黎耳中,卻是濃濃的膩歪,膩不可言。話到最後,“糊塗”二字猶也一柄玄鐵利刃,當面劈來。他一直知道父親偏愛周氏,卻不想父親竟絕情至此!
糊塗!
是要對外說母親腦子不清楚,胡作妄為,胡言亂語麽!
胡安黎擡眼望向父親,目光迎漸冰冷。胡世子嘆口氣,“家族體面,比什麽都重要,這也是權宜之計。”
“如果父親還明白家族體面比什麽都重要,當初就應該管好那屠戶女,告訴她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做了是要掉腦袋的!如今父親還要為謀害正妻的賤人在外污蔑我母親糊塗,糊塗的是誰,父親難道從未自省過嗎?”胡安黎目光森冷,語氣越發溫柔如春水,“父親說的對,我也姓胡,我還是父親的嫡長子,将來父親繼承爵位,再偏頗庶子,禮法上也要将爵位傳給我。為了我的前程,母親又怎麽會将家醜捅到外面,壞一族名聲。好不好的,父親的世子之位都要受影響。”
“母親為了我,什麽樣的苦難都能忍受,她能忍到我成年,就能忍到我襲爵之時。父親難道還不明白,不是母親要那賤人死,要那賤人死的人,是我!”
雪片撲打在窗子上發出輕娑聲響。
胡世子大怒,當下揮出一掌,“你敢!”
胡安黎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