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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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服荊靳是一回事,怎麽保下墨陽,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溫微服行走在墨陽主街,青煜軍指揮有序,幫着父老鄉親搬運行李,短短兩日,幾乎所有的墨陽城民都撤出了內城。
走過主街,剛要右轉,忽有一女子撞上來。女子身形柔弱,欲要摔倒,被李溫扶住。
“對不起。”李溫扶起女子,“姑娘有沒有摔傷?”
女子有些害怕,羞澀的推開李溫,快速跑去了院中。
李溫撿起地上姑娘丢下的手帕,上面繡着惹人的桃花瓣。
他一直在等武林盟的消息,上次謝今朝與他暗示身份,之後再也沒有蹤影,他深知潛伏不易,而且潛伏在離魂塔之主的身邊,危機四伏。
他沒有向任何人說謝今朝是隐盟的事,謝今朝一定會主動接觸他。
武林盟,在很久以前,是李家皇族的一位王爺在江湖設立的組織,管理散亂的江湖人,引導他們為朝廷所用。傳了幾百年,武林盟的每一位大當家,或多或少都與大渝皇族有點兒血緣關系。
蕭遵義是個例外,他因為摯友臨死前的托付,才當上了武林盟的大當家。
李溫知道,那個離魂塔文弱的陰月護法,此時比他更加着急。
回到府上,他用藥水沾濕手帕,手帕上顯出字跡,李溫眉頭皺起,半晌,他露出細微苦笑,把手帕扔進了身邊的火堆中。
火苗燃燒,如火紅的明鏡,刺眼絢麗,恍如神明降臨。
“雪雁,”李溫低聲吩咐,“走一趟離魂塔,給尊主娘娘捎一句話。秋露霧寒,可記得景央西城鐘樓上的一醉解千愁?我請她來荊府飲酒,如果她肯賞光前來,她想知道的事,我便會說給她聽。”
雪雁跟着李溫這麽久,少見李溫表情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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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林玉凰聽光明護法的回報,有個聲稱太子親随少年,傳他家主子的邀請。
李溫在墨陽住的地方是荊府,東林玉凰跟随荊靳到墨陽時,住過一段時間。
她不懼李溫身邊的高手,也不怕李溫設陷阱,這幾個月她重回離魂塔地宮,參詳祖先記載的武功秘籍,武功更上一層,所有人一起上,也不是她的對手。
“他這算是向我們試好?”光明護法捉摸不透李溫的意思。
“荊靳與墨陽城,他到底還是選了墨陽。”
“他不會認輸。”
段緋與光明護法并不了解李溫,李溫曾經掉落到最低谷,從與你沼澤中攀爬起來,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放棄。
東林玉凰心有決斷,既然李溫敢請,她便敢去。
“你不是想見識墨陽城防嗎?此次,你與我同去。”東林玉凰指着謝今朝,謝今朝受寵若驚,忙點頭稱謝。
他此前三番五次提起,青煜軍乃大渝英偉男兒,北疆城防更是鬼斧神工,他很想見識一下其中利害。
東林玉凰雖然不知道謝今朝為何會如此想,但還是盡可能的滿足他的願望。
夜黑風高,李溫月下擺酒,紫紅裙潸然而落。
謝今朝被東林玉凰單手攜着,也做了一回飛檐走壁的梁上君子。
李溫府上空空,侍衛丫鬟撤的一幹二淨,但東林玉凰卻察覺不遠處隐藏着一股殺氣。
“請。”李溫笑的懶散,似乎又回去了那個惹是生非的二皇子。
東林玉凰與謝今朝落座。
李溫親自斟酒,“謝尊主娘娘賞光。”
“不敢勞煩太子大駕。”謝今朝接過酒壺。
“荊靳人在何處?”
李溫端着酒杯,自顧自的說,“這杯,我代荊将軍,與尊主娘娘謝罪。”
東林玉凰摔碎了酒杯,“他毀我離魂塔,傷我部下,不是一杯酒能謝罪的。”
李溫又拿了個空的,站起來倒滿後說,“我知道,所以我準備了足夠的酒,一杯不行就兩杯,兩杯不行就三杯……直到尊主娘娘喝了酒,聽聽荊将軍與離魂塔為敵的緣由。”
東林玉凰欲要再摔,謝今朝忽然起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尊主不妨聽聽。”
東林玉凰給了他一個多管閑事的表情。
李溫微笑謝過。
他從荊靳的妹妹荊長歌開始講起,東林玉凰沉默的聽着,原來荊長歌真有其人,原來荊靳真有一個二妹妹。
他的二妹妹死在離魂塔。
所以他恨上了布置迷霧法陣的自己。
她有剎那的茫然,無數荊長歌的記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荊靳對她的照顧不似作僞,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那時候荊靳的眼睛裏,隐約有不忍之色,或許那時候荊靳也在猶豫,該不該把這份欺騙繼續下去。
她端起酒杯,這酒她喝了,便是饒恕荊靳,忽然,謝今朝扶着桌子,劇烈的咳嗦。
“是你……你竟然下毒?”東林玉凰抱住謝今朝,雪白長袖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
李溫站着不動,強掩內心的震驚,他其實并不知道謝今朝要做什麽。
手帕上,寫着讓他請東林玉凰到荊府喝酒。一來因為荊靳,二來,李溫相邀,東林玉凰勢必會來。東林玉凰對李溫始終有愧疚,雖然嘴上不說,但當年因為她任性拿走雙鶴鼎,才導致柴家一門被誅九族。
原諒李溫對荊長歌所做的一切,便是最好的證明。
一切如謝今朝預料,東林玉凰帶他一起來荊府。
謝今朝咳出一口血,這毒是致命之毒,解毒唯有一種方法……
東林玉凰她大驚失措,這種毒藥,她只見過一次,是當年蕭遵義初來乍到闖她鳳凰山時,與畫夜毒醫夜無情鬥法時拿出來用過的。
她忙運功,可她發現,謝今朝的身體猶如一個無敵洞穴,她輸進去的內力非但沒有幫他把毒血逼出來,反而加快了毒血的擴散。
“解藥!”東林玉凰飛身撲向李溫,血紅指甲掐上了李溫的脖子。
謝今朝拼命的掙紮,捂住胸口扶着牆壁起身,艱難的向前挪動,“不關……不關他的事。”
李溫喘不上氣,生死之間,他猛然明白了謝今朝的意圖,他的毒對付不了百毒不侵的東林玉凰,但他一個孱弱公子,必能受其所制。
李溫并不知道東林玉凰與謝今朝之間有過什麽,但謝今朝給他一分可能,他便要嘗試。
“用荊靳的命,換解藥!”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容,掩飾住眼裏的失落,到底還是走出這一步,他與東林玉凰最後一絲情分,也被他親手斬斷了。
東林玉凰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她當年承諾蕭遵義,不殺蕭逆,便是做到了不親自動手,只派離魂塔衆人追捕。
李溫被東林玉凰狠狠的甩到地上。
“我可以殺了你!”東林玉凰恨極,“你為何要攔着我!荊靳對我做過什麽,你難道不清楚嗎?他毀了我的一切,他騙我也騙了你,你為何要護着他,為什麽與我做對!你與我講這些做什麽!我東林玉凰堂堂西域魔尊,會被你三言兩語糊弄嗎!”
“吞并北靖國,三國一統,荊靳必不可少。”李溫喘息着,“大渝需要他,百姓需要他,即使他再錯,我也要護着他的。”
他一揮手下,十幾個黑衣人從四面八方跳下,直接撲向東林玉凰。
東林玉凰早知李溫有備而來,剛剛的殺氣盡管被刻意掩飾,卻瞞不過東林玉凰。
憤怒當頭,她渾身散發出的內勁沖散了黑衣人的陣勢,她沒心情與這些蝼蟻玩過家家,氣刀飛散,貫穿了所有人的咽喉。
“解藥。”東林玉凰蹲下,猛然抽出李溫掉落在地的佩劍,指着匍匐在地的高貴太子,“給你最後的機會。”
“你許諾不傷荊靳,我便給你解藥。”李溫閉上眼睛,即使他死了,東林玉凰出不去這裏,四面八方都埋着□□。
謝今朝有他的謀局,他也有他的防患。東林玉凰是血肉之軀,無敵神功也奈何不了□□的威力。
“世上沒人能逼迫我。”東林玉凰手中的劍,毫不猶豫的刺向前方。
她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一忍再忍,說服自己放棄殺了這個對不起自己無數次的人呢!
“尊主……不要……”
東林玉凰的手顫抖。
“你……”
李溫抱住身前緩緩倒下的人,謝今朝竟然趁着他們對峙的時候,緩緩挪到東林玉凰的身後,在東林玉凰刺出一劍的時候,忽然沖上來,為他擋下那一劍。劍,一點一點的,紮入胸膛,穿過脊背。
“你到底想做什麽!”李溫一手握住劍柄,卻不敢拔下來,“解藥呢!你的解藥呢!你會死的知不知道!”
東林玉凰完全呆住。
李溫與謝今朝,是認識的。
中毒,也是故意的嗎?
她連連後退,一掌推出,李溫被震得暈了過去,謝今朝整個人被掌風帶了過來。
“尊主……”
“你背叛我!”東林玉凰欲要拔劍,劍的位置正卡在心脈異端,他中的毒,即使有解藥,也必須通過心脈異端傳送,拔出了劍,謝今朝神仙難救。
卻看見謝今朝眼裏的如釋重負。
謝今朝在她身邊不算太久,他為人間絕色,眼裏永遠溫柔如水,對她的感情不似作僞。
她的手停滞在半空。
這雙眼睛……華江江畔,那個人……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也是這般……如釋重負……
“尊主,”謝今朝眼神迷離,神識潰散,咽喉中含糊出現兩個字,“長歌……長歌,我終于……找到你了……”
東林玉凰摸上謝今朝的臉,“你找我?你我見面,是你算計的嗎?”
謝今朝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他從沒有離着荊長歌如此近,荊長歌也沒有如此溫柔的摸過他的臉,“長歌,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一直想告訴你,可又怕你,知道後,再不理我……”
長歌。
世上曾如此叫她的人,她十個手指頭能數的過來。
可他,絕不會背叛自己,絕不會想要幫着李溫殺自己,絕不會……
“長歌說過,她在烏蘇河畔,親手栽下西境守護之樹,她向烏蘇河神許下承諾,要大渝江山穩定,四海青平……”
“住口!”東林玉凰的腦海裏,閃着一幕幕過往,她如太子府,說她要嫁給英偉男兒,她親口拒絕了與太子的婚姻,她與李行說,她是荊家的姑娘,生是青煜人,死是青煜鬼,她與河神承諾守護大渝西北疆土。
“李行……”東林玉凰難以相信,怎麽可能,李行已經死了,掉到湍急的江水中,她四處都找不到他的屍體。匕首紮進他的心窩,他的眼神渙散,毫無生氣!
可剛剛他所說的話,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會與她說這樣的話!
“假的,假的,你不是李行,李行他已經死了!”
“對不起,”謝今朝呢喃着,虛弱的發音,“長歌,對不起,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長歌親手毀掉自己的夢想……我想……給長歌一個青平的天下……”
他還想,給長歌幸福。
可惜,到頭來,還是走上了這一步。
那日他落入江中,已沒有氣息。可第二天,他竟然感覺嘴角濕潤,手臂有細微的力氣。睜開眼,不是閻王殿,而是一處山間小屋。
“嗯,不錯,很好,活了。”床邊的人試了試他的脈搏。
他肺腔進水,不能發音,想要問無數問題,卻只能聽那人說話。
“插在你胸口那把匕首,我很喜歡,我□□,順便救你而已,匕首全當做診金。”
他努力搖頭。
“信不信我再把它插回去!”
他依舊搖頭,匕首是長歌送他的生辰禮物。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敢跟我讨價還價的将死之人,你很有意思,對我夜無情的胃口。”
對方不知是什麽邏輯,最終還是救了他的性命。
他聽過無情山莊醫死人醫的大名,沒想到自己竟能大難不死,得神醫之助。
他跌入江中,被暗流沖撞上礁石,臉上有一道巨大的口子,夜無情左看右看覺得不舒服,于是沒有問過病人的意見,給他換了一張臉。
“這張臉的原名叫謝今朝,是個青樓賣唱的,死了之後屍體被仍在亂墳崗,我路過覺得好看,便把他的面皮拔下來,真巧在你身上用上。”
李行能說什麽呢?唯有自認倒黴,頂着這張絕世傾城離着英偉男兒十萬八千裏的臉。
他改名謝今朝,來到三不知酒樓。
迎他的,是隐盟盟主。世上唯有他與父皇兩人知道,三不知酒樓,為武林盟的隐盟總壇。
他拿出天山令,衆人匍匐跪拜大當家。
武林盟前任大當家蕭遵義死後,由二當家代管,曾經的信物逍遙寶劍跟随蕭逆而消失在世上,于是武林盟便選出了新的信物,便是天山令。
皇上流放了李行,也給了他一條活路,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即使一半留着朱家的血,他也做不到蕭太後那般絕情,讓孩子在清苦皇陵孤獨終老。
武林盟,能護他一世安穩。
他傷好之後,便四處打聽尋找荊長歌,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隐盟回報,有個渾渾噩噩的姑娘在稻田裏喝酒,他終于與荊長歌重逢。
他幾次想說自己是誰,又想先治好荊長歌的頭疼毛病,他找來救了自己性命的夜無情,誰知道……
一碗藥,荊長歌成了西域魔女。
荊長歌是離魂塔之主,他是武林盟的大當家,陰差陽錯,他們好不容易能回到起點,卻站在了兩個勢同水火的陣營。
十四年前,武林盟入侵鳳凰山,荊長歌定是要報此仇恨的。
還有荊靳……他那時候便知道,一直以來,荊靳騙了長歌,騙了他們。
于是,謝今朝放棄了說出自己身份的想法,跟着東林玉凰一路到西北。他看盡東林玉凰行事所為,與曾經的荊長歌千差萬別。她不承認自己是荊長歌,但他總能在夜深人靜時見她獨酌,恍然有荊長歌的影子。
她打敗了無憂宮的主人,找回了曾經的部下,奪回了屬于她的離魂塔。
之後,便是瘋狂的複仇。
先是荊靳,之後,便是他武林盟。
謝今朝勸了再勸,可東林玉凰鐵了心思,甚至在與李溫數次碰壁後,選擇了水淹墨陽城這般絕烈的法門。
他怎能眼睜睜的看着大渝北防重鎮成為廢墟?
他第一次動了隐盟網,與李溫做了交易,李溫請酒,把東林玉凰引出離魂塔。
端酒壺時候,在酒中下毒。
他賭東林玉凰腦海中荊長歌的義氣,荊長歌對李行的愧疚。
他好像……賭贏了。
四面仿佛絢爛的煙火,在為他與東林玉凰的重逢歡迎。
方才倒地的黑衣人,其中一人并沒有斷氣,他艱難起身,在火花中找尋主上,李溫暈着,□□按照他事先安排的時機爆炸了。
黑衣人扯下黑布,雪雁是也,他背着李溫,按下牆門機關。
爆炸聲此起彼伏,幾根立柱轟然倒塌,屋頂整塊掉下來。
“你為何不告訴我!李行,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東林玉凰擁住謝今朝,她想到定是夜無情救他時候為他換了臉,她這個神醫屬下,給她擺了個大烏龍,“我說話算數,我嫁給你,做你的妻子,陰曹地府,我們一起走。”
李溫為她精心布置的牢籠,四面密封,她縱然輕功蓋世,也不可能在這般情形下,帶着重傷的謝今朝,安然無事的逃走。
索性,便死在這裏吧。
謝今朝勸他不殺荊靳,她不會理會,可李行,有不能殺荊靳的理由。
李行懇求她,甚至用生命脅迫她,她手中的殺人之劍,已然頓挫,化成粉末。
她喜歡李行嗎?
喜歡。
時至今日,她終于深切的感受到心裏的痛苦,甚至比蕭遵義死時還要痛苦。荊長歌喜歡過的人,是李溫,而她東林玉凰,在落魄之時遇見一個為她遮傘的貌美公子,三不知酒樓為她端茶送藥的溫和老板,一路陪她回到西域的家,把她當成女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尊主,想要一輩子用另一個身份伴在她身邊的謝今朝。
漫天火光燒盡墨陽荊府。朝陽初生,墨陽城門大開,百姓歡呼,躲過了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