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趕時間

王結香站在老宅的客廳, 正前方的那座老鐘準點報時。

“铛——铛——”

一共響了七聲。

時間被撥回夕陽未落的傍晚七點。

王結香出門牽車,騎向上個周目探索出的, 通往第二中學的路。

她身上的汗沒了, 衣服不黏了,可是疲憊的狀态絲毫沒有消除。

去殷顯的學校要經歷好幾段上坡, 風吹過她的臉頰,四周明明這麽空曠,進入胸腔的空氣卻稀薄得可憐。

王結香用嘴呼吸, 目視前方。

耳朵能聽見自己踩腳踏板的聲音,咚咚的心跳聲,以及一下下賣力的呼吸聲。

來得及嗎?她在心裏計算。

七點出門,沒走錯路,從家去報刊不遠的, 算五分鐘。

報刊到學校, 十五分鐘, 七點二十差不多能到學校。

保安帶殷顯出來,七點半從學校出發,到醫院八點左右。

第一周目, 護工回家,她去敲門, 那時候幾點?

當時護工看了鐘, 她說殷顯過會兒回家。

晚自習下課是八點半,走路回家比她騎車慢一倍,他回家要九點多。所以, 護工大約九點到家,那再往前推算,姥爺的去世時間是在八點出頭,不到八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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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太緊了。

她推測的還是最晚的去世時間,姥爺可能走得更早。

這麽一來,只要路上稍微有點事耽擱,殷顯就沒辦法見他姥爺最後一面。

自行車已經被王結香踩到速度的極限。

下坡她也在狂踩,完全不剎車。夕陽的光一點點褪去,她被光線追趕着,汗冒出來,重新打濕她的後背。

抵達二中的保安亭,王結香跳下車,大力敲窗。

“我是初三一班殷顯的家人。家裏老人重病快過世了,請你幫我喊殷顯,我要帶他走。”

頭上的汗一層層往外湧,她一口氣說完整段話,汗珠從額頭滴到下巴。

保安呆呆地看着她,王結香反應過來:“哦對,你還要假條,我現在寫給你。你去叫人,求你快點。”

太陽默默地離開陸地,取代它的月亮和星星挂上天幕。

街道亮起路燈,背着書包的殷顯出現。

王結香拿着保安亭裏的紙巾擦汗,遠遠看見他,招手讓他來。

她的小少年仍舊對她一臉生疏。

王結香知道他的第一句要說什麽,沒等他問,先一步回答:“我是你遠房姐姐,姥爺不行了,我載你去醫院。”

不必多說別的了。

她騎上自行車,他走過來,靜靜地坐到後座。

“你抱着我的腰。”

殷顯沒有立即照做。

“你乖,這樣我騎得穩。”

她踩起腳踏,兩只細細白白的手臂環上她的腰。

累。

真的累。

腳好像不是自己的,由酸脹到疼痛,而後失去知覺。

大腿像兩根煮過的面條,使着勁,它們依舊軟趴趴的。踩呀踩,軟軟的雙腿随時要融化,垂落地面,被攪進車轱辘。

騎向醫院,一路上,殷顯和王結香沒有對話。

她直接把車騎至門診大廳的大門口。

從自行車座椅爬下來,王結香腿一歪,跌坐在地。

殷顯伸手扶她,被她一并帶摔。

“姐姐……”

“我能再堅持一下,”她上氣不接下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仿佛拎起一袋沉沉的水泥:“走,我們一起。”

門診大廳,沒有出現殷顯的媽媽。

這是好消息……

殷顯姥爺住呼吸科,三樓。

王結香眼冒金星地杵着殷顯,一邊爬樓梯,一邊捶着胸,劇烈咳嗽。

到達病區,護士站靜悄悄的,一個值班的人都沒有。

稍微緩過勁的王結香,咽了咽口水,望向殷顯。

他盯着空空的走廊,表情猶疑:“姥爺在這兒嗎?”

現實中,殷顯沒有見到姥爺的最後一面。

可這兒不是現實,他的精神世界,他相信的就是合理的。

所以……

“在的。”王結香說。

她朝他伸出手。

他的四歲,有甩不掉的壞人。

“跑啊,殷顯。”她拽過小娃娃的手,他們一起跑。

他的八歲,沒有要好的朋友。

“走,跟我走。”擋住他的練習冊,她強硬地和他十指相扣。

十五歲的殷顯,同樣地選擇相信面前的人,将手放進她手中。

他們雙手緊握。

王結香打開臨近的一間病房。

像奇跡,像有魔法……

病房中出現了聲音。

門內,站着護工、殷顯的媽媽,病床上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穿着藍白色病號服,聽見開門聲,渾濁的眼球轉向門口。

身旁的小少年走到他的床邊。

老人對他笑了下,笑容輕輕的。

殷顯的眼眶中盈滿淚水。

他頂着紅紅的鼻子,也輕輕地朝姥爺笑。

木宅子,殷顯的床頭櫃,擺着一張他和姥爺的合照。

兩人面朝鏡頭,老人笑得開懷,小孩有和他相似的笑眼,露出小虎牙,笑容天真燦爛。

王結香長舒一口氣,退到門外。

在走廊,她找了張椅子坐下。

騎了幾小時自行車,好不容易有地方能歇一歇。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背靠牆壁,想着眯一會兒。

四肢乏力,腦袋像灌了鉛歪向一邊,她的呼吸變得均勻。

耳邊傳來誰的聲音。

“肥肥。”

睡意将她牢牢地粘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最笨的肥肥。”

嘴巴在動,睫毛被淚水濕潤,王結香也不懂她想講些什麽。

那人真讨厭,讨厭極了。

她心裏委屈。

他對她好差,罵她笨、豬腦子、濫好人,罵得可難聽了。

他總是這麽兇,語氣冷冰冰。

她已經很委屈啦。

要被他抱一抱,哄一哄,要躲他懷裏才不難受。

很想他。

其實每天都想的。

“不分手好不好?”

她嬌嬌地小聲嘟囔。

“我以後不笨了。”

……

再醒來,是殷顯把她叫醒。

“姐姐?”他晃着她的手臂。

王結香擡起昏沉的眼皮,太陽好大。

睡前不是在醫院走廊的椅子嗎?

現在……

頭頂有一棵大樹,她坐在樹下的長椅。

低頭,她原本的衣服變成了一條黑色長裙。而殷顯的服裝也不一樣了,他同樣是一身的黑。

“我們,在哪?”

王結香覺沒醒,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一臉的傻。

“殡儀館,”少年嘆了口氣,看向人群:“今天姥爺火化。”

靈堂外圍了一圈人,皆是黑色着裝。

“全是你……全是我們親戚?”

殷顯點頭。

他的親戚,幾乎全是背景人。

殷顯不認得他們,他們不認得殷顯。

背景人們擠作一堆,熱鬧地互相寒暄。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從主廳出來,朝外面喊了聲:“時間到了,主要的親屬進來。”

王結香拍了拍殷顯的肩:“你去吧。”

他站起來,她跟他的後邊,融入了靈堂外的其他背景人,假裝他的親戚。

主廳的正中擺了個紙館。

殷顯和他媽媽,還有幾個舅舅姨媽圍着紙館跪拜。

工作人員在他們儀式結束後,往紙館中淋了點東西。

“淋的什麽啊?”有人問。

“油。” 工作人員答。

紙館被蓋上,推進焚化爐。

“吭——”一聲沉沉的下落聲。

親戚們好像這才意識到死亡的降臨,人群中有了幾聲啜泣。

主廳中的哭聲最是響亮。

沒哭的殷顯是不折不扣的異類,他面無表情地、定定地站在角落,側臉看上去太冷靜。

哭的人們淚眼朦胧地安慰着彼此。

他朝王結香投來視線。

她正看他,兩人目光對上。

殷顯出來找她。

“餓了嗎?”王結香問他。

他搖頭。

“哦,”她說:“我餓了,那你請我吃飯吧。”

殡儀館附近沒吃的。

他們走來走去,只找到一家小賣部,賣些簡單的烤丸子烤香腸茶葉蛋。

殷顯翻了翻兜,零零碎碎湊出五塊錢。

“怎麽又是五塊?”

王結香嘴上嫌棄,毫不手軟地奪走了全部的錢。

她要了五串的烤丸子,和殷顯坐到之前樹下的長椅。

“你也吃呀。”

王結香遞一串丸子給他。

她嘴裏塞了兩個丸子,雙頰鼓出兩個對稱的圓,嚼得有滋有味。

殷顯沒接。

他眼下有深深的黑影,明顯是沒有吃東西的心情。

王結香一擡手,丸子沾到他嘴唇。

“丸子被你碰了啊,你得吃掉。”

他接過她硬塞的竹簽,咬了一口丸子,又放下。

王結香沒看他,自顧自地吃。

“你要有想不通的東西,可以說,我聽着。”

殷顯轉着竹簽,沉默了許久。

久到她以為他不打算開口時,他說話了。

“姐姐,”他問:“死是什麽?”

王結香想了想,說。

“死是靈魂脫離了軀殼,去到另外地方。”

“天堂?”

“對。”

他望着她,眼中迷茫:“天堂是什麽樣的?”

結香看向天空,語氣像夢一樣溫柔:“是我們幻想中,最美好地方的模樣。”

“那如果……靈魂不舍得人間呢?”

“對人間心有遺憾,有罪償還的靈魂會游走于靈薄獄。”

“他們最終也能去天堂嗎?”

“可以,”她認認真真地回答:“等了卻人間的遺憾。”

殷顯深吸一口氣。

舉起手上的竹簽,把丸子吃完。

靈堂的主廳人們往外走。

親人領到一個小小的骨灰壇子。

走前面的人打起黑傘,走旁邊的人捧着遺像。

老人的遺照是黑白色的,照片上的他神色嚴肅。

不再有人哭。

人間的悲傷蒸發得幹幹淨淨。

靈魂亦不在這裏停留。

殷顯的目光投向天空。

雲朵自由自在。

王結香去丢烤丸子的竹簽,垃圾桶邊上挂着一個粉色兜兜。

小兜的外型過于眼熟,她想也沒想,直接抓起來。

這是兔子殷顯背的包……

她拉開包的拉鏈。

小兔子的鑰匙扣!

那把出租屋的鑰匙還在。

似有預感,王結香立即回身。

天上的雲朵像被剪碎的紙片,紛紛落向少年。

他被裹在雲中。

她跑過去,試圖扯開一片片棉絮狀的白。

良久,雲霧自動散開。

眼前是夜的空寂。

王結香又回到小兔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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