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
知道的呢?”杜長史不掩好奇,見宋平安也輕輕皺眉,杜長史問,“殺你的人,你認識嗎?”
宋平安搖頭。
“那你怎麽知道所中之毒是往生?”
宋平安猶豫片刻,方道,“我對于各種氣味十分敏銳,凡是毒物,大多有其獨有的氣味,無色無味之物,鮮為少見。所有毒中,唯一味往生是我僅見。我當時中箭,也是賭了一把。”
“懂香,識毒,你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杜長史道,“什麽樣的人能訓練出你這樣的人物?”
宋平安神色十分複雜。
杜長史搖頭感嘆,“可惜,再出衆的人,若是人品不堪,仍是入了下流。”
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令宋平安流露出十分的不悅。
“你以為我在诋毀他們,我不過實在實話實說而已。”杜長史道,“你這周家數年,你到周家的時候,嚴家的案子已經了結。你知道當年他們是如何構陷嚴家的嗎?”
“說來。倒是給我提供了個好思路。”杜長史把玩着手中的泥金小扇,“當年未讓人家父子認罪,當嚴父面,嚴刑拷打其子,嚴父無罪不認。反之亦然。”
“我若如此炮制你,想來你必是有問必答。”
杜長史含笑的眼睛冷冷的望向宋平安,問他,“你說呢?”
宋平安眼中恨意灼人。
“你就是你的主子派到周家去的,你主子做的事,難道會比這個更高尚嗎?”杜長史眉眼輕佻,“你看着也不像狗,他要殺你,你還這麽忠心不二?”
“你懂什麽?!”
“不懂。”杜長史扇骨撐着下巴,“信不信你妻小只要踏出我府門半步,必有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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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平安面色大變,猛地坐直身子,抓住杜長史手臂,“不行!”
“看吧,你也知道你那主子是個什麽樣的貨色,你還要繼續為他效力?!”
☆、一五零章
再優秀的細作, 一旦有了牽挂,便有了弱點。
有弱點,便有可乘之機。
窗外綠樹成蔭, 陣陣蟬鳴鼓噪, 宋平安倚着床頭, 眼神悠遠又悵然,“其實我能告訴大人的很有限。我并不受重視,不然也不能在周家蹉跎這些年。”
“有限,也無妨。”杜長史終于撬開這張嘴, 就像一樁隐藏已久的秘密終于要揭開那神秘面紗, 杜長史壓抑着心中的興奮,不打算浪費一丁點時間。
宋平安輕聲一嘆, “從何說起呢?”
“就從你姓誰名誰說起。”
“其實宋平安這名, 原也不是假名。我原是孤兒出身, 并無姓名, 跟着一幫子乞丐流浪為生。我們也乞讨,也幫人打聽消息,開賭、行騙,什麽都幹。後來老大叫人殺了,我被收進一所宅子,學些拳腳功夫。初時沒姓名,我是最後一個進去的, 一屋二十人, 我被叫二十。當天死了三個, 我就叫十七。”
“是怎麽死的?”
宋平安仿佛沒有明白杜長史的意思, 訝異的看向他。杜長史正色問,“那三個孩子, 怎麽死的?”
“都是流浪兒,一間屋子住二十個,床只有十張。一個是争床時被人打死的,另兩個是打架被管事看到,吊起來打死的。”
杜長史眉毛一豎,一副要罵人的樣子。不過,他還是忍住了,緊緊的捏着扇骨,“繼續說!”
“一年後,我被排到新的屋子,因我對氣味的敏銳,被單獨訓練,後來我在組織裏的代號是尋香。”
杜長史忍不住問,“是誰訓練的你們?”
“不知道。”宋平安道,“我不是在搪塞,平時能見到的就是大小管事和教我們的先生。離開後就是不停的執行任務。我從沒見過背後之人。”
“沒見過,就對他這樣忠貞?”
“哪個密諜不忠貞?忠貞是最基本的品行。”
“好,那我問你。”杜長史斜斜的捏着扇骨,“你在那所宅子裏呆了幾年?”
“五年。”
“第一天就死了三個人,可見養你們就是為了訓練出出衆手下,考試都有标準,不合格的會怎樣?”
“不會怎樣,不合格的中途就死了。”
“最後剩了多少人。”
“十人。”
杜長史啧啧,“你知道現在自己什麽模樣嗎?極力控制也掩飾不住的厭惡。知道先時提起你家主子時那一臉維護嗎?你确定你跟我說的是同一個人?”
“我也沒說過我說的是同一人。”宋平安面無表情。
杜長史被怼的搔了搔鼻梁,“好好,你占理,繼續說。”
“渴了。”
宋平安瞥手邊的杯盞一眼。
杜長史氣的,“你沒長手,還叫我服侍你不成?”
宋平安笑笑,自己端起杯子喝水,待喝過水方道,“以往我閑來無事,打聽帝都豪門官宦,人都說大人性情嬌縱,的确有幾分道理。”
杜長史“切”一聲,“快說,別墨跡。”
“也沒什麽墨跡的,你猜也能猜的到,沒人情願永遠被人掌控。”這許多年過去,宋平安的嘆息聲裏猶有一絲痛恨之意。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兜兜轉轉,結果還是與人為奴,這與先實又有什麽不同?”
宋平安沒有再說話。
宋平安這裏有所進展,第二天,杜長史私下密禀穆安之。
穆安之哪怕早有所懷疑,真正聽到猶是震驚至極,“竟真有這樣的事!”
杜長史微微欠身,“倘不是親耳聽宋平安所言,下官也不敢信。”
杜長史有些猶豫,“殿下,臣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講?”
“只管說便是。”
“殿下可否暫不将此事上禀。”杜長史垂眸道,“此事一旦上禀,我們這裏怕是留不住宋平安。”
穆安之看向杜長史,杜長史道,“我能将他肚裏的東西都挖出來,換了旁的人不一定能。”
“還有別的原因嗎?”穆安之問。
“宋平安的事一旦揭露出來,怕是妻子兒女都難保全。說到底他們也沒什麽錯,我們要的不過是宋平安手裏的機密,能饒恕一個就多饒恕一個吧。”
穆安之手下的人,杜長史嘴巴刻薄,最不好打交道。可要穆安之說,心腸最軟的就是這家夥。
穆安之也沒有一定要将宋平安交給朝廷的意思,“宋平安的口供本就沒什麽罪過,事辦得機密些也就是了。”
杜長史面容一肅,躬身領命。
杜長史有空就要去探望一回宋平安,順帶打聽些機密,結果,宋平安這家夥,只要不涉及他的主子,那是知無不言。一旦話涉那位,宋平安的嘴巴立刻緊的跟蚌殼有的一拼。
杜長史道,“你總覺得你那主子是世間萬中無一的人物,我說你是坐在井裏了。以後你跟在我身邊見識一下三殿下,才明白什麽是心胸。”
杜長史不忘對送宋平安道,“你還能在我這裏,是殿下開恩。”
“不過是各有各的私心罷了。”
威脅還罷,宋平安并不容易被收買。
“你在我這,妻兒起碼有保證。你既對我做過了解就應該知道,許多話我說的厲害,卻做不出。”杜長史看着宋平安問他,“一旦被朝廷知曉你的存在,你妻兒冤是不冤?”
宋平安終于動容,半晌說了兩個字,“多謝。”
“不必謝我,謝殿下吧。”
宋平安身體好轉,杜長史便讓他跟随在自己一畔暫做個侍衛。
當然,杜長史也不全是好心。他是想着,宋平安在獄中都顯被人要了性命,如今将宋平安放到身邊,正可以此為餌,興許能釣上大魚也說不定。
結果确實引發了一場震動帝都的血案。
杜長史即使要以宋平安為餌,自然做好萬全準備。
卻未料到這些人竟敢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杜長史雖官居五品卻是不必上朝,所以他會起得稍微晚一些,用過早膳之後直接去刑部。
刺殺就發生在去刑部的路上。
杜長史先是聽得數道破空聲,他直覺便不大好,已被宋平安一把按倒,接着兩只利箭左右透窗而過,咄咄兩聲釘在車廂!
箭羽在空氣中微微顫動,杜長史咬牙,竟是弓弩!
車外百姓呼喊逃命的聲音傳來,不必看也知已是亂做一團!
杜長史的手剛摸到車廂懸挂的寶劍,就聽頭頂似乎輕輕晃動一下,繼而一道殺機裹挾着劈天裂地的氣勢,自天而降!
砰――
一聲巨響!
整個車蓋被一刀劈開,瞬間四分五裂!
杜長史與宋平安只來得及躲在灰塵與刀鋒下踉跄避開這奪命一刀!
“小心!”宋平安忍不住擡起袖子掩住咳嗽,他前番中毒,尚未大愈。何況雖生死場經驗豐富,習武根基亦不比杜長史紮實。
杜長史持劍上前,冷冷對着面前的青衣刀客,“總要有個姓名才是!”
這是帝都城的繁華地界,何況正是大早上,不消片刻功夫,便可有巡邏官兵趕到。杜長史不着痕跡地掃過橫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是侍衛與百姓,想盡量多的拖延一些時間。
血腥味兒,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杜長史铮然一聲,長劍出鞘,瞬息之間刀劍交鋒數十回合。
刀客的刀術,大開大合,招招狠絕,直逼性命。
杜長史卻是純粹的少林武功,他少年習武,根基深厚,更難得兇悍異常!彼此間身上都帶了些傷,刀客仿佛無所知覺,一片刀光劍影當頭潑下,愈發狠厲!
杜長史臉色微微泛白,他平生第一次遭遇這樣強大的殺手,更是第一次遭遇性命之憂。生死危機卻激發出他強絕的天資,一套少林達摩劍被他使的變化莫測,殺機四伏。
如果對手不是這樣強悍的刀客殺手,杜長史會立刻想到,殺手的目标應該是宋平安,為何是絕頂刀客殺手會直接揮刀向他,刀刀狠絕。
可是,這刀客殺手如此厲害,杜長史不敢有半點分心,也不能有半點分心!
突然間,破空一箭,如陰詭的毒蛇,又似暗伏的獵隼,流星閃電般釘向杜長史!
宋平安大怒,怒吼一聲,“追風!”腰間長鞭飛卷,鞭稍如影随形追上這一箭!
杜長史卻是感覺到身後偷襲,一時分神,刀客一刀斬向杜長史胸前。杜長史疾步後退,刀客這一道迅如霹靂,刀鋒切透衣衫,杜長史前胸血光迸裂,染透衣衫。
杜長史狂吼一聲,一劍斜出,劍勢之盛,刀客也不得不抽刀避退。
杜長史低頭噴出一口血,顯然已是強弩之末的苦撐。
杜長史噴出的血尚未着地,第二箭迅疾而至!宋平安一把将杜長史拉開,擋在身後,鐵箭如刀]豆腐般整支箭沒入地面!
刀客猛然拔地而起,當頭一刀斬下!
這開山裂石的一刀!這殺意縱橫的一刀!
這避無可避的一刀!
杜長史手中長鞭被一斬而斷,刀客一腳将宋平安踢飛,一刀斬向杜長史!
同時,第三箭掠影而來!直逼杜長史命門!
杜長史渾身是傷,此刻大腦卻是無比清醒,不禁想道,這些人殺應該是殺宋平安,為什麽都對着老子來呢?
未及多想,宋平安已是閃身而至,牢牢的擋在杜長史面前。
杜長史聽到兩聲利刃穿透身體的聲音,宋平安唇角緩緩地溢出一縷鮮血,就聽宋平安說,“我妻兒,拜托了。”
然後,更多的濃稠的鮮血從宋平安的嘴中溢出,杜長史托不住宋平安,兩個人一起倒地。
杜長史悶哼一聲,忙忙去看宋平安身上的傷。後背衣衫已被鮮血浸透,一支鐵箭透胸而過!
更多的血從宋平安的身體流出。
杜長史握住宋平安的手,将體內所剩不多的真氣輸送給他。
刀客輕蔑的看杜長史一眼,視線轉向杜長使握着宋平安的手,冷冷道,“果然投靠了官府!”
刀客再一次舉起了刀――
“狂刀,我們當年結拜,約定永不朝對方下手,尋香已是必死,不可違誓!”
那位從未出現的絕世箭手,聲音清晰的傳來。
刀客冷冷一笑,“我殺狗官。”刀客的這一刀未能斬下,一道銀铠殘影飛馳而至,穩穩的接下刀客的一刀,接着遠處急促馬蹄聲傳來。
第四箭直逼疾馳而來的銀铠将領,就聽一聲,“退!”
刀客不再戀戰,幾步騰空躍上屋脊,轉眼消失不見。
銀铠将領格開鐵箭,飛身下馬到杜長史跟前,杜長史指了指宋平安,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一五一章
“魚沒釣上來, 倒險把自己折進去!看你這本事!”
能在這個時候還這樣譏諷他的,除了他那要命的大哥,也沒旁人了。
接着一股子苦到令杜長史懷疑人生的湯藥灌了進來, 杜長史直覺就要吐, 胸上被人輕輕一順, 他咕唧就全給咽了,當下苦的整個臉都皺了起來。
“湯藥花了大價錢,不許吐。”
“宋平安怎麽樣了?”杜長史渾身都火辣辣的疼,傷口疼痛中又有些淡淡的清涼, 這是上了藥的緣故。
“餌被吃掉, 魚跑了。”盡管心中已有不祥預感,杜長史仍是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他輕聲說, “這都是我的錯。”
杜尚書放下手中空了的藥碗, 端起另一碗藥攪了攪, “辦法不算錯。但,不自量力,未能周全是你的失誤。”
“傷了多少,死了多少?”
“你運道不錯,這夥人訓練有素,你安排的侍衛傷了十個,周邊百姓傷了六人, 除了那姓宋的, 暫無人死亡。”
第二碗藥灌下。
杜長史苦的直皺眉, 就聽杜尚書問, “那個姓宋的是什麽人?”
“事涉機要,不能外洩。”杜長史苦的嘴都麻了, 連聲要水。
“先喝藥吧。”杜尚書第三碗湯藥灌下。
這一碗下去,杜長史險沒翻了白眼,他怒道,“這碗是黃連水!”
杜尚書淡淡道,“還有命喝黃連水也是一種運道。”
接着杜尚書又說了一句,“宋平安我是不認識,但是尋香這個名字我以往聽說過。”
“哥!”
杜尚書視而不見弟弟灼熱的眼神,抽出潔白的巾帕擦了擦手,回以八字,“事涉機密,不能外洩。”
杜長史猛的握住他哥的手臂,杜尚書看向弟弟胸前因用力過猛再次滲血的衣衫,挑挑眉,“我說了,湯藥是花錢的。你得保重好自己,別讓老子的銀子打水漂。敢讓老子賠錢虧本,老子饒不了你!”
杜長史正想說,你誰老子啊!叫咱爹知道你要篡他位,他老人家地底下也得跳出來收拾你這不孝子!
就聽外頭一聲提高音量的回禀,“大爺、二爺,三殿下駕到!”
杜尚書不着痕跡的從杜長史手中抽出衣袖,起身去迎接穆安之。
杜尚書剛到外間,穆安之已經到了,杜尚書躬身見禮已被穆安之托住,“不必多禮。”就匆匆進去看望杜長史了。
杜長史掙紮着要起身,被穆安之一把按住,“別動,你身上都是傷。怎麽滲血了,章禦醫――”
章禦醫就是随穆安之一道過來的,杜家其實用的也是禦醫,不過是一位許禦醫。
杜長史道,“無妨,都是皮外傷。臣慮事不周,有負殿下。”
“誰也沒料到天下竟有這種兇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太平大街上刺殺朝廷官員!這并非你的錯。”穆安之根本不提宋平安的身份,他完全不打算承認宋平安密諜的身份的。“章太醫過來看一下小杜的傷。”
章太醫看過許太醫開的藥方,道,“許太醫最善治理外傷,方子與藥都對路,杜大人應是動作過猛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了,我給大人重新包紮過。”
章太醫剪開繃帶,重新包紮。
染血的紗帶一點一點從傷口剝離,杜長史渾身顫抖,臉色痛的慘白,穆安之一直叮囑章太醫,“輕點輕點。”
章太醫無奈,“老臣剛開始。”
“那也輕點,小杜要受不住了。”穆安之夢裏過得慘切,卻也是第一次見這種血肉模糊,眉頭皺成個小疙瘩。
杜尚書實在看不過杜長史這哆裏哆嗦的模樣,揭半個時辰紗帶還沒揭下來。杜尚書直接過去,對杜長史說一句,“咬牙忍着。”一手按在杜長史無傷的肩頭,一手自章太醫手裏接過紗帶,刷一下子就扯了下來。
杜長史一聲慘叫,冷汗層層,鋪了滿臉,身子如打挺的魚就要蹿起來,卻是被杜尚書按住硬是分毫未動。杜尚書伸手,“藥粉!”
章太醫連忙遞上。
杜長史前胸一道猙獰的傷口是肩頭橫貫腹部,尤其映着周身雪白肌膚,駭人的緊。
杜長史那一身光潔如玉的皮子,想來自娘胎出來是第一次受這樣的傷。
杜尚書在滲血的傷處重新撒上藥粉,三下五除二就給包好了。
杜長史疼出一身冷汗,幾乎要厥過去,杜尚書面無表情鐵石心腸訓斥弟弟,“至于嗎?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杜長史疼的死去活來,聽到這話又氣個半死,怒道,“你有男子氣的,你來試試!再說風涼話不遲!”
“我還不會沒用到叫人砍個半死。”杜尚書鄙夷杜長史一回,對穆安之微微欠身,“殿下沒旁的吩咐,臣先告退。”
“不行,你把話說清楚再走!”杜長史渾身被綁的似個粽子,不敢再輕動,卻是道,“殿下,先攔住這家夥!”
穆安之簡直頭疼,心說小杜你怪道剛出翰林院就被發落到我府裏,就你對你大哥這态度,他沒把你發落到北疆去,真是手下留情。
章太醫可不想摻合到杜家的兄弟之争,連忙行一禮告辭走人。
杜尚書文質彬彬的欠欠身,“家父在世時将他寵壞了,我又一直心慈手軟舍不得教導,嬌慣的他沒大沒小,讓殿下見笑了。”
“哪裏,杜尚書教弟有方,天下皆知。小杜才學品行,都是一等一。”穆安之反正很喜歡杜長史,就是這回遇刺,釣魚的方法是穆安之自己點頭的,如今出了岔子,穆安之并沒有遷怒杜長史的意思。看這兄弟倆針鋒相對,他幫着說和兩句。
杜尚書微微一笑,“還欠歷練。”
“唉,誰也不是天生就什麽都好的,小杜還年輕,過個幾年說不定要青出于藍的。”
“勝在肯實心任事。”
杜長史沒料到這輩子還能從他哥嘴裏聽到一句贊他的話,當時便警覺地豎起耳朵,兩只眼睛咕碌碌直往他哥臉上打轉。
杜尚書根本沒理會杜長史,同穆安之說,“我回複後問了問侍衛當場刺殺的一些情形,聽說有一人叫尋香,倒是讓我想起一樁舊案。”
“尚書大人請講。”穆安之頗是詫異。
“當年我在山東做青州知府,山東多響馬,富戶商隊時有被劫掠之事。我組織人手剿匪,其中一位百戶頗是能幹,他極擅消息打聽,作戰也極為勇猛。我們一起剿了青州府內大大小小二十起響馬寨子,他一路因軍功自白戶升到千戶。”
杜尚書頓了頓,方繼續道,“但在一次審訊山匪的時候,我發現但凡所有那位百戶探聽出消息的響馬寨子,基本上三個月內都吸納過新人。在我繼續的審訊後發現,這位新人的相貌很可能是一個人。”杜尚書轉向杜長史,問他,“若是你,你會怎麽想?”
“必然是這位百戶提前在山寨中派了細作。”杜長史細尋思道,“可這細作也太厲害了些,若有這本領,自己去做百戶了。何況那百戶手上有這樣的能人,難道沒有為這人請功?”
“我都考慮到了,但當時并沒有證據不好懷疑大将。”杜尚書道,“我很快轉任兩湖安撫使,沒再繼續查下去。兩湖與雲貴毗鄰,在兩湖時,我聽過幾句江湖話。”
“快說快說!”杜長史忍不住催促。
“尋香追風夢已遠,狂刀裂空夜枭魂。一晌貪歡辰星隐,雁回重宇柳楓眠。”
杜長史反應極快,“尋香說他們當年――”話說一半才想起這事好像他哥還不知道。
穆安之擺擺手,“說與杜大人知道也無妨。”
“尋香說他們當年是十人結拜,這次的刺客,尋香曾喊破那個暗中的箭術高手,叫他追風。另一個用刀的便應是狂刀了。”杜長史道。
“還有七人分別是:夢遠、裂空、夜枭、貪歡、辰星、雁回、重宇。”杜尚書補充道。
“哥,你知道的這麽清楚?”“他們是當時有名的江湖門派玄隐閣的人,玄隐閣以消息靈通著稱,據傳只要給的夠價錢,什麽消息他們都能打聽出來。”
杜尚書淡淡的皺眉,“不過他們很神秘,這幾人雖在江湖中小有名聲,卻顯有人知道他們相貌如何。再加上他們亦正亦邪,這樣的勢力留在兩湖總歸不大安全。不過我還沒動手,玄隐閣就消失了,從此再不聞半點消息。”
杜長史輕輕的倒吸一口涼氣。
穆安之敏銳的問,“當年那位靠軍功累遷至千戶的百戶姓名是?”
“劉重。”
☆、一五二章
杜尚書這樣的官場大佬, 對官場了解之深,遠超常人想象。杜長史當時就說了,“哥你怎麽不早說。”剛說完他就一副咬到舌頭的模樣。果然, 杜尚書已道, “先時也不知道你們查的案子與舊聞相關。”
杜長史不好意思的跟穆安之說, “軍糧案的事,我沒跟我哥說過。”
“這并不為錯,這是應當的。朝廷大案,必然要嚴守機密, 這是本分。”
杜尚書堂堂正正一句話, 即便穆安之都得說,這位裴相之下的六部第一尚書的确公私分明, 見識不凡。
僅憑杜長史遇刺之事, 摘出玄隐樓的事不足為奇, 直接點明劉重當年那段升遷中的可疑之處, 這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做到的。
以杜尚書的缜密,雖沒有确鑿證據,想必也有五六成的把握。
當然,以杜尚書的謹慎,必然對杜長史遇刺之事極為惱怒,不然,他與穆安之并無交情, 沒必要說這麽多。
杜家這對兄弟, 端看杜長史一出事, 杜尚書來的有多快, 就知道感情如何了。
穆安之還在杜長史這裏,宮中內侍匆匆而至, 宣三殿下入宮觐見。
“小杜你先養傷,旁的不要擔心。”
鄭尚書道,“我送殿下。”
“不用了,你陪陪小杜吧。等他傷好再讓他去衙門,什麽都要緊不過身體。”
“是。”杜尚書起身相送,穆安之不疾不徐的客套着。
邊兒上內侍小心翼翼,“殿下,陛下急招。”
“急什麽,我又不會抓刺客,黎尚書不是進宮去了。”
杜尚書道,“殿下趕緊進宮吧,別讓陛下久等。”
“也沒什麽好等的,過來時我都安排好了,九門那裏也去傳了命令,現在正在以刺殺之地為中心搜查。我就是去,也不過再重複一遍那些套話罷了。”
杜尚書算是明白他家那不成器的東西為什麽跟這位殿下投緣了,簡直都是不會好好說話的那類人哪。
話說三殿下以往風評好的時候可不這樣,這是犯什麽病了。
杜尚書好聲好氣的把穆安之送出去,穆安之倒也沒故意耽擱,騎馬進宮。
穆宣帝身邊只有太子相伴,太子正俯下身聽穆宣帝說些什麽,此時見到穆安之進來,穆宣帝就有些惱怒,“朕還當你不進宮了呢。”
“小杜傷得不輕,半條命都沒了。衙門那邊安排好,我看黎尚書要進宮就沒着來,就我去瞧了瞧小杜。”穆安之沒有半點誠惶誠恐,說到杜長史的傷勢,忍不住有一些擔憂。
“傷的這麽厲害?”
“十幾處刀傷。胸前一道見了骨頭。”穆安之見邊上有張椅子,他就過去坐了。
太子道,“禦醫去瞧了吧?”
“我把章太醫叫過去看了看,開了藥,我讓他在家好好養着,先別着急差事的事。”他左右看了看,“有茶沒給我一盞,折騰一大早上,連口水都沒喝。”
穆宣帝揮揮手,內侍端上茶,見穆安之兩口,就喝了一盞茶,知他是真的渴了。穆宣帝等待的不悅,稍稍消減一些下去,“你讓黎尚書進宮,可這回傷的還是你的屬官,死的是與周家案相關的人,你比旁人清楚。”
穆宣帝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還請陛下與太子暫為保密,那位周家管事的身份有些蹊跷。原不過是試探,杜長史在審訊時察覺有異,周家自雲貴私販來的玉石,在帝都出手時,找到幾個接手的商家,背景都頗為巧妙。一位是何家,這是陛下的親姨媽。一位是黎家,就是黎尚書的族人。彼時就是周老豚,他也沒有這樣的見識,這些牽橋搭線的事,都是這位宋管事做的。”
“再往深裏查,雖有父母來歷,但家族已無人口,漂泊逃難來的帝都。論學問見識,他一見杜長史,就能嗅出杜長史常用龍涎香,再細審問,一味香的香譜說的分毫不差。”穆安之道,“他只是周家尋常一個管事。不是我說話刻薄,周家上上下下怕也沒人有這樣的本事。”
“他不肯招出來歷,我們索性将計就計,用離間之法,施恩他的家人,平時也親近此人,不過是給外人看。在刑部大牢時,他就受過五六遭的刺殺,試問若尋常管事,誰人會來殺他?”
“這回是想借他釣魚,周邊安排了十幾個侍衛,沒想到來的刺客如此厲害,杜長史都險些出事。”穆安之道,“是我疏忽了。”
時近中午,陽光熾烈銳利,冰盆中的冰開始融化,帶來一絲果香的清涼。
穆宣帝與太子的神色都非常嚴重,穆安之說得最簡單,可這件事卻又是極不簡單。
“現在如何了?”穆宣帝繼續問。
“剛剛在杜長史家裏見到杜尚書,倒是很巧知道了些狀況。”
穆安之沒什麽隐瞞,直接就說了。太子道,“杜尚書一向穩健,鮮少說無把握之話。這次将自己舊時的一些猜測都說出來了,可見也是心焦杜長使遇刺之事。”
“親兄弟嘛,怎麽能不急。”穆安之随口道。
太子笑了笑,“三弟這話是。”
穆安之登時惡心的不輕。
看他一副要吐的模樣,太子又是一笑,轉而道,“還有一件事,想來三弟也想到了。刺客身份必要隐匿為上,包括一些江湖上的人,他們時常幹些不得見光的事,對身份名字多有隐藏。就如同杜尚書所說的那個玄隐閣,如果不是刺客當時叫破彼此的名字。尋香、追風、狂刀,怕此時仍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名頭。”
“觀其所為。既有弓箭,必然有一定規模。太平大街刺殺,除了那位管事,不論是三弟安排的市委還是周邊的百姓,都是有傷無死。”
“這說明第一,他們不是亡命徒。第二,訓練有素,殺人容易,傷而不死卻難。第三,這樣訓練有素的刺客不應該犯這種低級的失誤。叫破名字無異于暴露身份。”
太子望着穆安之的眼睛道,“三弟以為呢?”
“其實還有一事我也始終想不通,像宋管是這樣重要的人,那邊一旦懷疑他可能投靠官府,不惜派出絕頂刺客,哪怕刺殺朝廷官員也要将他斬于刀下,要他性命。可既是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在周家蹉跎這些年呢?”穆安之眉頭微擰,指尖不自覺的繞着玉佩下的流蘇墜子,“我把周家翻來覆去審了個通透,也沒看出周家有這樣的重要。”
太子也不禁皺起眉毛,是啊,便是太子看來周家也不過是仗着南安侯府的粗鄙暴發之家。
觀周家這些年的作為,但凡有些見識的人都能知道,這家人難付大事。
太子雙眸突然一亮,“也不一定。別忘了周老爺先前所任職司。”
“運糧使?”穆安之琢磨着,“他任上的明賬暗賬,悉數帶回刑部,專人核算,也就是新糧換陳糧,精糧換粗糧的一些事兒。亦或運糧船中夾帶一些私貨匿稅。”
穆宣帝冷聲道,“再審周家,重審!”
“父皇,通州碼頭轉運司是不是在增派些人手。”太子道,“未嘗沒有以周家作幌子,私下運作的可能。”
穆宣帝問穆安之,“小寶他們有什麽消息傳回來沒?”
“他們在查與周家相關的賬目,平日間的生意往來,錢莊裏的銀款流動。”
“糧商。”穆宣帝道,“重點查糧商,銀莊。世上的事,只要做了,必有痕跡留下。”
“是。”穆安之點頭應下。
穆宣帝同太子道,“讓侍诏廳拟旨,令通州轉運司何齡徹查通州碼頭匿稅一事!”
“是。”
穆宣帝交代一番便令太子與穆安之退下了。
兩人一并出了禦書房,太子那張俊美的臉罕見的出現一抹憂慮。
穆安之瞥着太子那愁眉苦臉的小樣兒,心裏竟有些幸災樂禍,心說,要是能把這家夥愁死也算為民除害。。
太子疑惑的看了看走在長廊裏側的穆安之,擡腳快走兩步挪到裏側去了。
穆安之瞅瞅外側的陽光,也快走兩步,就要越過太子,太子突然伸出腳,穆安之險被他絆個跟頭。擡腳就往太子的腳上踩去,太子一笑,旋身收腳上前,又占了前頭裏側的位置。
穆安之問他,“你是不是還要打一架?”
太子笑,“你是不是看我發愁特暢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