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暫時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在意自己的頭痛。又有一輛平板飛行車降落在了卸貨平臺上, 幾名工人和幾條機械手臂忙碌着, 把成堆的集裝箱搬到地面。
兩個後勤官站在旁邊監督這一切。薛夜來憑借靈敏的聽力, 斷斷續續捕捉到了他們憂心忡忡的低語:
“……防空要塞的空間雖然很大,但是能投入使用的部分很小。大部分地方都還沒有清理, 連氧氣供應都不足……”
“要是全城的人都躲進去,不說食品,光是水電供應的就遠遠超負荷,維持不了多久……”
“到了守不住的時候, 會大疏散嗎?”
“疏散?能疏散到哪裏去?除非逃到宇宙裏,不然待在哪裏都是等死……”
一輛電子小推車搖搖擺擺自動跑到薛夜來面前。薛夜來推起它,往物品貯存點走去。
大疏散?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到了最後關頭,皇帝恐怕會要求所有人都為帝國殉葬。說不定皇帝已經在地下安置了足夠的核能量, 如果星際聯邦的艦隊登陸, 就摧毀整個星球。
如此說來, 假如他猜想中的“地下逃亡計劃”果真可行, 那麽最佳撤離時機大約就在敵人破城前夕。必須抓緊時間帶領家族做好抵抗與逃難的雙重準備, 然後密切關注戰事的進展。而且這一切還不能做得太明顯, 被皇帝覺察出撤離的端倪就糟糕了。
突然之間,薛夜來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既然要讓家族做好逃亡的準備, 他就必須把自己的撤離計劃告知一部分族人。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必須嚴格保密,防止人多口雜,提前洩露消息。
簡而言之, 他只能把撤離計劃告訴那些他最終将會帶走的人。
告訴誰,不告訴誰?
以前,薛夜來曾不止一次想過,蘇家當年為何會如此愚蠢,竟然會奢望全族一起逃跑。這麽機密的事情被這麽多人知道,不走漏消息才是奇跡。假如他們只選出一小部分人悄悄地逃跑,想來早就成功了,怎麽也不至于淪落到全族覆滅的下場。
此時此刻站在同樣的立場上,他忽然有點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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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最初參與計劃的只是很少一批人。他們掌握着信息和資源,完全可以自顧自逃跑。但他們卻不忍心就這麽一走了之,想要帶走他們各自所愛的人。然而他們所愛的人又各自都有所愛的人,誰也不忍心舍棄其中任何一個,結果上船的人越來越多。
最終的結局是船翻,所有的人都掉進了滅頂之災。
愛與慈悲是一條自渡渡人的船,可如果載的人超出了限量,反會害人害己。什麽都不想舍棄,反會失去全部。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道理,父親當年才決定只送走母親一個人。某種程度上來說,父親是成功的,他把這件事保密了十幾年,就連薛夜來都不被允許知道真相。
一想到這兒,薛夜來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多年以來父親對他的寵愛,其中是否含有一些補償的成分?
但他繼而又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謬之處——所有的這一切,地下交通網絡也好,父親當年的計劃也好,全都是他憑借一些極其有限的線索拼湊和想象出來的。這種想象的确能夠解釋很多疑問,但畢竟尚未得到證實。他打算過些時間再帶着白楊去一次舊城區,不管費多大力氣,把那裏地下城的狀況摸清楚。要是找到上次跟蹤他們的那個神秘人就更好了,薛夜來判斷,那個神秘人很有可能認識他的母親,并且知道一些什麽。
一陣帶着土腥味的風貼着地面飐過,天色更陰沉了。甬道裏的箱子已經堆放得滿滿的,薛夜來透過縫隙望了一眼甬道盡頭,那裏有一扇緊閉的金屬門,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神秘莫測。一瞬間他有種幻想,仿佛那是一個“蟲洞”,連接着不同的時空。這一端的他是帝國的沒落貴族,跨過蟲洞走到另一端,他就會變成別的什麽人,在別的什麽地方開始新生。
忽然感覺到有人在身後注視自己,薛夜來猛地轉過頭。曹戈站在不遠處,眯着細長的眼睛打量他。
“你的頭發是怎麽回事?”曹戈問道。
薛夜來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問的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覺得長發不方便,就剪掉了。”
“這樣啊。看着真是不習慣。”曹戈的語氣并不是揶揄,似乎他确實為此感到遺憾。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就又讓薛夜來覺得別有用心——“你留長發的樣子那麽像你母親,一定很讓你父親懷念。他是不是經常都會跟你談起你母親?”
“不。他從來都不提我的母親。”薛夜來直視對方淡淡回應,“他常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人要向前看。”
風更急了,外面打過一道亮光,開始有雷聲從雲縫間漏下。
“又要下雨。今年夏天的雨,好像特別多啊。”曹戈自言自語,搬起箱子從薛夜來身旁走過。
十幾分鐘後,大雨降了下來。
一群人忙着用防雨布把各處堆積的箱子遮蓋好,又用沙袋壘起一道簡單的防水屏障。這裏地勢較低,雨水會倒灌進來。
做完了這些事,衆人濕漉漉地坐在甬道的空地上,茫然地等待雨勢轉小。
氣象臺并沒有預告今天有雨。近來的天氣預報幾乎沒有準确過,有人說,這是因為氣象衛星都被征用作偵察衛星了。
粗長的雨腳在土地上激蕩起一層塵霧。很快,聚積的泥水取代了塵霧,漫過地面的碎石,并且持續上漲。而雨勢依舊強勁,遲遲沒有減弱的跡象。
“水漲得挺快的啊。”月季看着外面嘀咕了一句。
薛夜來走過去摸了摸沙袋。沙袋一共堆疊了四五層,半人多高,最下面的一層已經完全被浸透。外面的雨水開始向甬道內部滲入,淺淺地積成一窪。
“我覺得這個漲水的速度不太妙。”薛夜來對身後的同伴們說出自己的看法,“我們也許應該到更高一點的地方去。沙袋完全浸透水之後會變得很沉,我們搬不開。萬一有大量的水在很短時間內倒灌進這個甬道,我們人這麽多,可能一下子出不去。”
其他人沒有接話。他們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但此刻外面的雨勢實在令人畏懼,幾米開外幾乎什麽也看不見。萬一失足掉進壕溝裏,就更危險了。
“沙袋就這麽高,等我們覺得不對的時候再跳出去也來得及。”月季說。
“水的阻力是很大的。你現在可以非常輕松地跳過這個高度,站在齊胸口的水裏就不一定了。”這回說話的人是曹戈。他語氣自若,但眼裏隐隐透出幾分緊張。
“我們又不會一直等着水漲到那麽高。要不這樣,如果水漲到了我們的膝蓋,雨還沒有變小,我們就出去。現在外面能見度那麽低,我們對這一帶的地形不熟,通訊器又沒信號,出去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月季的話也有道理,薛夜來不再堅持。雖然他提出了擔憂,但內心也認為,情況不至于變得那麽糟糕。
“你們聽到什麽聲音了嗎?”忽然有個人猶豫地問。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聽到了。那是一種沉悶的聲音,像是雷聲,但又比雷聲更持久。