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 妃顏(二)
我常常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亂世, 需要一個人等待十年。
五歲到十歲, 十歲到十五歲, 我終于慢慢地覺得,他們或許這一輩子也不會來接我了。
在落櫻谷的第七年,慕少音終于出師了,他離開的時候, 天上也下着大雪, 漫天漫地。
“妃顏,不要失望,我替你出去找他們……”慕少音離開的時候, 看着我希冀的眼光,慈祥地拍了拍我的腦袋。
“好……”我靜靜地對他招手,滿心地等着他。
可是歲月,是一劑良藥還是毒藥, 它讓等的人痛不欲生,然後又一點一點地将這種痛慢慢的抹去。
慕少音一去就是三年, 直到外祖父去世的前一晚, 他才風塵仆仆地拿着飛鴿傳書,回了落櫻谷。
我說,外面是不是仍是亂世,我出去是不是很危險,他們是不是回不來,連外祖父去世也趕不及回來?
慕少音淺淺地拍了拍我的腦袋, 卻沒有說話。
我終于趁着慕少音出谷的時候,偷偷跟了出去,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天下已經安定許多年了,原來父親已經登基做皇帝,原來母親給我生了一個弟弟。
十年的時光,他們為這個天下做了許多的事,為自己實現了很多願望,卻重來沒有想過,回來看看我。
也許人終究需要絕望一次,才會成長。
第一次出谷,我找了三個月,才走到燕京,在宮牆外徘徊了一百天才等到母親出宮。
那時候天上也是下着大雪,我靜靜地等在寺廟後山的樹叢裏,身上全是飄滿的雪絮,卻一點也不覺得冷,我心裏忐忑地想着,見到母親應該說什麽,叫她一聲“娘”,還是什麽也不說,上前抱她。
可是十年的歲月啊,它不止物是人非了,甚至改變了人心。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妃暝,五歲的孩子既溫軟可愛,又帶着故作沉穩的高深。
母親虔誠地跪着佛祖的時候,妃暝看見了我,他問:“你是誰?”
我微微地笑着:“我是你姐姐……”
“你胡說,我才沒有姐姐。”
我怔怔地愣住:“沒有嗎?”
大雪,冰冷刺骨,一點一點浸透衣裳,紮進心裏。
其實她們都不知道,我曾經來找過她們,我曾經微笑着站在母親面前,她卻沒有認出我來,只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而後拉着妃暝從我面前靜靜地離開。
她就連一句“你是誰”也沒有問過,而我是誰,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
其實真正的相見,一眼已經足夠了。
在那之後我便默默地回到了落櫻谷,只是不再等他們,安靜地生活,忘記我是誰。
親情之于我,已是絕望。
我曾經問外祖父,為什麽不離開落櫻谷呢,這個地方那麽貧瘠,那麽清冷。
外祖父卻沒有回答我,只是守着外祖母的墳墓說:“我只想葬在這裏。”
我一直很羨慕這種最美好的愛情,卻又迷惘,自己會遇上什麽樣的愛情。
認識楚君浩,曾是心底最美好的時光,那時心裏的絕望,似乎都被愛情沖淡,心心念念的苦,也覺得沒有什麽大不了。
十六歲的時候,我将自己許給了那時候最信任的愛情,拒絕了來找我的母親,我想,他們的身邊,或許沒有我要更簡單一點,而那個皇宮,也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母親那一日離開的時候,陽光特別好,燦爛地将十年前的那場大雪融化得一滴不剩。
我沒有想到,那一日的陽光,會變成我與她的最後一面。
誕下九歌的兩個月後,我便接到了母親薨逝的消息。
七歲的妃暝,肩上纏着白色的絲綢,手中拿着母親的簪子,失魂落魄的站在落櫻谷口對我說:“這是母親用自己肩脊的骨頭親手磨成的。”
簪子的顏色有些晦澀,帶着蕭蕭的沉斂,仿佛聽到裏面遙遠的鐵蹄戰聲,刀劍之戟。
磨骨成殺,恨之極深,淚一滴滴地落下,我難過地想,原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在等,知道我在恨,卻不給我解脫,為什麽?
我靜靜地站在小時候一日一日建成的亭子裏,想起那一日燦燦的陽光下,單薄蕭索背影,心裏難過。
十年的光陰,足以讓人忘掉許多,一如他們的樣子,在我後來的生命裏,沒有一絲光影。
見到父親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外祖父與我說的那一段話:“權謀之道,欲高飛而遠集,欲橫奔而失路,世上最好的權謀,不是惑心抑情,而是順其自然,妃顏,如果有一日,你陷進了權謀裏,記得一定要保護自己。”
可是外祖父,我怎麽會陷進去,眼看着母親在裏面掙紮的痛苦,我怎麽還會,泥足深陷下去。
凜冽的寒風,将屋外的枝葉吹得飒飒做響。
父親一身墨衣,身上帶着殺伐的戾氣,終是與記憶深處的那個人,不一樣了。
“妃顏,恨朕嗎?”看不清的神色裏,他問我。
“恨?”我輕輕地笑了一聲:“不恨……我只求此後再不相見……”
沉沉的一聲嘆息,帶着滄桑的蕭瑟,而後是離去的靜默。
燕國的大雪下得又大又急,漫天漫地地讓人看不到盡頭。
母親出葬的那一日,我一滴眼淚也沒有,只是在大雪之下,頭上戴着她送的簪子,默默地抱着她的衣冠,送她最後一程。
回宮的那段時日,是我一生最沉重的時光,傷心過往,斷念以後,如果還有一瞬的純淨,那就是慕容九了。
那是個很腼腆的孩子,住在皇宮的那一段時光,她總是羞澀地跟在我身後,沒有多餘的話,安靜地像小老鼠一樣,我很喜歡這個文靜的孩子,以至于後來離開皇宮,回到落櫻谷,也帶着她跟和我一起離開。
落櫻谷的風,似乎都是淡淡地帶着一股溫暖的味道,我安靜地過着最簡單的生活,陪着最愛的人,養育屬于自己的骨肉,我曾以為,我會就這樣靜靜地結束自己的一聲,平凡……卻幸福……
直到……他離開……
直到,慕少音戰死沙場的消息傳到我耳中。
直到……楚君浩的身份,傳得天下皆知的時候,我才恍然發現,自己錯了。
夕陽的餘晖,密密地撒了一層金黃的光。
戰場的血腥,深紅地伴随着氣味,濃重地傳入鼻中。
見到慕少音的時候,他靜靜地躺在大漠的黃沙裏,身上血色婵婵,将戰衣都染上了異色。
他的脖子上挂着他第一次離開落櫻谷時,我送給他的錦囊,成親的時候,他最後一次拍着我的腦袋說:“妃顏,我會一輩子戴着它,如果我死在你前面,就打開它,看看裏面的東西。”
黃沙,似乎與天地皆成一色,我們都沒有想到他會一語成谶。
他将那個錦囊保護得很好,我拿出來的時候,幹幹淨淨的。
白色的紙,隔着陽光,描繪着,似乎鑲了一層金邊。
“傻丫頭,我喜歡你……”镌秀的字跡,簡簡單單地,卻讓我淚眼朦胧起來。
“慕少音,真可惜,你說的太晚,我已經嫁人了……”漸漸西沉的光芒,蒼茫的沙漠,隐忍地傳出哭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