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前元知萬事空

在兄弟面前打開一本小黃書會有心理壓力嗎?

開玩笑,那又不是對象。

更何況,《先天太陰素元經》的第一章煉炁篇裏并沒有和諧內容,想要看有顏色的東西,必須往後面翻。

煉炁篇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修煉的天時地利人和。翻譯一下句子,意思是這個功法呢,它必須在晚上,能看到月亮,最好有水流的地方修煉。

這方面,水崗沖的老小區有地利般的優勢。老房子修得都不高,不怕高樓層阻擋,應泊家所在的三樓想看月亮,只要走到陽臺就行。

閻喆幫忙把應泊家陽臺上的雜物挪開,應泊則從櫃子裏抱出一件棉被鋪在地上。他又吃了一片止痛藥,以免入定或者說發呆的時候被疼痛擾亂思路,一切準備就緒,應泊甩掉拖鞋,赤腳踩上棉被。

《先天太陰素元經》翻開在面前,應泊坐下,擺出一個标準的五心朝天雙盤坐。

“柔韌性不錯啊。”閻喆吐槽。

“我可是練過的。”應泊說。

雙腳心朝天,雙手心朝天,頭頂心朝天,在道教裏,這個姿勢有利于經脈暢通以及平靜內心。應泊不知道這個說法有依據沒有,但做出這個姿勢後,腹部的疼痛好像減輕了些。

大概是先前吃下的止痛藥起效了吧,應泊想,視線掃過《先天太陰素元經》的第二三行。

書上道,在一個能看見月亮的地方擺好放松姿勢後,就要開始冥想,第一步,是感受到太陰月華之氣,第二步,是引導太陰月華之氣進入體中,接着,按照書上所給經脈路線,使其在經脈中運轉,慢慢劃歸己用。

完成這些,就算是個能煉炁的修士了。

應泊被卡在第一步,什麽叫做太陰月華之氣?

順便說太陰月華之氣是什麽鬼?月光嗎?還是月球引起的潮汐能量?

應泊搖搖欲墜的科學世界觀依然在發揮幹擾他思路的作用,想法不着邊際飄遠的應泊果真發了一會兒呆,直到一陣涼風從樓宇間吹過,嘩嘩響的樹葉把他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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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喆坐在一邊打哈欠,瞥到自家兄弟突然回神,敷衍問:“怎麽樣,能給我表演仙術沒有?”

“去你媽的。”這是應泊簡短的回應。

他保持一個姿勢盤坐太久,陡然回神只覺得血脈不暢,半邊身體都陷入麻木,顯然五心朝天能讓經脈暢通什麽的說法全是狗屁。應泊龇牙咧嘴想站起來活動活動,伸展手指時,正巧看到一抹月光落在手心上。

應泊這才注意到,他半邊身體都沉浸在如水的瑩白月霜中。

不夜的城市看不見月光,只能看到被滿城燈光照成粉紅色的霧霾。霧霾之外的圓月近乎黯淡,仿佛一塊沾滿灰塵的羊脂玉珏。但在這安靜的老小區中,伴随着樓下電視劇的音樂,她又竭力将自己的光輝灑下,讓應泊觸手可及。

可月光冰涼又虛無,應泊合起掌心,實際什麽也沒抓到。

閻喆走進房子接了幾個電話,又走出到陽臺。

“哎,應小泊,”他說,“別再外面吹風了,我要回局裏,你早點休息。”

沒聽到回音,閻喆以為應泊睡着,又喊了一聲:“應小泊?”

依然沒有回音。

閻喆想起應泊的病,突然恐慌起來,走上前拍打應泊的肩頭。

“應泊!”

他一掌沒拍下去,突然感覺周圍過于亮堂了。他吃驚擡起頭看,發現周圍,周圍樓房,周圍栽種在樓房前後的成排樟樹,周圍近處和遠處的地面,都籠罩在一層朦胧的白光裏。

那白光像是冬日的寒霜,也像是一層薄薄的雪,倏地就覆蓋了這座不夜的城市,讓一切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中。

他呆呆站立半晌,才反應過來。

“是月亮啊。”

大街上。

牽着女人手回家的小孩突然蹦起,指着天上的月亮對女人喊:“媽媽媽媽快看!今天月亮好亮!”

女人不以為意地擡頭瞧了一眼,疲憊的腳步突然停下。

“真的好亮啊,”她說,“比中秋的月亮還亮。”

街上的其他人也注意到這一點,紛紛駐足。

“哇塞!今天是有什麽天文奇觀的日子嗎?”

“快給我拍張照拍張照,我要發到朋友圈!”

“好多年沒見到這麽明亮的月亮了啊。”

“真美。”

“過去拍一張。”

相同的言語在城市各個角落響起,無論是街上行人,還是家中老少,都擡起頭,仰望天空上那一輪圓月。

唯有一個人低下頭。

閻喆,還是偉大的人民警察閻喆,低下頭,看着突然渾身放出與天上月亮如出一轍光輝的自家兄弟。接着他反應過來,飛快地從屋裏抱出幾床棉被,鋪在陽臺欄杆上,以免鄰居看到應泊家的異狀,同時,艱難地對自己的世界觀按下重啓鍵。

“怎麽可能呢?”他碎碎念道,“這怎麽可能呢?”

這一看就很假的小冊子,怎麽可能是真的呢?小說裏寫的修真長生,怎麽可能真的存在呢?仙術仙人之流,怎麽會真的出現在他們世界中呢?

遮掩完痕跡後,他一屁股坐在棉被上,看着雙目緊閉打坐的應泊,突然意識到這個事實。

“媽的,”閻喆掩面道,“我兄弟……修仙了?”

——

不不不,應泊現在的狀況,還稱不上修仙。

他只是剛剛觸及那一扇大門的鑰匙,觸及那玄而又玄的力量。

應泊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他夢到他渾身赤裸,在無邊的月色裏遨游。他仿佛在靜谧中,卻又聽到無數呼喊。那呼喊來自過去現在和未來,橫跨了空間和時間的維度,是一個名字,是一點思戀,是一種聯系……糾結于他的靈魂,纏繞在他的身軀。

越纏越多,越纏越多。

然後,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應泊活生生被憋醒了。

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副眼圈烏黑胡子拉渣不修邊幅的尊容。

閻喆。

操心的閻唧唧大哥和局裏請假,直接守了自家兄弟一晚。

他整整一宿不敢合眼,一邊按照看過小說的套路意淫以後該怎麽發財,一邊擔心自己同事道士天使外星人破門而入,要把他兄弟抓去切片抽血搜魂做一場。

由此可見,某人民警察實在不務正業,二次元中毒太深。

閻喆的心情這樣一會兒喜一會兒憂,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也難怪到早上後,整個人都顯露出了氣血兩虧的模樣,被應泊無語提醒:“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不要!”精神正亢奮的閻喆斷然拒絕,“什麽感受,快說。”

應泊于是認真感受了一下。

片刻後,他回答:“大腦很清醒。”

閻喆:“然後呢?”

應泊:“沒有了。”

“怎麽可能!”閻喆一巴掌拍在瓷磚地面上,“沒感覺腹痛好一些了嗎?沒覺得有胃口了嗎?這可是修仙啊,修仙能治癌症的吧!”

“從沒有這種說法。”應泊認真道。

閻喆眼睛發直盯着他看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頹然。

應泊知道他是真心在為自己的身體操心,忙安慰道:“這才第一次,哪裏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等修為高了,就有辦法解決吧。”

“哦,”閻喆語氣平淡問,“你會繼續修嗎?”

應泊一愣,默然無言。

“應泊,”閻喆難得這樣當面對他喊大名,“我知道你不是很想活。”

應泊繼續沉默,這還是他确診後,第一次有人替他把這句話說出來。

其實不用說,種種跡象也早就表明了應泊的想法。有求生意志的人哪怕得了癌症,哪怕得了惡性程度高的胰腺癌,也不會放棄求生的嘗試。而應泊卻除了止痛藥不吃別的藥,不打針,不手術,不做放化療。

不會利用關系連夜奔去國外大醫院,也不會天上地下輾轉收羅到一點消息便去尋找。應泊甩脫了他三流九教的“朋友”,處理掉了大部分財産,回到他出身和成長的城市,只為了做一件事。

等死。

又有些想抽煙的應泊摩挲手指,無奈笑道:“我這種人,死了不比活着好?”

閻喆反問:“你以為你是哪種人?”

新的一天,是農歷十六日的早晨,太陽在月亮落下的那一刻升起。

應泊眯着眼睛看向東方,噴薄而出的日光璀璨而奪目,不知怎麽讓他想起在朝夕直播裏看到的那個青年。

他心不在焉地做自我評價道:“反社會,通緝犯,消失了反而有利于大家心情舒暢,有益于社會和諧進步發展……大概就是這種人吧。”

閻喆聞言,嘴唇微微開合,猶豫一下,沒說出他想說的話。

他想說你這家夥什麽時候騙過那些老實人的錢?其他騙子都抓緊機會能沖老幼婦孺手裏騙一點就是一點的時候,只有你這家夥把目标放在一手遮天的貪官、手染人命的邊境走私販、不得好死的毒販子身上。

專門黑吃黑的“鷹不泊”,傳奇人物,威名遠揚。想讓他死的人很多,想讓他活下去的人更多。

閻喆想這麽說,但他知道,這些話根本沒法打動他死心眼的兄弟。

“那不一定,”最後他說,“如果你癌症病愈,從此做個好人,繼續活着更讓人們高興。”

“好人?”應泊揮揮手,“饒了我吧。”

閻喆站起來說:“你現在有了奇遇,怎麽不是老天爺也有讓你活下來的意思?應小泊,你還這麽年輕,二十五歲了,還沒談過戀愛……”

“閻光棍,”應泊嘴角抽搐打斷他,“你當我是你嗎?”

閻喆沒理會他的人身攻擊,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想想。”

說完,閻喆打了個哈欠,終于撐不住,打算回對門自己家補覺。

應泊站在陽臺上,目送他離去,又轉過頭,去看已經完全升起的太陽。

“……談戀愛啊。”

他感嘆道。

過了片刻,陽臺又傳出一句話。

“呸!我不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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