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婁清聽到了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看到燈光之外走來的闫禹。
婁清愣了一下,然後連忙想要站起來讓位。
闫禹擡手做了個停的手勢,“不用,坐吧。”
婁清頓了下,然後聽話地重新坐下。
闫禹走過來,橘黃的燈光點亮了他的模樣——他似乎忙到了現在,白天會見木源城官方的禮服還沒有換下,只是脫掉了外套,白色襯衣卷到了手肘,露出的手臂宛如線條流暢的機械臂。
闫禹沒有坐那張正常尺寸的椅子,而是直接在地板上盤膝坐下,粗長的尾巴繞着他的身側盤成個圓弧。
這個樣子,他的視線剛好跟婁清平齊。
“喝嗎?”
闫禹朝婁清伸出手,手裏是一罐熱飲。給婁清的這罐是牛奶,他自己拿着的是咖啡。
“謝謝。”
婁清接過飲料,沒打開,有些莫名的緊張。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闫禹,清醒狀态下看闫禹的樣子,的确不能昧着良心說他和普通人一樣。但婁清發現自己也的确是一點都不害怕。
相反的,心裏還生出了許多的親近感。
是因為那個氣息嗎?
婁清心裏想着,卻忽然反應過來——這回怎麽沒聞到那個氣息了?
婁清微訝,不動聲色地在空中嗅了嗅,的确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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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清微弱的動作并沒逃過闫禹的眼睛,他見狀不由遲疑地低頭看了眼自己——今天的行程非常密集,還有德源卡的事情等他處理,一直忙到現在,他還沒來得及洗澡。
雖然說甲殼異化影響,他不太容易出汗,但……
闫禹問:“是我身上有什麽味道嗎?”
婁清回神,頓時尴尬一笑:“啊,沒有。我只是……”
之前聞你挺香的。
婁清掐斷了這個話題,問道:“陛下是來找我嗎?”
闫禹聞言也肅穆了神色,直視着婁清,誠摯說道:“是。我是來跟你說清楚,雖然和親是我指名,但我不會對你做什麽。我向你承諾,你在德源卡享有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願意的事,沒有人能夠強迫你去做。”
婁清很意外,但一想,也不是那麽意外——他從見到闫禹開始就對他沒有任何惡感,加上剛才那個飛船的新聞,又對小太子記憶中德源卡的初印象改觀。他已經差不多明白德源卡跟聯盟到底是怎樣的掣肘關系。
婁清捏着飲料罐的手放松下來,笑了下:“我相信陛下的承諾。”
闫禹的眼神從肅穆變得溫和:“謝謝。如果你關于德源卡,或者關于我們的關系有什麽不放心的,現在就可以問我。能回答的我一定誠實回答。”
是個正經、誠摯的人。
婁清在心裏這樣對闫禹評價道,臉上的笑容越發真切。
“那我就不客氣了。”婁清一開口就直指問題中心,“陛下為什麽會頻繁對聯盟提出和親要求呢?你看上去不是那樣的人。”
闫禹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或者說他就是為此過來的。
“我從未要求過和親,但對方提出的和親,我也無法拒絕。德源卡誕生于災難和戰争,經歷了長期的內亂,還因為大氣層異變,被動性與外界隔絕了173年。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消磨着德源卡的生命力,等到大氣層異變消失,重新與外界恢複聯絡的時候,德源卡的各個方面發展都嚴重滞後。
我們唯一能拿上談判桌的,只有對抗太空蟲獸的技術。但太空蟲獸的活動範圍是有限的,以德源卡為中心,75光年為半徑的區域,其中包含了七顆居住星球,只有兩顆屬于聯盟——聯盟10個常任理事國,沒有一個在這兩顆星球上。
因此,即使有可以壟斷的技術,但談判交換來的也都是聯盟淘汰的技術。而和親帶來的利益,比談判的結果要好很多。”
關于太空蟲獸活動範圍的事情,婁清沒有在網上看到過——實際上,聯盟人都覺得太空蟲獸下一秒就會出現在他們家門口。
婁清:“所以和親是交易?”
“對。第一個提出和親的國家,來自七顆星球裏不屬于聯盟的五分之一。和親的條件是我們要常年駐兵在他們那裏,而他們會以‘親家’名義,長線供應我們一定量的技術和物資支持。駐兵的效果非常明顯,那顆星球一年內就避免了數百億卡瑪的損失。然後其他星球和國家也都開始效仿。
最後那兩顆聯盟的星球也說服了議會,開始跟德源卡和親。但聯盟對此非常不滿,于是就對外宣稱這些和親都是我要求的,在輿論上對德源卡進行制裁。”
人言可畏,話語權對一個國家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作為前薩維馬索儲君的婁清,完全可以理解闫禹在輿論上的無力感。
“那和親的那些人呢?我看網上說的,病死了兩個、逃跑了三個、失蹤了五個,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但并不是我做的。和親對象代表着交易方,我給予他們合理的自由和尊重,并且在一定時間後放他們回家,這在和親之初就說好的,和親過來的人也都是自願的。但發生了一件事,導致後來的和親變了質。”
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闫禹嘴角柔和的弧度又繃成了一條直線。
“第五個和親對象,到了時間後我默許她回了家,但是回家後她卻死了,并且她家裏人聲稱是我虐殺了她,聯盟也因此強烈譴責我——可是他們新聞上放的遺照,根本不是那個和親對象。”
婁清記得這個新聞,皺眉,“就沒人發現?”
闫禹搖頭,“她嫁過來的時候戴着面紗,和親前後都沒曝光過容貌,那具屍體是別人的,但是有她的家人和聯盟官方作證,沒人相信我們的話。”
這就是話語權的可怕了。
婁清感同身受,然後忽然記起什麽來,“所以你這次才會特意取下我的面具?”
闫禹承認了:“對。你在聯盟很有名,但之前一直戴着面具沒露過面,所以如果你也那樣‘死’了,聯盟可能會順勢對德源卡開戰。——聽到你自殺的消息的時候,我已經通知德源卡進入戰備模式了。”
“開戰。”
婁清詫異,但一想也不是不可能——雖然戰争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說都是不利的,更何況德源卡不僅是一個國家,它還是一整顆星球。但德源卡擁有的壟斷對蟲獸技術,以及它的新能源系統,足以讓聯盟動心。
婁清順着這話問了一句:“如果真的開戰,德源卡有把握贏嗎?”
闫禹莫名扯了下嘴角,那是一個不乏譏諷的笑容。
“贏不了,但聯盟的損失也将會比他們想象的要大——新能源或許他們可以獲得,但對蟲獸的技術他們永遠拿不到。
我不希望有開戰的一天,德源卡好不容易迎來了如今的和平,我不希望它再次陷入戰亂。但聯盟卻在為此籌備,他們研發的新型機甲對太空蟲獸已經有一定作用,假以時日,他們就不再需要德源卡這顆‘守衛星’。”
婁清心裏一跳,知道這簡單的一句話裏有着巨大的秘密,但他不會、也不适合去探究。
婁清把話題拉回來,“所以從這個詐死的和親對象後,發生了什麽?”
“很多國家相信聯盟,或者說他們一直擔心和親的人會被我……”闫禹咽下那些字眼,繼續說道,“和親雖然沒有停止,但和親對象卻不再全是自願的了。這些人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他們,所以我在把他們帶回來後,會把他們集中放在一個地方,等一個月後再送回去。等不了一個月的,或逃跑、或想偷竊新能源機密,慢慢的就積累成了你知道的那十個人。”
“但你不一樣。你是我唯一指名的和親對象。”
婁清的心裏驀然漏了一拍,但理智還在,帶着笑意問道:“因為我拿得出三臺JC24醫療艙的嫁妝?”
闫禹也笑了一下:“對。雖然其中兩臺是聯盟承諾的,但JC24在聯盟也只有一百臺,能用它做嫁妝的,只會是薩維馬索。但我沒想到你會因為害怕我而自殺,非常抱歉。”
闫禹微微低下了頭,是真的對婁清心存愧疚。
婁清的心情複雜,他一半理智覺得跟闫禹相處很愉快,一半感性正瘋狂生長着莫名其妙的遺憾,仿佛還能聽到一個聲音,就只是為了醫療艙啊。
婁清摁住自己古怪的心情,看着低頭的闫禹,說道:“我現在不怕了。”
他無法替小太子說“沒關系”,但可以表達他自己的态度。
闫禹擡頭,忽然笑了——不是微微勾起嘴唇的笑,而是放下防備、親近的笑容,“嗯,在第一次見到我的人裏,你的确是最不怕我的。”
婁清看着闫禹的笑,腦袋裏“轟”的一聲炸開了禮花。
闫禹是個非常正經、肅穆的人,有着王室的貴氣和矜持,一舉一動都在诠釋着克制和禮節。這樣一個沒什麽“人氣兒”的人,忽然綻放的笑容。
不亞于荒漠之中綻放出的一叢玫瑰。
婁清在這樣的笑容裏,心跳失速。
他想,他大概一見鐘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